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經過十餘次的嘗試,銅芯鐵提純在臘月廿八這日總算有了好結果。
當日上午,小工坊冶鐵爐所出銅芯鐵的純度終於同推演結果相差無幾,欣喜若狂的孔明鈺當即連跑帶跳地躥了出去,在雪地裡撒著瘋地蹦躂了好幾圈。
就連一大早就莫名其妙黑著臉的傅凜都淺淺彎起了唇。
雖說後續還有更多事要忙,可是能趕在除夕之前邁過這個關鍵的坎,大家至少可以安安心心過個好年。
雖說傅凜性子陰晴不定,大多時候對旁人都是冷冷淡淡的,卻是個慷慨的東主。儘管這些日子很忙,他也沒忘提前吩咐帳房給工坊匠人及宅中眾人備下年節歲銀。
管事宿大娘做事從來妥帖,臘月中旬就已去帳房支了自己轄下那群人的歲銀一一發放;而孔明鈺這個上任還不到半個月的師匠也有模有樣,廿八這日提純後的銅芯鐵一出爐,她撒歡片刻後,立刻也麻利地去帳房支取了工坊匠人們的歲銀髮下去。
各地鋪子上的歲銀有裴瀝文打點,更是全然不必操心。
這裡外諸事都打點完畢後,大家就真真只管喜氣洋洋準備過年了。
大縉有年謠曰:臘月廿八,打糕蒸饃貼花花。
宿大娘帶著丫頭小子們忙了一上午,裡裡外外灑掃一通後,將新的桃符與年畫早早換好;到下午孔明鈺湊趣來幫忙時,就只剩剪窗花和做吃食兩件事可做了。
因著新年將至的緣故,宿大娘也稍稍鬆了些規矩約束,宅子裡的丫頭小子們明顯較平日裡鬧騰些,在桌邊圍坐一圈,邊剪窗花邊嘰嘰喳喳談笑著,時不時嘲笑一下旁人的手藝,被嘲笑的人則惱羞成怒地將剪壞的窗花紙團成團子朝同伴臉上丟去。
別看孔明鈺在工坊內是一把好手,眼明手快腦子活,經得起失敗耐得住性子,可當她與大夥兒一道坐下來剪窗花時,竟毛毛躁躁像個皮猴子,坐不住得很。
她一邊架秧子起哄地跟著大家笑鬧,一邊胡亂動著剪子,末了將手裡那張窗花紙展開一看,當場傻眼。
自己都說不明白這算是剪了個什麼鬼畫符。
「孔姑娘方才笑別人那樣起勁,我還以為您該是個頂頂手巧的,」阿嬈看了一眼孔明鈺手裡那張窗花紙,笑得見牙不見眼,「瞧這剪的什麼呀?跟狗啃了似的。」
雖孔明鈺才來了不到半個月,可她性子灑脫爽朗,又不端什麼架子,跟誰都熟稔得像認識了八輩子似的,是以阿嬈在她面前說話也就沒太大拘束分寸。
一旁的宿大娘聞言,拿手中剪刀的刀柄不輕不重地敲了敲桌面,待阿嬈應聲扭頭看來時,才帶著些警示地笑瞥了她一眼。
阿嬈這才醒了神,慌張地縮了縮肩膀。
孔明鈺見狀,擔心阿嬈晚些會被宿大娘責罰,忙笑著圓場:「別說,還真像狗啃了似的。嘖,我這人,就是幹不了這種溫柔細活兒,越幫越忙了還。誒對了,鳳姐兒在哪兒呢?」
「鳳姐兒在北院小廚房和麵蒸餅呢。」宿大娘笑應。
其實這些事原本不需葉鳳歌親自動手,只是這年前節下的湊個熱鬧罷了。
「和麵多好玩兒啊!我也去跟鳳姐兒一起和麵,」孔明鈺一把攬過阿嬈的肩頭,「宿大娘,借阿嬈妹子給我領個路唄?」
其實孔明鈺如今雖住在東院,可她剛來的那兩日,因傅淳和傅准已暫住了東院、西院,便在北院西廂先落了腳,因此她對北院並不算陌生,哪裡用得著領路?
宿大娘心知她這是想幫小丫頭躲一頓訓斥,便也給她這面子,點頭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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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走到小廚房門口,孔明鈺就皺著眉頭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停下了腳步。
「怎麼這麼安靜?」
阿嬈四下環顧,確認左近沒旁人了,這才湊近她些,壓著嗓子偷笑:「想是五爺也跟著進了小廚房。」
「哦,」孔明鈺煞有其事地摸著下巴上不可能存在的鬍鬚,故意擠出一種老氣橫秋的粗嗓,「咱們這位爺啊,動不動就板著一張冰塊臉,真是白瞎長那麼好看了。」
阿嬈捂著嘴光笑不出聲,這話她可不敢接腔。
「說起來,他今兒早上也不知怎麼回事,像有起床氣似的,那臉冷得喲,嘖嘖,」孔明鈺想了想,又道,「還是咱們鳳姐兒本事大,冰塊也能給他捂成水。」
「還是熱水。」阿嬈小小聲聲接了一句。
兩人心照不宣地笑眯了眼,重新舉步走過去。
小廚房的門沒關,走到門口就見承恩、順子、小丫頭寶珍、葉鳳歌還有傅凜都圍站在那裡忙活。
不對,另外那四人是在忙活,傅五爺只是板著臉在旁邊拿食指戳著葉鳳歌手中的麵團。
葉鳳歌不鹹不淡地橫了他一眼,將麵團往旁邊挪了些,又側身將傅凜擋在自己背後。
承恩、順子和寶珍狀似低眉順目地認真和麵,眼角餘光卻一直偷偷覷著這倆人。
氣氛似乎有點……不那麼歡快。
「明鈺,」葉鳳歌抬眼瞧見孔明鈺在門口探頭探腦,臉上立刻露出了笑意,「你怎麼過來了?」
孔明鈺嘿嘿笑著走進來,蹭著步子挨到葉鳳歌的左手邊:「我尋思著和麵這活只需要下力氣,指定比剪窗花適合我,就過來幫忙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傅凜在凶巴巴瞪她。
跟在孔明鈺身後進來的阿嬈並不多話,伶俐地去打了盆水來捧到孔明鈺面前。
「我說傅五爺,我欠了你八百吊錢沒還是怎麼的?」孔明鈺一邊洗手,一邊扭頭對傅凜嘀咕道,「瞪得我心裡直發毛。」
「你站太近了。」傅凜冷冷道。
這話沒頭沒腦的,孔明鈺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來。
她和傅凜分別站在葉鳳歌的左右兩側,傅凜這話的意思想必是說她離葉鳳歌太近了。
孔明鈺捧了一把面堆在自己跟前的案板上,淡淡翻了個白眼:「我這離鳳姐兒還有半個拳頭寬,你那才叫太近了?跟鳳姐兒手上的掛件兒似的,還好意思說我。」
在傅凜開口趕人之前,葉鳳歌在他手上拍了一記,轉頭笑望著孔明鈺:「你當真不願回家過年啊?」
其實,今日一大早提純銅芯鐵出爐後,小工坊就暫時收工,好些個家住得近的匠人們領了歲銀後都急匆匆返家趕著過年去了。
孔明鈺家在清蘆,距離桐山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若她早上就跟匠人們一道離開,按理明日中午就能回到清蘆家中。
可她說自己來時就跟家裡說,過年也留在這裡不回去的。
葉鳳歌想著這是孔明鈺頭一回離家在外過年,原本還有些擔心她會因念家而低落,哪知她沒事人似的,還像是樂得很。
孔明鈺哈哈笑:「好不容易得個機會能名正言順在外頭過年,我瘋了才趕著回家!」
見眾人都疑惑地望向自己,孔明鈺一邊和麵一邊聲色俱佳地講述起自己在家中有多可憐。
「……總之就是,我和我爹在實證的問題上分歧很大,他就覺得我不聽話難管束,看我就跟看一坨爛泥似的,我倆說不上三句話就能卯起來。」
她的神情倒是半點不悲傷,笑嘻嘻像在說別人的事。
葉鳳歌抿了抿唇,柔聲道:「那你家裡人不忙著說和說和?」
「說和個鬼啊!一家子老老小小都是會看碟下菜的人精,連孔明森那小不點都敢對我大呼小叫,就不說其他人的嘴臉了,呿。」
之前葉鳳歌與傅凜去孔家時,見到的那個為了畫糖棒追著孔明鈺滿院子跑的小小子,就是她的弟弟孔明森了。
傅凜冷冷哼笑:「誰叫你連人家的畫糖棒都搶?沒打你就不錯了。」
「你閉嘴。」葉鳳歌扭頭瞪他。
傅凜悶悶將頭扭向一邊,沒再說話。
孔明鈺全然不以為意,只是笑著屈起手肘碰了碰葉鳳歌的手臂,湊到她耳邊小聲道:「你倆吵架啦?」
葉鳳歌正要答話,一旁的傅凜再忍不住了,拉著葉鳳歌就往外走。
小廚房內的幾人齊齊傻眼。
片刻後,率先回神的孔明鈺噔噔噔跑到門邊探出頭去,張望半晌,確定已看不見那兩人的身影了,這才扭頭問道:「他倆竟然會吵架?」
「沒吵?」順子小聲道,「就是昨兒三姑娘派人送了年禮來,鳳姐兒去接的。也不知那人跟鳳姐兒說了什麼,反正我瞧著昨夜吃飯時鳳姐兒就沒怎麼跟五爺說話。」
這倆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並不會整日黏在一起。但只要坐在一桌吃飯,那就有說不完的話,打小就這樣。
當然,通常是葉鳳歌說得多些。
也正因為這慣例,昨夜那頓晚飯沉默得讓順子心驚膽戰,縮在牆角動都不敢動,自是印象深刻。
孔明鈺走回案板前,嘖嘖道:「我說呢。早上五爺到小工坊時那臉冷得跟什麼似的,原來是小姐姐不理人了。」
「那,五爺這會兒把鳳姐兒拉出去哄了?」阿嬈笑嘻嘻地眨了眨眼。
寶珍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五爺那性子肯哄人?我瞧著以往都是鳳姐兒哄他。」
寶珍平常很少在北院當值,沒太見過傅凜在葉鳳歌面前溫順討好的模樣。
阿嬈低下頭,使勁和著面:「五爺會哄的,鳳姐兒也從來不與他置氣太久。他倆都是互相寵著慣著,即便生氣也是沒一會兒就好了的。」
她雖年紀小,可她又不瞎,看得門兒清。
孔明鈺百感交集地笑笑:「真好。」
真讓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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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凜握住葉鳳歌的手腕,一路將她從小廚房拉到了主屋寢房內,將她按在外間的軟榻邊坐下。
葉鳳歌並沒有掙扎,卻也沒說話。
傅凜委屈又不失討好地打來熱水,仔仔細細替她將手洗乾淨,又小心翼翼地拿幹的巾子包住。
「跟孔明鈺就有說有笑,對我就板著臉,過分了啊。」
葉鳳歌晃了晃腿,抬頭望著房梁。
「死傅淳,瞎帶什麼話?!」傅凜咬牙,轉身將那盆水回牆邊的架子上擱好。
昨日他在小工坊忙事,裴瀝文又下山辦事了,恰好傅淳派人來送年禮,宿大娘便請了葉鳳歌去接。
萬沒料到傅淳真能攪事,除了年禮之外,還讓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家主有意替傅凜說一門親事,將他的畫像都送給對方姑娘瞧過了,對方似乎很滿意。
待傅凜慢吞吞拖著步子回到軟榻前,見葉鳳歌還是面無表情地抬頭望著房梁,便蹭到她身旁坐了,抱著她的手臂輕輕晃了晃。
「鳳歌。」
他故意將尾音拖得軟綿綿,求饒的姿態一覽無餘:「我又不會答應。」
這麼多年也沒見他們管他死活,也不知家主哪根筋沒搭對,竟突然關切起他的婚事來,真是出了鬼了。
「我老早幾年就已自立門戶,婚事當然也是自己做主,家主令對我是沒用的,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葉鳳歌睨他一眼,悶悶道:「知道啊。」
「那你還跟我置氣?」傅凜委屈地恨不能團成一團在她面前滾兩圈。
他攬著葉鳳歌的肩膀將她晃來晃去,嘟嘟囔囔:「我是無辜的,憑什麼不理我啊。」
「不是氣你,」葉鳳歌驀地垮下肩膀,垂頭喪氣地倒進他的懷中,捂臉,「我自作自受。」
傅凜將她環進懷裡,她的身軀溫溫軟軟貼著他的懷抱,契合無比,仿佛那原本就是她該在的位置。
「既不是氣我,那是氣誰?」
葉鳳歌悶了半晌,才氣哼哼小小聲聲抱怨起來:「你家那是個什麼不靠譜的家主?拿豔情話本子裡的人像畫片兒去給說親?!」
傅凜愣著想了片刻,終於回過味來,吃吃笑出聲。
「原來是醋了。」
惱羞成怒的葉鳳歌屈起手肘向後一拐,傅凜吃痛悶哼,卻還是止不住笑。
***
大年初八,裴瀝文奉命前往臨川城的那家書坊,重金買斷《十香秘譜》手稿與插畫雕版,臨州六城所有書坊書鋪的《十香秘譜》被收購一空。
從那以後,這本書莫名就成了市面上有價也買不到的珍本。
正月廿一,寶成郡主雲蘇抵達臨川城,督辦臨州州府藏書樓院建造藍圖甄選事宜。
送選藍圖總共二十餘份,在寶成郡主的主持下,州府左右丞會同匠作司一干大小官員反復磋商數日,比對優劣後,於正月廿七佈告公示,擇定傅淳所供藍圖。
當日,寶成郡主與傅淳單獨面談近一個半時辰,外人無從知曉二人所談何事。
二月廿三,京中快馬加急傳聖諭至臨州府,延和帝詔令臨川傅家三姑娘傅淳進京,赴任皇城司城防衛戍副統領一職。
這份聖諭雖讓眾人驚訝,細想想卻也覺尚在情理之中。想是寶成郡主因藍圖之事對傅淳青眼有加,再經了那一個半時辰的面談後,大致認可了她的能力與主張,回京後便向陛下舉薦此人。
讓人大大出乎意料的是,這回來的聖諭並非一道,而是兩道。
若說那道讓傅淳扶搖直上的聖諭還算在情理之中,那另一道聖諭就讓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了:
陛下宣召臨川傅家五公子傅凜進京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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