第四十一章
柚子醒來時, 是在陌生的房間。她不知道自己昏過去了多久,剛醒來腦袋暈沉沉的, 嘴巴也很渴。剛想站起來, 猛然發現了有些不對勁。
爪子不見了。
柚子倒吸一口涼氣, 一低頭, 果然見自己原本毛茸茸的身體沒有了, 變得和哥哥一樣了。
難道, 是那株幻衣仙?
「當然不是。」角落裡突然冒出來的男聲把柚子嚇了一跳,她扭頭, 見牆角有一灰袍的男人坐在旁煎藥, 察覺柚子的視線, 他沒有回頭便笑道,「你誤吃了毒草,多虧師父在,才把你救了回來。」
青侍說著,將藥汁從小爐子中憋出。柚子看見棕色的液體流進一隻白色的小碗裡, 然後被遞到她面前。
「喏, 喝吧。你剛剛醒來, 身子還虛。」男人轉身,眉清目秀, 不算突出的長相,頗為耐看, 全身上下都透露著無害的氣息。
柚子還沒有被特意毒害的經歷, 她知道自己當時情況不妙, 這個男人說的話應該是對的。自己既然為他們所救,那他們肯定不是敵人。
沒有敵人會把對手救起來的。
她不太習慣地伸出手,僵硬地捧住面前的碗。人類的皮膚極其脆弱,她剛剛將碗抱過來,就被燙地下意識鬆手。
「誒,」青侍眼疾手快地將碗接住,「你剛剛化成人類的身子,估計還不習慣,我來喂你吧。」
女孩懵懂地仰著頭,沒有說話,也沒有抗拒。過了好半會兒,似乎理解過來,於是啊地張大了嘴巴。
青侍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取了勺子,吹涼了喂進女孩嘴裡。
藥汁剛入口,就被柚子呸地吐掉了。
難吃。
她退回床邊,皺著眉看向青侍,滿面抗拒。
青侍也不勉強,畢竟已經醒過來,野獸的自愈能力超出人類許多,喝不喝藥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換了碗,倒了些溫水,重新喂給床上的女孩。這一次柚子倒是沒有抗拒,乖乖地低頭,舌頭一卷一卷地就著男人的手喝了點水。
小女孩五六歲的模樣,長得軟乎乎的,頭髮亂,臉也軟,一雙捧著碗的手也嫩得像塊豆腐。身上穿了件他找來的蠶絲褻衣,皮膚和衣服近乎一個顏色。
唯一的缺憾就是有些瘦。當初抱回這隻獙的時候,青侍差點以為她是餓死的,全身上下加起來沒有二兩肉,活脫脫一副骨架子。
也不知道傳說中的神獸,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模樣的。
青侍看著,一邊問道,「小妹妹你是打哪來?家裡的…獸呢?」
青侍不提還好,一提柚子猛地想起了哥哥。她急忙爬下床去,想要衝出門找哥哥。剛一下床,新身體上陌生的人類四肢就互相纏絆,把她一個咕嚕摔到了地上。
磕到地板的小女孩消失不見,留在原地的是一隻削瘦的雌獙。她愣怔地低頭看向自己毛茸茸的胸口,下意識朝旁邊的男人看去。
「啊,忘了告訴你。」青侍將碗放到了一邊,「師父之前給你渡了點靈氣,能幫你化為人形。但能保持的時間不長,你若是想化形,除非自己修上百年。」
他話音一頓,複又笑道,「當然,你去求求師父,他老人家法力無邊,只要討得了師父的歡喜,便能捨去百年清修之苦。」
柚子失落地嗚咽一聲,她還以為自己已經變成人,可以去救哥哥了。
果然,傳說中的仙草不是那麼容易能找的。
她繞著男人走了一圈,焦急地詢問,那怎麼樣才能「討得師父歡喜」?
青侍見此,彎腰把小雌獙抱起來。柚子不習慣生人的觸碰,腰肢一扭,避開了他的手。
男子不再動作,自己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慢慢跟她講,「你足足昏迷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裡全靠師父的仙丹和靈氣才將你的小命拉回來,否則你可再睜不開眼了。」
柚子啊嗚叫了一聲,她知道他們是好人,救了自己。她一定會想辦法回報的。
「看你有幾分靈性,身上也沒有邪氣,是個懂事的。」青侍笑道,「我家師父看中了你,日後就留在師父身邊,只要好好孝順他老人家,保你立刻修成正果。」
柚子耳尖顫了顫,她只想修成正果,不想留在「師父」身邊,哥哥還等著自己去救呢。
「那可不行。」男人蹙眉,「師父救你,就是因為想你留下來。這麼些個靈丹妙藥,價值連城,你若是得了好處就走了,我們可怎麼辦。」
柚子沮喪地坐在地上,男人說的有道理。自己白吃了他們的東西,他們肯定不會讓自己就這麼走的。
看來得偷偷找個機會溜走……
小雌獙剛這麼想,就聽上面的男人開口道,「別想那些個旁門左道。你可知我家師父是何人?」
柚子抬頭,何人?
「是當朝的國師爺,就連皇上都稱他為老師。你要是趕逃走,師父一句話的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都能把你捉回來。」
他說完,端著幾個碗碟朝門外走去,「你先歇息一會兒,晚上師父回來了,我再來喚你。」
男人打開門,又回頭囑咐一句,「可別想著逃,若是師父知道生氣了,殺你簡直易如反掌。」
屋裡的小雌獙坐在地上,她愣愣地看著門在自己面前關上。屋裡一片寂靜,偌大的房間只剩下自己。
男人離開後,柚子在房間裡走了一圈,發現窗戶被鎖死,門也推不開,自己根本沒法出去。
小雌獙跳上了窗臺,伸出爪子把窗戶上的紗布劃破,透過雕花的木頭縫隙朝外看去。
外邊花團錦簇,陽光明媚,是個極為漂亮的院子。
可柚子沒有一點心思欣賞美景,她把臉貼在窗上,失神地看向外邊。
這是……哪裡啊。
……
青侍推開密室的石門,朝坐在蒲團上的男人恭敬彎腰,
「師父,那隻雌獙已經醒過來了。」
男人背對著他,手裡端著一把天蓬尺,從相貌上來看,不過四五十的模樣,他閉著眼睛,許久才緩緩開口,「如何。」
「懵懂如孩童,不過頗有靈性,能聽懂人語。」青侍拿捏著說辭,「就弟子觀之,悉心調.教一段時間,日後可以輔佐師父。」
「她沒有想逃?」
「有,不過弟子已經敲打過了。」
「照你這麼說,她願意留下來?」
青侍遲疑道,「似乎並未死心。」
「呵,我就知道。野蠻之物,怎麼會這麼容易待在人類的屋簷下。」男人微抬右手,那柄天蓬尺便也跟著抬了起來,「入秋了,你之前說給我做了狐裘?」
青侍低頭,「是,製造局那邊正在趕制。」
「不用勞煩製造局了,就在這伊汐城找家鋪子做。」
「伊汐城?」
「就在伊汐城,」男人那雙染上皺紋的眼角緩緩打開,他望著面前巨大的八卦圖,「你親自督制,把那隻獙帶上。」
青侍一愣,立刻明白過來師父的意思。他叩首道,「師父聖明,弟子這就去辦。保證那隻獙不會再生出逃跑的心思。」
讓狀如赤狐的獙獸去看看如何制狐裘,不可不謂是一殺雞儆猴的高招。
男子稍作思索,立刻著手去操辦這件事。
……
錦瑟閣
「部堂大人已經在這裡三個月了,你說他這麼時候回去?」
二樓的走廊上,兩個穿著薄衫的少年倚著欄杆說話。
「王大人已經很久沒有來了。」
右邊藕色衣裳的少年支著頭,眼神空洞地望著下方空蕩蕩的大廳,「可不是麼,薛大人也已經好久沒來了。」
「你說,為什麼部堂大人就不來咱們錦瑟閣呢?」左邊青色衣裳的少年開口,他長了雙杏仁眼,眼睛裡總是染上半層霧氣,像隻兔子一樣稍一欺負就能哭出來。
「部堂大人為官清廉,怎麼會來?」
「照你這麼說,京城裡的大人們都不去花樓了?」喚做靈襲的青衣少年撅起嘴巴,「皇上都去呢,部堂大人憑什麼不來。」
「你瘋了,」邊上的少年瞪大了眼睛,「誰告訴你皇上去的?」
「我就是知道。」
「別亂說。律令明文規定了,在職官員不得進咱們這兒,等部堂大人走了再說吧。你今年收的紅綃不少,夠你花的了。」
「誰會嫌錢少。」兩人說笑之間,聽見後頭傳來聲響,轉頭望去只見一六七歲模樣的男孩端著茶水往走廊那頭走去。
「暝秋。」夢榕將他喚住,「你這是去哪?」
男孩身形一頓,抬頭看向兩人,軟軟答道,「去清玉哥哥那裡。」
兩位少年對視一眼,靈襲掩唇覆到夢榕耳邊上,「清玉又要欺負人了。」
夢榕抿了抿唇,將暝秋手上的茶接過,拉住一個經過的小廝,「你,去把這茶送到清玉房間裡,就說暝秋被媽媽叫走了,抽不開身。」
暝秋眨眼,拉了拉對方的袖子,「靈襲哥哥,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靈襲帶著男孩往自己身邊走近了一些,「你就跟著我,到時候就算媽媽怪罪,也都算在我頭上。」
男孩還是猶豫,另一邊夢榕忽然拉開他的袖子,男童原本藕節似的小臂上,赫然黑紅一塊,看形狀似乎是被掐出來的。
夢榕同靈襲對視一眼,目光中皆是了然。
暝秋不好意思地扯下袖子,將手背到身後,「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夢榕心裡歎息,可他到底沒膽子帶著暝秋直接去找清玉算帳,只好轉移話題,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開口道,「這衣服你昨兒前兒好像都穿過啊。」
暝秋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有些拘束地點了點腳尖,「哪裡、哪裡不對嗎?」
「當然不對了,三天都穿一套衣服,這怎麼行。」夢榕拉著男孩的小手往前走,「走,我和靈襲小時候的衣服都還在櫃子裡,你要是瞧得上就帶幾件回去。」
「等你有了客人,自己有體己錢了,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靈襲在一旁笑道,「再熬個八九年就什麼都好了。」
兩人拉著暝秋往屋裡走,遠遠傳出話來,「對了,首飾也帶兩件回去,不過別在外面戴。自己藏好了,尤其是別被清玉瞧見。」
一臉懵懂的男孩被拉扯進滿是香脂味的屋子,暝秋攥著袖子,極力忍耐兩個人類在自己身上亂摸。
後牙咬緊,以免自己控制不住撲上去將他們喉嚨咬斷。
男孩全身肌肉緊繃,面上卻愈加一片乖巧懵懂。要脫衣服就脫,要轉身就轉身,要低頭就低頭,跟個玉娃娃一樣全由著人擺弄。
過了大半個時辰,兩個少年才停了下來。他們對著從頭改裝到腳的男孩來回打量,發出驚喜的呼聲,「這樣可比原先要可愛多了。」
暝秋朝鏡中瞥去,望著鏡子中一身金紅的自己,疑惑地皺眉。
這就是人類喜歡的模樣?
確實,比之前的衣服鮮豔了不少。
「怎麼樣,喜歡這套麼?」夢榕彎腰,將男孩腰間掛著的香囊取下,換了個玉佩上去。一邊抿唇笑道,「不愧是媽媽看上的人,這副模樣得把那些個大員家裡的公子都比下去了。」
暝秋扯了扯比從前厚重了不少的衣服,輕輕點頭,「喜歡。」
不討厭。
這句是真話。他喜歡鮮豔的皮毛。
但是……男孩垂下了眼瞼,這上面的味道讓他聞了想吐。人類的氣味果然很難聞,就算是皮相再好,也掩蓋不了混雜難聞的味道。
他抱著新得到的衣服,那姿勢和從前抱小雌獙一樣。
再等等,再等等柚子。
哥哥馬上想辦法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