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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客棧 - 第二百三十章 隱士密會字體大小: A+
     

    “李玄都喜歡陽謀,他要做什麼,他打算怎麼做,他很早就擺在了桌面上,只是有些人不注意去看,或是不屑於看,這是要吃大虧的。”

    日晷的陰影中,赤羊翁緩緩說道,他的臉龐被分成了兩半,好似陰陽割昏曉,一半沐浴在陽光之中,一半隱藏在陰影之下。

    赤羊翁的對面是龍老人,他還是坐在自己的躺椅上,這裡還是欽天監的三樓露臺,旁邊就是巨大的日晷,所不同的是今日不僅僅只有龍老人和赤羊翁,還有其他的儒門隱士。除了已經身死的青鶴居士和虎禪師之外,所有隱士都已經到齊,這是屬於隱士們的秘密會議。

    龍老人沒有說話,紫燕山人問道:“他要做什麼?他打算怎麼做?”

    赤羊翁道:“諸位還記得玉虛鬥劍的最後一戰嗎?”

    白鹿先生輕聲說道:“天下棋局。”

    “沒錯。”赤羊翁點頭道,“這場棋局其實是我們對於天下大勢的一次提前推演,而李玄都便將自己的佈局完全展現了出來。”

    “按照棋局中的時間,天寶二十一載,棋局的十年之期。這一年,徐無鬼離開廟堂,天寶帝盡誅王黨,衆正盈朝。同時李玄都大勢已成,宋政殊死一搏,揮師北上,孤注一擲,取道中州、晉州,兵臨帝京城下。天寶帝請遼東大軍入關勤王,並許諾封秦清爲遼王,秦清受封遼王之後,並未立即入關,而是以糧草不足爲由,繼續觀望局勢,最終導致帝京城破。”

    “直到此時,遼東才揮師南下。”赤羊翁環顧四周,問道,“諸位應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

    瞎了一目的金蟾叟說道:“說明李玄都的既定策略是先取帝京再揮師入關,而不是要強攻帝京。”

    赤羊翁點頭道:“帝京城破,天下大亂。以棋局時間,從天寶十一年到天寶二十一年,遼東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去韜光養晦,屯田擴軍,以金帳練兵,兵鋒自是勢不可擋。與青陽教交戰之後,大小連勝十三戰,迫使青陽軍只能固守帝京、晉州、中州和部分直隸府縣,而遼東則趁機與齊州連成一片,繼而再通過海上水師奪取楚州,進逼蘆州,已得半個江北。”

    白鹿先生道:“李道虛已經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準備封鎖海路,這條路已經斷絕。”

    一直不曾開口的龍老人終於說道:“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清微宗是海上霸主,可以封鎖海路,可遼東纔是陸地霸主,如果從陸地進入齊州,清微宗又能奈何?如果帝京有失,遼東大軍直接從榆關進入關內,齊州無險可守,清微宗只能退居海上。所以帝京纔是重中之重。”

    “李玄都此次進入帝京,是爲遼東大軍開路?”白鹿先生問道。

    龍老人拄着龍頭柺杖坐直了身子,說道:“以他在棋局推演中的策略來看,破局便在於帝京陷落。不過變數是棋局中是由宋政打破了帝京,而如今宋政已死,李玄都只能親自來到帝京。”

    “有沒有這種可能。”紫燕山人說道,“李玄都只是來爲張家報仇的,會不會是我們想太多了?畢竟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測,而且如今局勢也已經與當初棋局推演大不相同。”

    赤羊翁道:“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不過我覺得還是寧可慮其有,不可慮其無。”

    紫燕山人不再多言。

    赤羊翁繼續說道:“如今很多人都主張與李玄都聯手共同對付謝雉,甚至包括一些大祭酒,雖然王南霆死在了秦素的手中,但他牽扯進大真人府之變中也是我們理虧,所以很多人還對李玄都抱有幻想。我只怕趕走謝雉之後,我們要爲他人做嫁衣。”

    金蟾叟嘆息道:“關鍵是這些聲音很大,不能小覷,甚至會影響到我們的一些決策。”

    白鹿先生憂慮道:“我們既要謀求徹底控制帝京局勢,推行的我們的方略,又要防備有人做得利的漁夫和在後的黃雀,卻是兩難境地。”

    紫燕山人道:“兩難不能兩顧。棋局推演已經很明白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從天寶十年拖到天寶二十年,遼東真正大勢已成,就算我們徹底掌控了朝廷,還是無法守住帝京,備前而後寡,備後而前寡,處處皆備則處處皆寡,我們要提前動手,方能有一線勝機。”

    “我倒是覺得我們不妨順勢而爲。”龍老人再度開口道,“到底誰爲誰做嫁衣,現在還言之尚早,到時候各憑手段罷了。只要我們早做準備,未雨綢繆,說不定能讓李玄都爲我們做嫁衣。”

    聽到龍老人如此說,其他隱士互相對視一眼,都不曾提出反對意見。

    片刻的沉默之後,白鹿先生轉而說道:“說起那場棋局推演,我不太關心逐鹿天下的過程,反而是李玄都奪取天下後做的事情,堪稱驚世駭俗。”

    赤羊翁接口道:“李玄都在棋局中奪取天下後,仍舊沿襲大魏舊制,組建內閣,統攝六部,然後便開始推行新政,包括針對吏治的考成法,以及針對天下士紳的攤丁入畝和官紳一體納糧制,此舉自然引起無數人反對,他又用青鸞衛掀起大案,株連達數萬人之多,家產悉數抄沒入公。接着他藉此事之威,修改稅法,增加商稅。”

    說到這兒,赤羊翁停頓了一下,望向龍老人,有些話不太適合放在臺面上來說。

    龍老人淡然道:“此地只有我們五人,但說無妨。”

    赤羊翁點了點頭,接着說道:“早在大晉年間時,朝廷稅收中商稅所比重已經超過了農稅,每年商稅收入兩千萬貫。不過本朝太祖輕賤商人,將商貿比同於農田耕作,凡商稅,三十而取一,過着以違令論。要知道,商貿與農耕不同,農田耕作由於週期長,又有着層層盤剝,所以農稅在十分之一是正常,但是商業流通,一般來說,按照行業和規模的不同,稅收也有所不同,少則二十取一,多則半數,太祖一概論之三十取一,實則是聊勝於無。所以如今國庫虧空,不是商貿薄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到商稅,被士林、豪強、商人共同瓜分了。張肅卿的新政之所以失敗,也正是因爲涉及到了這根本利害。可是我們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船大難掉頭,這牽涉到了我們儒門的根基,還有道門的豪強,不可輕動。”

    五位隱士悉數沉默。

    過了片刻,白鹿先生打破沉默,“其實道門之強盛,來自海貿商路、西域商路、草原互市等等,都是一家獨大,故而一本萬利,與有無商稅關係不大,真要加徵商稅,道門未必會和我們站在一起硬抗。”

    赤羊翁沒有反駁。

    白鹿先生繼續說道:“看李玄都在棋局中的手段,很是老練。因政殺人,不是戰場上的攻城掠地。他先是拉攏一派,穩一派,殺一派,只剩下兩派。然後他拉一派,殺一派,只剩下一派。最後殺僅剩的一派,那一派已經無力反抗,只能束手待斃。這就是他在棋局中的手段。”

    “在棋局中,我將其分爲三大派系,新銳、歸附、勳貴。新銳是依靠皇帝寵幸而上位的新銳官員,歸附就是降臣,勳貴則是跟隨打天下的遼東老人。”

    “李玄都先啓用新銳一派與歸附一派相殺,勳貴會因此而兔死狐悲嗎?並不會,他們只會覺得皇帝還是向着我們這些遼東老人,那些望風而降之人是死有餘辜。所以李玄都拉攏的是新銳一派,殺的是歸附一派,穩的是勳貴一派。”

    “在這個過程中,歸附一派中反對新政之人,被李玄都悉數剷除,其餘人不成氣候,只剩下新銳和勳貴兩派人。新銳是一把刀,他們沒有功勳,沒有根基,只能緊緊依附皇帝,只有做皇帝的刀才能凸顯自己的價值,纔能有存在的必要,於是第二階段,李玄都用新銳一派來殺勳貴一派,在這個時候,新銳一派會因爲老勳貴一派的死而兔死狐悲嗎?他們不會,他們只覺得殺了這些老傢伙,就該他們大展拳腳了。”

    “勳貴一派滅亡之後,就只剩下新銳一派,他們起勢於皇權,無法抗衡皇權,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玄都經過如此三步走,完成了他的集權,也順利推行了新政。”

    幾名隱士的臉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白鹿先生嘆了口氣,“我們總覺得李玄都是個年輕人,行事未必周全,必然衝動,可我們都忘了一件事,李玄都的長生境是如何臻至圓滿的?因爲入局棋子乃是弈棋之人以部分神魂所化,棋局中的宋政身死之後,局外的宋政也隨之永遠失去了一部分神魂。反觀李玄都,局中秦素在成爲女帝后,屬於李玄都的那部分神魂自行離開棋盤,與李玄都合爲一體。這部分神魂有棋盤中二十年的經歷,迴歸李玄都本尊之後,等同是讓李玄都間接多出二十年的世情閱歷,這才使得他的長生境終於趨於圓滿。”

    赤羊翁輕聲道:“所以玉虛鬥劍之後,李玄都越來越像地師行事,我們以爲我們的對手是個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輕人,實則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傢伙。”

    “正是如此。”金蟾叟慨然道,“畢竟我們都沒有真正進入過棋局之中,卻是漏算了這一點。”

    白鹿先生道:“如今看來,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可能會用同樣的手段,先穩住、拉攏一派,然後打殺一派。”

    紫燕山人道:“先穩住我們,並且拉攏我們,然後和我們聯手滅掉謝雉,接下來他便可以對我們動手了。”

    衆人再次沉默。

    過了許久,赤羊翁開口道:“我說過,李玄都喜歡用陽謀,現在看來,我這個說法並沒有錯。就算我們知道了李玄都是怎樣打算的,可我們仍舊沒有太好的辦法,因爲我們不能與謝雉聯手先滅掉李玄都。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且不說我們和謝雉之間的互不信任和重重矛盾,就算我們勉強這樣做了,李玄都也可以調整策略,變成穩住並且拉攏謝雉,然後先對我們動手,畢竟牽涉到李道虛,他們師徒父子,這條路還是行得通的。這樣一來,我們就處在了不利的位置之中。”

    “李玄都之所以可以左右搖擺,蓋因他的根基不在帝京,他可以隨時退出帝京,而我們和謝雉都不能放棄帝京,導致我們和謝雉之間的矛盾註定無法調和,這便是最大的區別。”

    龍老人道:“這也是李玄都與徐無鬼的不同所在,徐無鬼喜歡用陰謀,李玄都喜歡用陽謀,他這是逼着我們與他一起對付謝雉。”

    紫燕山人問道:“那我們就只能按照李玄都的心意行事嗎?”

    龍老人道:“方纔已經說了,就是我們內部的許多人,仍舊心存幻想,認爲剷除謝雉纔是關鍵,這些聲音不在少數,我們也不能裝作沒有聽到。還有那些爲官之人,都等着推倒後黨,他們好更進一步,我們在這個時候去逆勢而爲,殊爲不智,甚至會形成內鬥之勢。還是那句話,船大難掉頭,積重難返了。”

    五人齊齊嘆息。

    他們五人心中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看得清楚,可真要做起來,那是千難萬難,當真應了一句話,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龍老人望向天空,感嘆道:“後生可畏。”

    “的確是後生可畏。”赤羊翁隨之說道,“既然決定順勢而爲,我們便不能被他李紫府牽着鼻子走,我們要把主動權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

    “還是讓司空大祭酒去見李玄都?”金蟾叟問道。

    龍老人搖頭道:“司空大祭酒是最後山窮水盡時的和談之人,所以不能由他出面。正好寧憶也在帝京,我提議,請萬象學宮的寧大祭酒火速趕赴帝京,然後由他出面,先接洽寧憶,畢竟兩人之間的血脈聯繫是不會因爲儒道之爭而被斬斷的,接着通過寧憶與李玄都暗中聯繫。總而言之一句話,合作可以,不過怎麼合作要由我們說了算。”

    衆隱士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如果諸位沒有異議,那就這麼做吧。”龍老人環顧一週,將目光落在金蟾叟的身上,“你與寧大祭酒交好,請他赴京的信便辛苦你來寫了。”

    金蟾叟應道:“師兄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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