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玄解今日起得很早。
甚至天都還不曾亮, 玄解推開窗戶,已經有些炊煙嫋嫋升起在空中, 想來是許多人家起床生火做飯了。他就像是只貓一樣輕盈地跳上了窗臺, 那把琴枕在他的膝頭, 指尖輕輕撥彈, 流竄出幾個樂音。
謝通幽說的那些東西……
經過昨夜的月老節與花燈會, 玄解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往身後的窗子上靠去, 想起了那順著他的掌心流淌到水裡的狐狸燈,筆劃很粗淺,他沒特別學過這方面的東西, 好在勉勉強強畫出來了大概的模樣。
滄玉站在月光下的樣子很美, 帶著點清冷的風采,他嘴角噙著微微的笑意,讓玄解神魂顛倒。
琴聲變了調,而彈奏者一無所知, 玄解若有所思地歪了歪頭, 他看向灰色的天空, 此刻慢慢被分離開來,金色的太陽毫無畏懼地破開陰霾,這個世界漸漸明亮了起來。而天邊仿佛還有明月的身影在若隱若現, 很快就被雲朵遮住了。
耀眼的陽光很快就灑在了玄解的身上, 他閉了閉眼睛, 看著僅剩的陰霾都消散於光芒之下, 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滄玉跟太陽並不相符,他更像月亮,冰冷裡帶著些許柔和。
玄解慢慢閉上了眼睛,他不需要看著弦彈琴,那七根弦就在指下,任由他操控著。
那些謝通幽曾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講述過的東西在玄解的腦海裡逐字逐句地浮現了出來,他的心臟仿佛隨著起伏的琴聲而跳動著。這曲子很熟悉,玄解會彈的琴曲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有首很熟悉,卻從未彈過——這是謝通幽的曲子,他沒有教過玄解。
玄解只是記得他是怎麼彈的。
他跟謝通幽彈得不一樣,完全不同。
敲門聲驚醒了玄解,很有規律的敲門聲,不急不緩,同樣沒有人開口說話。於是他翻身躍下了窗臺,將琴放在了桌子上,快步往門口走了過去為對方開門。
“滄玉。”
門還沒開,玄解就篤定地開了口。
“用早飯嗎?”
滄玉柔聲問道,他提著個三層的雕花木食盒,未等玄解說話,就自顧自地走了進來,將食盒分開來放在桌子上,裡面有粥有小菜,還有炸得很酥脆的麵點果子。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魚粥了,在海上吃了幾個月,那時候吃煩了,現在倒有點懷念起來。”
他們倆一道坐在桌前吃早點,魚粥煮得很軟爛,沒有半點腥氣,其實對妖族來講,帶著點血腥味的東西更能刺激食欲,甚至玄解也是如此,滄玉卻是異類,他吃不下腥味,別說生魚,就是帶著點血絲的半熟肉類都不會吃。
玄解默默喝起了自己的那一碗魚粥,滄玉買了很大一碗,看起來簡直有點像個小臉盆了,還有一疊他們之前吃的三角餅跟兩油紙的炸果子,在最底下則是幾個橘子。
那幾個橘子已經熟透了,顏色很討喜,只是略深了些,看起來圓滾滾的,玄解莫名想戳一戳,想到了方才見著探出頭來的太陽。
“我買了些橘子,待會吃,不知道甜不甜。”滄玉見他一直在看橘子,不由得輕輕笑道,“試試炸果子吧。”
玄解很快就喝光了粥,開始慢慢吃炸果子,剛出鍋的炸果子還帶著熱氣,咬起來的脆響勾動人腹中的饞蟲,只是油同樣多,很快就沾得他手指上都是油光。滄玉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他不緊不慢地喝著自己的粥,配著香噴噴的蔥花餅,吃得很平靜。
“滄玉,你今日怎麼沒有買豆腐腦。”玄解忽然問道。
滄玉笑了笑道:“怎麼,你是想吃豆腐腦,還是想吃人腦。”
這回答天衣無縫。
心魔不知道是哪裡讓玄解起疑了,它——他搜尋了所有的記憶,確定自己沒有說錯任何話,然而滄玉的身體跟心靈在警告他,此時此刻的玄解非常危險。這個將自我困在鋼鐵之中的大妖,視自己為凡人,將自己層層封鎖,脆弱到令人驚訝的地步,他竟還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玄解的喜怒哀樂。
正因為他不懂,因此試著去懂。
由於滄玉的抗拒,時間又太短的緣故,心魔沒能完完整整得到所有的東西,然而眼下這些足夠他成為滄玉了,他得到了身體,得到了記憶,得到了感情。
通常情況下不是這樣的,心魔能很輕易地取代他們,然而滄玉遠比想像得更頑強,就像那個怪誕的囚籠,那片無形的黑暗,這個活了數千年的大妖脆弱如凡人,可有些地方卻叫心魔都不敢輕易觸碰。
還有些秘密,那些將滄玉塵封的秘密,心魔沒能得到。
可是對玄解的感情卻毫無保留,當時滄玉最先想到的不是他的秘密,他最恐懼被奪走的是他對玄解的感情。
人也好,仙也罷,心魔取代過不計其數的生靈,它很清楚只有最恐懼的那一刻,試圖想保護的東西才是他們最重要的東西。
所以他拿到了滄玉對玄解所有的感情。
心魔感覺到了一點刺痛,他不喜歡陷入情愛的人,任何生靈都會因為自己的欲望發瘋,或是權力,或是金錢,或是尊嚴,可那些是自我能夠掌控的東西,唯獨情愛不是。他已經是滄玉了,而滄玉對玄解的感情同樣影響到了他——他不想玄解這麼看著自己。
“別這麼看著我。”滄玉冷淡地說道,感覺到怒火在燃燒,只是勉強咬牙忍耐了下來。
滄玉不是會因為這種事發火的妖,他就是滄玉。
綠裙女郎的感情還隱約殘留到心魔的印象裡,那個女人對玄解的愛意如同煙花,又好似跳入水中的火焰,嫋嫋升起了餘煙,璀璨而短暫。凡人會因為很簡單的事而歡喜,當時她走到了月老廟前,看到玄解的時候,心中無法抑制地流露出驚喜來。
然而滄玉不是,他的感情是冰雪下的高山,被風雪厚厚封著表相,卻不可動搖。
玄解沒有說話,過了有那麼一會兒,他才開了口:“我想休息了。”
滄玉還沒有喝完粥,然而他只是怔怔看著玄解好一會兒,最終收拾了碗筷回房去了,眉眼裡露出了那種熟悉的無可奈何,聲音清冷似山中溪澗飛濺出的潺潺流水:“你好好休息吧。”他輕輕擦了擦手,過來摸摸玄解的臉頰。
他這時是真心愛我的。
玄解看得出來,就跟昨天晚上的滄玉一樣,在花燈流入海裡,在自己解釋之後,他站在月光之下,身影被水波搖晃地泛起漣漪,海與天連成一線的時候——
滄玉的眼睛裡流露出了那些他從未透露給玄解的東西,卸下了所有的防備。
“昨天晚上,我拿了一根簽。”
玄解避開了滄玉的手,他緩緩道:“那上面寫了一句話。”
“什麼話?”
滄玉被躲開手後本有些不悅,然而見玄解提起自己不知道的事,又耐心下來聆聽。只要是有關於玄解的事,滄玉都想知道。
“碧海無波,瑤台有路。”
“山長水遠難覓處,卻叫明月送將來。”
滄玉愣了愣,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又或者說,他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卻不明白玄解為何選在此刻提起。
這籤子的意思足夠明顯,是說歷經千難萬險找尋不得,結果輕而易舉到手了。
昨日去得是月老廟,這是好簽,說明意中人就在身旁。然而滄玉跟玄解的感情並非一朝一夕,更何況早已玉成好事,這簽說得不算准。
“我還以為你不信這個。”
玄解淡淡道:“我的確不信月老,不過那籤子又沒什麼,它說得很准。”
“如何准?”滄玉笑著問道。
玄解又不說話了,他這脾氣實在有點惹人生氣,滄玉略有些尷尬,又有幾分習以為常,只是無奈地繼續收拾食盒,走出門去時忽然回過頭來說道:“那曲子很動聽……”話音頓了頓,滄玉又微微笑了起來,“你彈得很好。”
說完這話之後,滄玉帶著食盒離開了,只在桌子上留了兩個句子,離開時還貼心地帶上了門。
玄解走了過去,天邊還有一簇頑固的火紅霞光在雲層上掙扎著,不願意露出面容來,然而這掙扎毫無意義,天仍是亮了起來,月亮徹底消失了。
那把琴被崩斷了弦,玄解沉著臉,左手難以自控地化為了利爪按在琴身上,跳動的火焰將琴連帶著桌子盡數燒毀,幾乎要洞穿地板,他揮揮手,及時止滅了飛散開來的烈焰。
那根小小的木簽當時平凡無奇地湮沒在籤筒裡,其實玄解還順手幫滄玉拿了一根,他不知道人間的規矩,只是覺得既然他跟滄玉已經在一起了,那麼他拿就等於滄玉拿,並沒有什麼大事,更不需要什麼人來解簽,他看到的是什麼,那就是什麼。
滄玉的簽上正面寫得是:兩世一身,莫思舊緣,唯求新君。
背面則是:永老無別離,萬古當團圓。
永老無別離,萬古當團圓……
玄解拿出了那兩根小小的木簽,仔細看了一番簽文。
就在方才,玄解明明看見了滄玉。
可是感覺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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