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好像已經對我厭煩了。”
心魔慢悠悠地坐在已經完全枯死的樹幹上,輕盈似凋零的綠葉, 他看起來完完全全就是滄玉了, 甚至更像滄玉, 他舉手投足已有了青丘大長老的貴氣,那張令人神魂顛倒的面容上已沒有了原本狡黠奸猾的笑容,冷淡之中又帶些許平和。
他已成了滄玉本身。
滄玉並沒有說話, 自從被困在這怪誕的青丘之中後,他就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懶得動, 懶得說話,甚至懶得看向心魔。
那具屍體與這荒廢的鐵樓徹底成了囚籠,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琉璃窗之前, 甚至成了那具屍體。
今天的心魔已經得到了滄玉足夠多的記憶了, 他的聲音與形態都已經跟滄玉沒有任何區別了:“也是, 你大概不會在乎,你跟我沒有什麼區別, 我們是同類, 你不也取代了滄玉, 你成了滄玉, 沒道理我不能。”
“很快了。”心魔喃喃道,看起來近乎心醉神迷, “我就是完整的你了, 那時候玄解應當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融合跟取代通常只是一瞬間的事, 滄玉未能在他進入這具身軀之時抵抗成功, 卻在他進入之後抗拒得異常猛烈。妖物跟神仙通常不是這樣的,他們很難進入,可是只要找到路,打開門之後,那麼發生的一切就輕而易舉了。
偏偏滄玉恰好反其道而行,他的脆弱成了心魔乘虛而入的敲門磚,卻在對方進來那一刻展現出了強大的力量。
他沒有被任何一句話煽動,更沒有被任何一句話影響。
玄解沒能認出來滄玉已被取代。
這並不奇怪,心魔並不是真正取代任何人,他就是每個人。
倘若兩個人的思維、想法、感情、習慣都是一模一樣的,那又能有什麼區別呢。
他經歷過許許多多人生,沒有牽掛的皮囊通常很容易脫出,然而有牽掛的就不一樣。
就好似滄玉,心魔想,等我徹底成為了滄玉,就可以跟玄解在一起,妖能活許多許多年,我們可以看很多不同的風景。
未來的數千年裡,他不會換任何皮囊了。
月老節過後本該是正濃情蜜意的時刻,心魔不明白為什麼玄解的態度一瞬間就冷淡了下來,難道是他做錯了什麼,在月老廟的時候在意月老惹怒了對方?那時玄解的確看起來不太高興,可是他又摸了月老的簽,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凝視著氣色一日差過一日的滄玉,對方正看著那扇琉璃窗——或者說玻璃。
跟許許多多瞬間就消散的存在不同,滄玉的衰亡更像是一個人生病死去的漫長過程,心魔一點點蠶食他,看著他的身影慢慢變淡,然而對方無動於衷,似乎並不在意。
“你什麼都不說嗎?”
心魔有點失望,並不是因為欣賞不到滄玉痛苦的神態而感到失落,那不是滄玉會想的東西,他只是很遺憾,倘若對方願意妥協一些,事情會發展得更順利。這感覺並不突兀,就好似滄玉認定水清清是錯誤的,卻又無法對她下手一般。
他是同樣的心情,滄玉並無任何過錯,只是他們必須融合,或者被取代。
因此無論多麼掙扎,這件事都會進行下去。
“我已經是你了。”心魔忍不住繼續開口,他站起來,臉上帶著滄玉應有的悲憫與不忍,“你的抵抗毫無意義,倒不如結束這種痛苦,難道你以為還會有什麼轉機嗎?你我都應該明白,倘若玄解發現異樣,他早就會做出反應,可他什麼都沒做。”
滄玉終於捨得施捨他一眼了,心魔佔據了這凡人軟弱的性格與澎湃的情感之後,對方倒顯得冷靜了許多,“你還不夠瞭解我。”
“心魔。”滄玉緩緩開了口,他的聲音裡帶著冷淡的輕蔑感,“我可不止是這樣的人。”
倘若換在往常,心魔早就用各種各樣的方法逼迫滄玉折服了,它並不是沒有做過類似的事,同樣不存在什麼慈悲之心,然而滄玉並不是這麼想的,這個男人不光困住他自己,還同樣困住了心魔的本性。
他即是滄玉。
“你不該激怒我。”心魔皺了皺眉頭,他身上綠裙女子的身影已經徹底消散了,一絲一毫都沒有留下。
滄玉輕輕道:“如果你是我了,那你就什麼都不會做。”
他說中了。
心魔只是沉著臉,世間一切皆有法則,他無形無影,無父無母,誕生於混沌之中,永生不死,能夠取代世間萬物,同樣他會被那些皮囊所束縛住,記憶與過往,性格與習慣在他穿上皮囊那一刻自動賦予他。
除非他立刻就脫去這身皮囊,那麼原本殘暴的習性就會回歸,可同理滄玉立刻會掌控這具身體,等於向這脆弱的大妖低頭認輸。
他不甘心。
可他的確什麼都不能做。
滄玉慢慢站了起來,他踩在宛如屍骨的樹根上,此刻天幕低垂,烏雲密佈,壓抑地仿佛能滴出水來,他端立於廢墟之上,面容在一瞬間忽然消失,又很快恢復了尋常的模樣。
“我已經死而復生一次。”
他看向了心魔。
“不在乎第二次。”
…………
玄解正在梳自己的馬尾。
他不再像前幾日那麼百般試探滄玉了,更不會再幼稚地從語言之中設下陷阱,對方接得滴水不漏,毫無半點差錯,言談舉止都是滄玉本身,沒有任何理由更沒有任何證據能懷疑天狐被掉了包。
更何況,什麼意外都不曾發生,沒道理月老節一過就變了個人。
根本不合理。
然而玄解從來不在乎合不合理,對方正坐在另一頭看著他,用滄玉的眼睛、滄玉的情感——包括滄玉的一切,與往常並無任何區別。
滄玉身上有一種看不見的隔閡,他將自己與其他人阻隔開來,偶爾會卸下這種防備,極少的時候,他會因為某些話無來由得動怒,會因為某些理所應當的行為會放下警惕。這些幾乎接近本能的東西,在這個滄玉的身上也有,他沒有任何異常,同樣沒有任何變化。
有變化的是玄解。
他不再喜歡滄玉了。
分明是同樣的臉,同樣的性格,同樣的感情,同樣會說出的話,可是玄解的心再沒有跳得那麼劇烈過,他看著滄玉與千千萬萬的人別無不同,好似那些躁動的情緒與心動的聲響在那一刻瞬間消弭無蹤。
他想到滄玉仍覺得快活,可見到的時候卻喪失了任何興致。
這並不奇怪,變心對任何生靈來講是很常見的事,它是無可奈何的事,朝令夕改,朝秦暮楚,撇開花花公子另談,心要去愛某個人,是誰都做不了主的。
算是心魔不走運,玄解恰好就是生靈之中的異類。
對於玄解這一族而言,變心反倒是最為反常的事,他雖不曾在燭照之中生活成長,可本能註定他此生桀驁。因此腦回路與常人並不相同,倘要是換成任何一個凡人甚至是大妖遇到這樣的狀況,定然認為自己已變了心,想起過往仍舊覺得美好,只是不再在乎這個人了。
玄解不用,他足夠自信自傲,不曾質疑自己是否對滄玉的情意減少了半分,而是認定這個令他喪失了情意的滄玉有問題。
哪怕對方毫無破綻。
想通這一點後,其他的事情都變得簡單了起來,玄解不過是放下了梳子,而後站了起來,滄玉甚至連防備都沒有,由著異獸徑直走了過去,手就輕而易舉地扼住了他的咽喉。滄玉只是看著玄解,信任而困惑的神態與滄玉一模一樣,毫無半點改變。
玄解將他提了起來。
“怎麼了,玄解?”滄玉的呼吸有點困難,他仍是先在意玄解的想法,“快放我下來,別鬧了,我不想傷你。”
玄解靜靜看著他,仍是看不出任何差別跟異樣。
“赤水水教了我很多捕獵的方法,有一門課,是教導我如何折磨獵物。”玄解的聲音輕而清晰,“我在那堂課上學到了如何讓它們痛苦卻無法徹底死去,赤水水只教了我,因為只有你,滄玉,只有你告訴赤水水,只要我想學,就教給我。我將獵物的骨頭一一打斷,挖出它們的眼睛,撕扯四肢,試探什麼地方令它們發狂,那些地方令它們立刻衰弱。”
“你知道天狐的九條尾巴到底有多麼脆弱嗎?我不知道。”
“所以現在我想試試。”
玄解加重了力氣,灼熱的火焰瞬間燒上了滄玉的脖子,大妖根本維持不住原型,瞬間化身成了天狐,他驚恐地看向突然性情大變的異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九條雪白的尾巴垂落著,在地板上拖曳。
“你瘋了嗎?”滄玉艱難地吐出嘶啞的聲音,“快放開。”
滄玉永遠都不會傷害他,哪怕此刻,天狐仍舊沒有出手。
玄解的目光暗沉了下來。
“把他還給我。”
異獸一字一頓地說道,聽見骨頭在他的掌心裡發出錯位的聲音,天狐的聲音已經接近嗚咽了。
把我的心,我的滄玉,我所擁有的東西盡數歸還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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