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柚子歪著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蜂窩。甜絲絲的味道彌漫開來，她卻不敢下嘴。
「咕咕咕……」她前肢搭在哥哥背上，驚疑地詢問這東西的來歷。
要知道蜜蜂守窩守得緊，就算是皮糙肉厚的黑熊每次吃個蜜都會被蟄得鼻青臉腫。可是哥哥身上沒有半點紅腫，他是從哪弄來的這東西？
暝秋尾巴在地上掃了掃，換了個姿勢臥著。他面上不顯，心裡倒是很享受妹妹震驚又疑惑的眼神。這樣的眼神無疑是證明他強大的有力證據。
扭了扭脖子，暝秋把頭埋在妹妹雪白溫暖的腹下，深深嗅了一口小柚子的氣息後，把她朝蜂窩推去。
這樣奢侈的東西柚子從來沒有吃過，她只是偶爾見森林裡的大黑熊吃。當時那頭強橫的熊一邊稀裡嘩啦地喝著，一邊用熊掌扇著圍繞自己的蜜蜂，一根根刺蟄在臉上，柚子都替他疼。
太慘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能讓那頭熊一次次地付出這種代價？
小獙獸疑惑地繞著蜂窩走了兩圈，然後低下頭嗅了嗅。
甜味是一早就聞出來的，習慣使然，她又聞了聞。
不討厭，而且很好聞。
她叼著一端往哥哥身邊拖去，雖然柚子是隻野獸，本性貪婪自私，可她從出生以來就和暝秋共享食物，倒沒什麼吃獨食的經歷。更何況這麼難得的東西，還是哥哥帶回來的，哥哥不吃，她也不敢自己下口。
暝秋瞥了一眼地上的蜂窩，無甚興趣地移開目光，他舔了舔唇和前肢，意思自己不餓。
柚子眨眼，只要有食物，她就算再飽也能吃兩口。哥哥背著自己出去吃什麼好吃的了嗎，明明今天沒有看見哥哥進食呀。
小獙獸低著頭想把哥哥拱起來，她用嘴吻給暝秋揉肚子，一邊輕快地鳴叫著。
給哥哥揉揉，揉揉就吃得下了。
暝秋哼了兩聲，趴著沒動。他伸出一隻前肢來，把柚子的腦袋摁在蜂窩上。
柚子下意識地張嘴，尖利的牙齒戳破了蜂窩，汩汩甜蜜流出來，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滋潤了靈魂。
柚子愣怔了一瞬，再也顧不上哥哥吃沒吃，自己抱著蜂窩吭哧吭哧地咬了起來。
比山泉甜美，比牛腸誘人，這是什麼樣的存在，簡直就是神靈給世界留下的最大饋贈。
小獙獸整張臉都沾滿了蜜，翅膀撲棱棱地扇動，頭都抬不動了。
暝秋眯著眼站起了身，他緩緩地湊近進食中的小雌獸，伸出舌頭舔舐著她的頸窩。
雄獙那條蓬鬆雪白的尾巴在地上劃出一個半圓，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矮了他一個肩胛多的妹妹，眼裡露出饜足。
啊，這才是他這些日子想要吃的東西。
……
蜂蜜事件是一個開始，再之後的日子裡，柚子愈發惶恐。
平時都是兩獸一起狩獵，她喜歡和哥哥默契的感覺，一起得來的食物總是特別合口，不管是一隻小小的相思鳥還是一頭羊羔，她都吃得很開心，一種不同於吃飽的開心。
但是現在情況變了。往往剛有獵物出現，暝秋就像一頭瘋牛一樣衝了出去。他不再利索的一招斃命，而是戲耍一般地使出各種高難度的技巧，將獵物玩弄於掌中，直到有些力竭後才將對方咬死。
往常暝秋雖然會顧忌柚子是隻雌獸，偶爾會分一點鮮嫩的部位或者內臟給她，但現在所有獵物的內臟都歸柚子，暝秋自己專撿沒肉的地方啃。
哥哥突然的轉變讓柚子很不適應，她感覺自己越來越沒用，仿佛是一條要靠著哥哥養活的老殘獙。
這樣不行，野獸不會留沒用的累贅在身邊。如果她還是一昧地讓哥哥養活，恐怕沒多久自己就要被丟棄了。
柚子咬牙，她得想辦法證明自己的價值。
她趁著這一天暝秋出門狩獵的時候，偷偷朝洞外走去。
哥哥這幾天時常會把自己丟下，單獨出去打獵，這樣閒置的感覺讓柚子很不舒服，她打定了主意，今天要拖一隻雞回來。
一只帶著人類氣息的雞。
森林的最外邊坐落著一個叫做胡的小村莊，裡面大約七八十口人，幾百年前就在這裡安定了下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對於柚子來說是禁區，黎池往北是新來的長須虎的地盤，紅峭往東住著幾隻大熊，黑石崖往西是狼群出沒的地方，這些都是暝秋反反復複警告過，不許柚子去的地方。
但是論危險程度，全部都比不上這裡——這座森林之外的人類村莊。
柚子沒有見過人類，只是從前聽哥哥提起過，人類是一群明明有四肢卻只用兩條後腿行走的動物，他們總是聚集在一起，一年四季都是交.配期，由夫妻雙方共同哺育幼崽。
柚子很羡慕，她用尾巴拍著地，祈禱自己未來的丈夫也能幫自己分擔一點養孩子的負擔。
隔壁的白兔夫人今年生了八隻小兔子，但是她丈夫在知道她懷孕後就離開了，跑到須溪的另一邊，又把另一隻雌灰兔搞大了肚子。
柚子每天都能看見白兔夫人拖著沉重的身子，費勁地出來嚼草，像是揣著個大蜂窩在身上一樣，臃腫了很多，等到生出孩子後，更是辛苦。
後來連同一窩的小兔子都被老鷹一家子給吃了。
如果有丈夫在身邊，可能就會稍微輕鬆一些吧。
柚子十分同情白兔夫人的遭遇，並且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一些下口。
本來還想著把小兔子們都養大一點後再一窩端的，現在別說小兔子了，老兔子都被老鷹吃乾淨了。果然做獸是不能太貪心的，白白錯過了大餐的時機。
柚子那天很不開心，暝秋見了二話不說，立刻衝出去給她把對面的灰兔太太抓了過來，懷著孕的母兔子裡面的成型胎兒滑糯可口，柚子一邊不客氣地吃完一邊更不高興了。
哥哥真的不帶自己出去捕獵了，在他眼裡難道連一隻懷孕的母兔子自己都攆不了嗎？
所以今天柚子下了決定，她要來人類的村莊裡拖一隻母雞回去，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證明自己的實力。如果能在最可怕的敵人內部都得到食物，哥哥就不會在讓自己像個幼崽一樣待在洞裡了吧。
這麼想著，柚子抖了抖翅膀，目光堅定地俯視下面的胡村。
她是喝血吃肉長大的，渾身有的是力氣，牙爪都是最鼎盛的狀態，不需要哥哥這麼養著。
剛剛成年的小雌獙伸展翅膀，於村莊上空高高地盤旋了幾圈，將其間的情況盡收眼底。
這股子厭煩長輩的關懷和想要證明自己的情緒，一年之前暝秋也曾經歷過。
許多野獸到了成年的關頭，都得經歷這樣的叛逆期。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幼崽借助這股叛逆暴躁的情緒，徹底脫離父母溫暖的懷抱，開始自己獨立。
從前的暝秋順著這股情緒離開了父母，差點死在雪地中；而現在的柚子同樣順應了成年時的本能，不知死活地獨自偷襲人類的村莊。
理智告訴她，這裡是危險的地方，是豺狼虎豹都不敢輕易來的地方，但越是知道不該來，柚子就越想衝下來。
她一眼就看見了一隻淺色羽毛的肥母雞在下面走來走去，脖子一伸一伸地發出咯咯的聲音。
在這之前，柚子從來不知道雞能胖到這種程度，以至於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乾脆利落地帶著她在天上飛。
不過來都來了，自然得把最好的獵物帶回去。她眯了眯眼，在空中換了個位置，這裡她能清楚地看見有一個一身青色的人類正坐在屋裡。
柚子丈量了一下地勢後，有些為難地蹙眉。
那個人類應該能一眼就看見院子裡的情況，自己如果衝下去，肯定會被他看見的。
柚子沒有接觸過人，她不知道在百獸嘴裡恐怖的「人類」到底有多麼恐怖，不過萬事還是小心點好。跟了哥哥那麼久，等待時機她還是會的。
她靜靜地等待著，直到翅膀都酸軟之後，那青色的人類才移到了別的地方，此時母雞似乎也叫累了，走到自己的草窩裡開始閉目養神。
這是絕佳的好機會，母雞放鬆了警惕，不會亂跑亂叫惹人注意，自己只要動作利索一點，今天的狩獵就能完美結束了。
柚子壓抑住興奮的鳴叫，在空中轉了半圈，確定好角度後精准地朝母雞方向俯衝下去。
今天天氣很好，自己沒有逆風，那隻雞依舊閉著眼睛，人類也沒有出來。只需要一落葉的功夫，她就能咬住那隻雞的脖子。
柚子的舌頭已經回憶起了雞血的味道，牙齒也有些發癢。就在她即將落進那人類的院子中時，忽然翅根一痛，她下意識地痛呼了一聲，高速飛行的時候失去了平衡，讓小獙獸亂了方寸，一下子就像塊笨重的石頭一樣，摔了下去。
右肩著地，挨了一下。柚子嘶嘶地倒吸涼氣，痛得齜牙咧嘴整張臉都扭曲在了一起。
更糟糕的是，剛才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打中了翅膀，現在她一邊的翅膀又痛又麻，完全飛不起來。
「快快，剛剛打下來了，掉在秀才院了！」
身後傳來人類的喊叫，柚子大驚，更加用力地扇動翅膀，把地上的塵土都揚了起來，剛剛離地，又跌了下去。
人類的叫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柚子急得快要哭出來。往常她們面對這些走獸都是趾高氣昂的，不管對方多麼兇狠，只要自己一扇翅膀就能保障安全，甚至還能飛在那些走獸的頭上鄙夷地叫一聲。
可這些人類怎麼回事，明明自己沒有到達地面，還在空中飛著，就被他們打了下來。
這、這是什麼怪物。如果他們能在地上就攻擊到飛禽的話，豈不是天空陸地都無敵了？這也太不公平了。
柚子越扇翅膀越無力，她急得想咬自己一口。右半邊的翅膀酸軟麻痛，撲騰了半天還掉了不少羽毛下來，院子裡塵土和羽毛一起飛揚，亂糟糟地一團。
母雞被驚醒了，望著面前的陌生獸，咯咯咯地嘶聲尖叫起來，動靜鬧得越來越大。
腳步聲清晰可聞，柚子咬牙，放棄了飛行，轉而朝四周的土牆撲去。她剛一動作，屋子裡便傳來了動靜。柚子耳尖一顫，只見正對著自己的兩扇門被打開，之前見過的青色人類疾步走出，伸出了手朝自己抓來。
柚子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就算是折了半邊翅膀，她也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依舊是一頭優秀的野獸。
小獙獸當即弓起身子，惡狠狠地朝青色的人類露出了自己白森森的牙齒，警告他不要過來。
方書一愣，隨即衝面前的小動物笑了笑，「他們快要來了，你也不想被抓住吧？」
他停在離獙獸半丈遠的地方蹲了下來，將雙手伸出，卻不再有多餘的動作，讓這隻奇異的小獸自己選擇。
外面的叫喊聲愈近，柚子為難地看了眼比自己高出幾倍的土牆，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這青色的人類。
她雖然聽不懂這人類說了什麼，可是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沒有惡意。
他是在幫助自己？
柚子從沒見過不同種族互相幫助過的事情，就算是同一種族，也未必如此。
人類是狡猾的東西，他們剛剛還打殘了自己的翅膀，這個人肯定是在引自己上鉤。
「再不過來，他們馬上就要到了哦。」男子彎起眸子，那張白淨的臉看起來溫柔可親，沒有一點威脅。
柚子咬牙，左右都是死，她不如賭一把。這個人類看起來很孱弱，一旦發現他心懷不軌，自己可以隨時咬斷他的脖子。
這麼想著，她猶猶豫豫地將前肢放上了方書手中。
男子迅速將懷裡的一團毛茸茸抱回房中，他順了順小獙獸後背上的毛，把她放到了自己床上，輕輕囑咐道，「我把你放在被子裡，一會兒你不要出聲，也不要亂動，好嗎？」
柚子掙扎起來，她才不要被悶在這奇怪的地方。奇怪的觸感，滿滿的陌生的雄性氣息裹著自己，讓她難受到窒息。
「聽話，乖。」方書不得不又安撫了她幾句，將小東西用被子蓋住之後，他還放下了床簾，務必不讓外面的人發現。
做完這些後，外邊響起了敲門聲。
「別怕。」方書理了理床簾，便走出去開門，外面站的是村長，後面還跟著一群神情激動的村民。
可以理解，獙獸是傳說中的神獸，如果將這隻獙獸獻給城裡的貴人的話，整個胡村都會富裕起來。
村長眼睛發亮，抓著方書的手臂連聲問道，「那隻獙呢？那隻獙呢？落在你院裡了！」
方書被他捏得發疼，臉上一片驚訝，「什麼獙？剛剛我在睡覺，就聽見外面鬧哄哄了。」
他臉色潮紅，髮絲有些亂，確實是剛睡醒的樣子。
「這個時候你睡什麼覺！」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村長立刻返身出去，「是不是大柱你力道輕了沒傷到它翅膀，讓那畜生又飛走了？」
「不可能，大傢伙都看著呢，剛剛天上哪有它的影子，它肯定沒飛走。」
「那就是翻牆跑了，這秀才的院牆矮啊！」
「快找快找！」
方書看著一群人在自己院子裡到處翻騰，也不生氣，就站在一邊等他們搜。直到天黑下去，大家家裡的人跑來叫吃晚飯了，村長才無奈離開。
他走前又看了眼方書，「秀才，你真沒看見？」
「我真沒看見，村長。」方書無辜地眨眼，「這麼多年，您也是老獵手了，什麼時候見過獙？我估摸著那就是騙人的，不會是你們眼花了吧？」
方秀才是村裡有名的老實人，從不偷雞摸狗也不會撒謊，一天只知道抱著書讀啊讀，他這麼一說倒也沒人質疑他。
村長歎了口氣，「也是，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就算是打下來了，那獙也是神獸，說不定叫土地公給帶走了。」
「算了算了，大家回去吧，白忙活一場辛苦了。」
送走了村民，方書這才轉身回屋，他把門打開，於黑暗中看見一雙幽幽的獸瞳。
那雙獸瞳的主人盯著他看了半晌，隨後轉身，從後窗跳了出去，再不見蹤影。
方書點了燈，屋裡已經再沒有了那隻漂亮的小獙獸，仿佛從沒出現過一樣。
他兀自喃喃感歎，「真乃神獸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