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t國南部山區。
莽莽大山中,矗立著三座極富藝術感的現代建築。
建築的地下室里,卻關著不人不鬼的失敗“試驗品”。
單於蜚一改平日的西裝革履,上穿短款皮衣,下穿戶外長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皮靴,眉目凝重地看著一個表情怪異的人。
那人也看著他。
那黏稠的目光令他感到不適,眉心皺得更緊。
“他叫洪州,和您一樣,自願與我們簽訂實驗協議,五次治療之後,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藤原教授中等個頭,五十來歲,話語間有幾分惋惜。
單於蜚收回視線,看向藤原教授——安玉心信件里的心理專家,就是這一位。
半個月前,他聯系到尚在w國參加國際學術交流的藤原教授。出乎他的意料,藤原教授見到他之後竟然感慨道︰“單先生,我一直等著您來找我。”
真相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他的記憶問題,與明靖琛沒有絲毫關系。
八年前,他主動參與了一項名為“精度改造”的秘密人體實驗。
藤原教授正是這項實驗的主導者之一,亦是他的“主治醫師”。
實驗的目的是開創全新的心理治療方法,為有需要的人群“定點”清除記憶,並逐步發展到“定點”復制記憶。
這項研究看上去能夠造福心理遭受嚴重創傷的人群,內里卻涉及大量道德倫理問題。一旦記憶能夠隨意清除與復制,那麼知識、天賦也一樣能夠通過“治療”取得,現有的社會規則將遭到極大的挑戰與破壞。並且實驗必須作用于人腦,風險難以估量。幾乎所有發達國家都拒絕對該研究提供支持。
唯有“移植天堂”t國,秘密接受了藤原教授的團隊。
實驗從十五年前開始。
最初,參與實驗的“志願者”全是為金錢所誘惑——t國有很多這樣的人。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直接死在了“治療”中,僅有的幾人雖然活了下來,但“治療”對神經造成了嚴重損害,要麼痴傻,要麼癱瘓。
總之無一人處于健康狀態。
經過七年,團隊才將實驗的死(si)亡率降到了百分之五十。
時至今日,這個數字是百分之二十。
依然有二成人活不下來,而活下來的人,幾乎無人能夠完全健康地生活。
由于極其豐厚的報酬,實驗從不缺“志願者”。
單於蜚卻是其中的另類。
他不需要報酬,只告訴藤原教授,想要清除一切與洛曇深有關的記憶。
他的出現令團隊頗感振奮,這意味著富人需要這項技術。t國既然能夠成為權貴們的“移植天堂”,將來也能成為“記憶改造天堂”。只要能將死(si)亡率與致殘率降到百分之一,必然有富足的人願意冒險。
但藤原教授非常謹慎,將沒有告訴其他“志願者”的細節全部展示給他,直言︰“治療的過程非常痛苦,並且難以一蹴而就,您可能需要進行多次治療,才能徹底丟棄您想遺忘的記憶。每一次治療,您平安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注意,我說的‘平安’是指活下來,後遺癥因人而異,我無法向您保證。”
他很平靜,只問︰“如果有一天,我想找回這些記憶,您能幫我辦到嗎?”
藤原教授道︰“能。”
他閉上眼,“那就行。”
實驗檔案記載,八年前,他先後進行了四次治療,是當年十二名存活“志願者”之一。
這十二人中只有一人是所謂的“完美改造者”,其余十一人包括他,都出現了或輕或重的後遺癥。
他的後遺癥看似並不嚴重,甚至對他十分有利——他失去了共情能力,幾乎不再擁有人類該有的情感,喜怒哀樂于他而言,在他忘記洛曇深的一刻,就不再存在了。
實驗本就是秘密進行的,藤原教授將他的這份檔案格外封存。
毫無疑問,治療在他身上產生的效果是極其吸引人的,若是被一些國家的軍方或者涉恐組織知曉,也許會催化出新的戰爭機器。
最後一次治療,與他一同前來的是安玉心。
“單先生,您是第一位要求找回記憶的‘志願者’。”藤原教授說︰“其實從您八年前來找我時起,我就知道,您總有一天會回來。像以前一樣,我還是得告訴您,找回記憶同樣有風險,不過致死率和致殘率在百分之三左右,您如果接受,就請簽下這份協議。”
他並未立即作答,而是考慮了半個月。
本來他只是好奇丟失的記憶是什麼、是誰干擾了他的記憶,如今卻更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拿生命去冒險,參加那種堪稱瘋狂的非法實驗。
忘記洛曇深就那麼重要嗎?
不忘難道比死(si)亡更難以承受嗎?
眼前的事實是,當年的他,的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承受治療帶來的巨大痛苦,只為抹去洛曇深的存在。
而洛曇深再次出現時,竟然讓早已失去正常情感的他,生出不該有的鮮活情緒。
他決定接受復原治療。
“我無法保證您的安全。”藤原教授道︰“但我保證,一定盡我所能。”
他冷淡地笑了笑,再看了洪州一眼,向治療室走去。
刺目的光線令他眯起雙眼,赤(chi)裸的yh被連接上沉默運轉的儀器。他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平靜。
漸漸地,疼痛出現,並擴散、加重。
他的意識始終處于清醒狀態,疼痛鮮明得就像鋒利的刀在他頭顱上切割。
他完全無法動彈,亦不能言語,只能像木偶一般堪堪承受,睚眥欲裂。
而治療一旦開始,就不能中途叫停。如果中止,接受治療的人必死無疑。
他好似失了明,黑暗像一塊布,覆蓋在他的眼瞼上。支離破碎的記憶隨著難以承受的痛楚回歸,一塊一塊,如同尖銳碎玻璃一般扎進他的腦海。
起初成型的是一支金色的鳳凰。
鳳凰化作糖人,被一個小王子般的男孩拿在手上。
他在哭,長久以來的折磨令他再也支撐不住,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打算哭完就站起來,沖入車流,用死(si)亡來終結痛苦。
男孩將鳳凰糖人送給他,笑著叫他“弟弟”。
越來越多的碎片拼合在一起。
他在陽光下,復制了小時候得到的鳳凰糖人,遞到洛曇深手上。
洛曇深對著陽光看糖人,而他微笑著看洛曇深,眼里是難以言說的溫柔。
突然,疼痛變得更加猛烈,他幾近窒息。
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他從t國趕回來,為了和洛曇深過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生日。
他知道自己不能陪洛曇深一輩子,這“偷來”的半年已經是上天給予他的禮物。
可是這一天,他看見洛曇深和賀岳林在他們小時候初遇的地方接吻。
在楠杏別墅外被洛曇深告知“我們結束了”。
回到家,爺爺丟下他,永遠地離開。
他不是沒有注意到爺爺的異常,卻因為要赴最後一個生日之約,為了听洛曇深說一句“生日快樂”,將爺爺丟在家里。
他忘不了爺爺被打撈起來的模樣。本就瘦弱的老人,被污水浸透,孤單又絕望。
爺爺沒有害過任何人,卻受了半輩子的折磨。將來終于可以不再受欺辱,卻為了給他一個不受牽絆的前程,而選擇了自盡。
爺爺決然了斷生機的時候,他在干什麼?
他在等洛曇深的“生日快樂”。
就為了這句“生日快樂”,他拋下了爺爺。
他無法原諒為了洛曇深而放棄爺爺的自己。
亦難以直面這段感情,甚至不敢放任自己想到洛曇深。
葬禮之後,他離開原城,成為明靖琛的“傀儡”。
他渴望權力,一步一步謀劃著取而代之。
但是洛曇深的存在令他痛苦不堪。
對爺爺的愧疚漸漸畸變為恨,恨自己,也恨洛曇深。
他知道這沒有道理,可極端的情緒原本就沒有道理可言。他一邊自責著,卻又一邊無可救藥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放下對洛曇深的感情。
他愛洛曇深。
不願意傷害,不願意去恨洛曇深。
洛曇深是他唯一的軟肋與弱點。
“治療風險極高,您也許再也無法醒來,即便醒來,也可能受後遺癥之苦。”藤原教授道︰“您確定成為‘志願者’嗎?”
“確定。”他雙眼黑沉,沒有一絲光亮。
四次治療的痛楚翻倍襲來,他感到自己就快死去。
安玉心是除他與實驗團隊以外唯一的知情者,擔憂地看著他︰“哥哥,你一定要這樣嗎?”
他沒有辦法。
他必須斬掉自己的軟肋,更加不想恨洛曇深。
寧願忘記,寧願死去,也不願恨那個辜負他的人。
“也許很久以後,我能夠重新面對、審視、接受這段感情。”他對安玉心說,“到時候,希望你幫我一個忙,將我帶到這里來,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有我的牽掛與希望。”
安玉心笑得很悲傷,“哥哥,但願我能平安活到那個時候。”
疼痛愈加猛烈,他幾乎將牙咬碎。
記憶的閘門關閉,他終于暈死過去。
醒來已是一周之後,病房里的亮光令他有些睜不開眼。
他盯著前方空茫的一點看了許久,而後雙手撐住額頭。
這一年來的一切與八年前的過往終于在腦中勾連起來。
他的肩背在輕輕顫抖。
那個他連恨都不願意、不忍心的人,竟是被他傷到了如今這般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