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單於蜚站在懸崖上,面前是一片瑰麗得不真實的晚霞。
海浪有節奏地撞擊著下方的礁石,陣勢轟轟烈烈,听起來卻遙遠寂寥。
秦軒文說,洛曇深就是從這里一躍而下。
他想起上次散步時,洛曇深望向懸崖的那個眼神。
也許在那個時候,洛曇深就想要從他身邊消失。
是“消失”,不是“死(si)亡”。
他不相信洛曇深投海自3。
“先生,是我的失職。”秦軒文神色沉肅,站得筆直,“我沒能看好洛先生。”
他面無表情地打量著秦軒文,大約過了三分鐘,才開口,“你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方才秦軒文與他解釋,說洛曇深這幾日狀態不錯,出門的次數漸多,偶爾還會與當地小孩聊聊天。出事時,是一名護工陪著洛曇深。洛曇深平時沒有去過懸崖,只是在海灘上走走,突然說想從高處俯瞰大海,護工拗不過,就與他一同上去。
洛曇深在懸崖頂上待了很久,直到天已黑盡,才從一塊石頭上站起來。
護工想去攙扶他,他拒絕了,往回走時被尖石劃破了腳腕,難以行走。
懸崖上沒有信號,護工沒辦法獨自將他背回來,只得在再三叮囑他待在原地之後,匆匆趕到有信號的地方打電話。
護工離開的時間只有二十來分鐘,人就沒了。
懸崖邊上有洛曇深的足跡,還有些許新鮮的血液,眾人連夜打撈,只找到一只鞋。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海,沒有人能夠活下來。
秦軒文下頜繃得極緊,“我應當親自陪著洛先生,不該將他交給護工。”
他始終盯著秦軒文的眼楮,仿佛能在瞳仁的最深處找到真相,“我再問你一次,洛曇深真的如你所說,從懸崖投海?”
秦軒文篤定道︰“是的,先生。”
“不可能。”
“先生……”
他冷寒道︰“你認為這樣一個漏洞百出的故事能騙過我?”
秦軒文有個很輕微的抿唇動作。
“你從來不犯錯。”他道︰“你們這個故事,最大的漏洞就是你的存在。”
“先生!”秦軒文蹙眉,想要解釋。
他打斷,“你在這里,洛曇深就不可能出事。用‘投海自盡’來敷衍我,虧你想得出來。”
秦軒文吸了口氣,眼含愧疚,“可是先生,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我不是數值精密的儀器,我也有犯錯的可能。很抱歉,我讓您失望了。”
“你的確讓我失望。”他道︰“但你知道是什麼事。”
秦軒文不語。
片刻,他問︰“為什麼要幫他?他跟你說了什麼?”
“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是洛曇深請你幫他離開,對嗎?”
秦軒文搖頭。
他是動了怒的,眼中暗雲涌動,逼視著自己最優秀的第一助理。
秦軒文似是想別開目光,但到底忍住了。
房間里極度安靜。
“‘孤鷹’在哪?”他又問。
“先生,‘孤鷹’的行蹤沒人知道。”秦軒文道︰“洛先生與‘孤鷹’也沒有接觸過。”
他挑起眉,“你為什麼要強調他們沒有接觸過?我問了嗎?”
秦軒文眼睫微顫,終于垂下眼簾,意味不明道︰“抱歉,先生。”
對話就像一場沒有結果的拉鋸,秦軒文將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最後還說了句“節哀”。
節什麼哀?
听著往復不斷的海浪聲,他輕輕搖頭。
洛曇深沒有自3,只是想用“自3”這一手段,徹底離開他。
他究竟將洛曇深傷害到了什麼地步?讓這個為了事業、家族拼盡全力的人舍棄一切,一走了之?
那天他回國,洛曇深安靜地看著他,眼神和平時有幾分不同。如今想來,那是洛曇深在向他告別。
自從出事後第一次在醫院見到洛曇深,他就明白,一些東西發生了改變。
他本以為自己對洛曇深只有很淺淡的喜歡,這份喜歡脫胎于“玩具”,可以隨時丟棄,毫不可惜。
但看著洛曇深坐在輪椅上,于日光里越來越淡,他心里陡然涌出難以抑制的悲傷。
好像若是不阻止,洛曇深就將徹底從他的世界里消失。
而他,似乎不能接受。
洛曇深變了很多。
以前他一看到洛曇深,就忍不住逗弄,洛曇深的反應總能給他無波無瀾的生活捎去幾縷微風。但現在,洛曇深不再回應他,眼楮里面什麼都沒有了。
與他說得最多的話是,“單先生,我不欠你了,我們就當做從未認識過。”
他不可能照做。
一是洛曇深尚未恢復,他不能完全置之不顧;二是出于私心,他不想放洛曇深走。
他給了洛曇深最優的休養環境,理性地謀劃著將來的事——洛曇深在g國將yh徹底養好,他們再心平氣和地談論過去與將來。
事業上,他會一直幫助洛曇深。
感情上,大約沒有誰會取代洛曇深。
他在等著洛曇深好起來。
可洛曇深只想離開。
月光躍入海中,給夜色增添了一份孤獨。
他吹著海風,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在從心髒里一點一滴流逝。
秦軒文自始至終沒有更改說辭,護工亦不斷懺悔,g國警方介入調查,確認洛曇深投海自盡。
這段日子陪在洛曇深身邊的人,都相信事實的確如此。
“洛先生太可憐了,死了才是解脫。”大家都這樣說。
唯一不解的是醫療團隊里的心理專家。
“洛先生沒有抑郁癥,而且我認為,他的心理並沒有面上展現的那樣脆弱。他不怎麼配合治療,但他一直在努力活著。我想不通他為什麼會自3。”
但這名心理專家後來也說,“人心最難理解,一瞬間的沖動也會導致無法挽回的結局。”
真正相信洛曇深沒有自3的只有單於蜚一人。
他甚至能夠確定,洛曇深是跟著“孤鷹”走了。
這是最為棘手的狀況。
早年他在海外蓄勢時,“孤鷹”助過他一臂之力,而他也曾在“孤鷹”深陷危機時出手相助。
他與“孤鷹”之間,沒有利益沖突,亦非同盟,卻有幾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但他是正經企業家,而“孤鷹”是不被這個世界的規則所接受的人,常年藏身于黑暗中,卻又攪動著這個世界的規則。
“孤鷹”行事沒有道理可講,若是樂意幫一個人“消失”,那麼這個人的一切都將被抹去,然後開始新的人生。
即便是他,也無計可施。
夏日過去,紛爭與亂局塵埃落定。
明靖琛在醫院死于心髒衰竭,“紫緒”成員中的絕大多數在g國邊境那場槍戰中死(si)亡,其余與明昭遲一起被送入監獄,背後推波助瀾的明家人全部因罪獲刑,有的甚至死于“意外”。
明氏再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單於蜚。
洛運承在得知洛曇深離世時,沉默了很久,濁淚從眼角涌出,最終卻一句話都沒說。
他的背影格外蒼老——曾經呼風喚雨,到了垂暮之年,兩個兒子卻都離他而去,半分念想也沒有留下。
賀岳林回國,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他和他哥哥真是一模一樣。”
“十七八歲時,他總說絕不會走上哥哥的老路,但最後還是這樣了。”
“單先生,我是局外人,對你們之間的牽扯無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他選擇死(si)亡,一定是因為你。”
“他可以對任何人強硬,但他的柔軟、懦弱,一定是給你的。”
“我沒有立場指責你。我猜,他應該也不希望誰來指責你。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了。他一直覺得虧欠你,現在也算是解脫了,無牽無掛了。”
賀岳林嘆了口氣,比起憤怒,更多的是傷感。
“他的公司,我會幫……”
單於蜚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突然打斷,“‘鳳皇’和洛氏,我會幫他打理。”
賀岳林眸光微動,片刻後無奈地笑了笑,“那我就不插手了。‘鳳皇’有幾項核心技術,洛氏現在的情況雖有改觀,但算不上理想,你願意接手,那再好不過。”
單於蜚陷入了一種難以形容的低落。
明明過去的年月,身邊沒有一個叫做“洛曇深”的人,他也安安穩穩地度過了。沒有多余的情感,也不需要喜怒哀樂。他制定好了每一步,擋在他面前的人都成了他的墊腳石。
而後來,洛曇深闖入他的生命,帶來一段他忘記的過往,然後突然消失,像是有個反向的力道將他推到空中。
他難以回到過去的波瀾不驚。
突然很想想起以前發生的事——不是听人講述,而是自己想起。
可一旦往深處想,腦中的一個地方就悶痛難忍,好似有一堵高牆矗立在那里,狠狠撞過去,只會頭破血流。
其實洛曇深的離開並沒有給予他多少悲傷,他只是不習慣,覺得盤旋在心中的情緒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多年以來,他頭一次感到心浮氣躁。
“哥哥,將來你如果遇到特別難過的事,或者翻不過去的坎,就去找歐律師。”
安玉心在離世之前,曾經如此對他說。
但是“特別難過的事”、“翻不過去的坎”,他從未遇到過。
好像根本沒有什麼事能夠攔住他,所有的困境他都能靠自己化解。
即便是現在,他也沒有特別難過。
但要說“坎”,他心里的確橫了一道。
那段丟失的記憶,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安先生當年留在我這里的信件。”歐律師將一個密封文件袋放在桌上,“他說,只要是您親自來,隨時可以交給您。”
單於蜚拿過,從里面拿出一張單薄的信紙。
信紙上留著一位頗負盛名的心理專家的聯系方式,還有安玉心的字跡——
哥哥,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正面臨我無法想象的困境。
但你一定不要絕望,因為活著是最美好的事。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你的希望與牽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