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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逆 - 第七十三章、驕盛奪目字體大小: A+
     

    這天夜裡,外面的聲音有些嘈雜。

    等到大概凌晨三點左右,克里夫頓就派人叫醒了潘龍一行,他們乘坐外表還有幾分像馬車的老式汽車,在顛簸的道路上行駛了差不多一個鐘頭,終於抵達了儀式場所。

    那是一片平坦而荒蕪的曠野,四周沒有任何遮擋,可以清楚地看到“蒼天覆蓋大地”的壯美景象。此刻天色還沒亮,大地一片漆黑,天空則羣星密佈,看起來就像是一塊鑲嵌了無數寶石的黑絲絨覆蓋着大地,令人不由得升起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感動。

    “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日新月異、有加無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道格拉斯輕聲說。

    此刻他看起來不再像平時那個看什麼都不順眼的固執警探,而像是一個詩人,一個年輕的、充滿了熱情和幻想的,內心的浪漫幾乎滿溢出來的詩人。

    甚至於,他那強硬而冷酷的臉部線條都變得柔軟起來。

    星空之下正在輕聲吟詠康德墓誌銘的他,連相貌都顯得俊朗了許多。

    看着此刻的他,潘龍不由得微微點頭。

    原來道格拉斯還有這樣的一面,難怪納塔麗婭這個學者會跟他關係這麼好,甚至於就算是聽說這兩個人要結婚,也不會讓人驚訝。

    在防剿局潛行觀察的那段時間裡面,他可是不止一次聽到有人跟道格拉斯或者納塔麗婭談“你們什麼時候結婚”這個話題的。

    聽到道格拉斯的吟詠,納塔麗婭轉過頭看着他,眼中不再是平時的冷靜睿智,而是充滿了懷念和溫柔。

    潘龍可以肯定,這段話對於他們兩個人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遺憾的是,克里夫頓以及他手下那些邪教徒們並不懂得浪漫,他們很快就打破了這美好的氛圍。

    “都準備好了。”一個瘦高的人對克里夫頓說,“祭品、儀式和犧牲都已經就位,只等日出。”

    克里夫頓點頭,看向前面那片平坦的石板。

    這是他們花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找到的地方,整個地面是一塊完整而平坦的岩石,可以很容易地繪製法陣。

    不僅如此,這塊岩石在漫長的歲月之中,日復一日被陽光暴曬,卻因爲自身材質特殊而沒有風化開裂,以至於積累了龐大的能量。這股能量並不能爲克里夫頓等人所用,但他們卻能夠藉助這股能量穩定儀式,避免儀式出現那些不可測的意外。

    對無形之術的修行者來說,舉行儀式是一件讓人很苦惱的事情。想要得到提升,免不了需要舉行儀式。可無形之術本身就是混沌而模糊的東西,儀式自然也是如此。不論事先多麼用心準備,臨場多麼小心戒備,也難免偶爾出個意外。

    而一旦出意外,往往就要死人!

    這塊岩石並不能避免儀式出意外,卻能夠避免出現那些最糟糕的意外——比方說大爆炸、招來強大魔物什麼的。克里夫頓等人在這裡舉行了上百次的儀式,遇到過的最危險的一次意外,是一個光之神使注意到了這裡正在舉行儀式,朝着這裡投來了一道目光。

    那一道目光,將當時正在屠殺祭品,想要靠吞噬生命提升位階的那個狂信徒直接燒成了灰。還讓那個原本已經生命垂危的犧牲者反過來吸收了邪教徒的生命力,變得年輕而強壯。

    可惜他並沒有變得更聰明,克里夫頓一番忽悠,便說得他遠走他鄉,去尋覓能夠推動祖國進步的偉大智慧了。

    於是克里夫頓一夥便成功地逃過了一劫,至於這人將來會怎麼樣……修煉無形之術的人,有幾個在乎“將來”的?

    經過那次的意外,他們越發謹慎小心,雖然後來又陸續遇到了幾次意外,但總的來說,並無大礙。

    這羣邪教徒們自從搬到馬拉喀什,找到這塊特殊的祭祀場所之後,大概十年時間裡面,死在儀式之中的,竟然只有屈指可數的二三人。

    這對於無形之術的修行者們來說,簡直稱得上是奇蹟!

    須知,就連財大氣粗、高手如雲的防剿局,一年也免不了要因爲舉行儀式而死掉三五個人呢……

    此刻,龐大的岩石上用赭紅色的顏料繪製了環環相扣法陣。這法陣和之前“落日儀式”的截然不同,沒有任何其他司辰的內容,全都圍繞着那位已經逝去的司辰“驕陽”。

    克里夫頓用符咒作爲語言,講述了驕陽在輝光之中誕生,講述了驕陽普照無數的世界,帶給萬物生機,講述了驕陽暫時陷入沉睡,但仍以餘澤普濟蒼生……在一個熟悉符咒學的人眼裡,這法陣赫然就是一首驕陽的讚美詩。

    若是在那些驕陽還活着的歷史裡面,這個法陣必定具有極大的威能,返老還童、逆轉生死都不在話下,甚至可能讓一個如納塔麗婭這種底蘊不足的人直接衝破層層關竅,成就長生。

    但在這個驕陽已經隕落的歷史裡面,這法陣卻只是一個法陣罷了,它甚至不足以支撐一個完整的法術,需要用別的東西配合,才能完成儀式。

    法陣之中,擺放着各種祭品和道具。

    最核心的道具,是一幅畫。

    那幅畫來自一座古墓,古墓裡面埋藏着許多和無形之術有關的寶物和文獻,但棺木之中卻並無屍骸,只有這一幅畫。

    這幅畫上,玫紅極光與藍青電光爭奪着天空,一片絢爛。其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光色流動,那光色彷彿不存在於塵世之中,充滿了虛無縹緲之感,卻又讓每一個看到它的人感動莫名,幾乎要潸然淚下。

    下面則有古代文字,寫着:無夜晚亦無黎明,只存在預備爲午的時辰和停滯於午的時辰。我們每一個人都向天空射下的金針敞開心胸。一切色彩在驕陽下皆顯得更濃。

    然後,還有以拉丁語撰寫的另一條批註:太陽原曾更加明亮——非是更加溫暖,但那時它的光含有我們後再無從得見的色彩。我的老師以一份奇妙的感悟作爲題材,繪製這了這幅畫,將這逝去的色彩喚起。

    這幅畫輾轉於多人之手,最終落入了克里夫頓手上。原本崇拜“驕陽四子”之一“殘陽”的他,被這幅畫所吸引,改變了自己的信仰,堅定地認爲驕陽並未逝去,帶領自己的崇拜者們一起走上了追尋陽光的道路。

    從那以後,多年過去,他的堅定信仰一直未變。而這幅被稱之爲“驕盛的回憶”的畫作,也就成了他們這個教派的聖物。只有在最重大的祭典之中,纔會被從密室之中取出,供信徒們瞻仰和膜拜。

    拿它來作爲儀式的核心,克里夫頓的確是用足了誠意。

    和這幅畫相比,那些零零碎碎的材料,就不值一提了。

    閃爍着至純白色的“耀素”,透出夕陽光澤的“午之石”,以多重景觀令人迷醉的“迷途之鏡”……這些東西放在平時,都是用錢也很難買到的珍惜之物,但對於此刻的儀式來說,它們都只是單純的消耗品而已。

    至於那幾個沐浴更衣,在身上繪畫了太陽的聖符,躺在法陣之中的人。他們是克里夫頓麾下邪教“教皇冠冕”的成員,每一個都經過至少五年的培訓,能夠施展至少兩三種無形之術,足以憑藉這種本領控制一個村落,爲這個邪教提供一處支撐的據點。

    但現在,他們也只是消耗品而已。

    此刻法陣裡面,唯一不是消耗品的,只有那幅畫。

    克里夫頓看着眼前的這一切,忍不住搖頭嘆息。

    儘管他知道這都是爲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爲此犧牲那些是值得的,但眼看着至少五六年的積累轉眼間就要付諸東流,而且好處還是落到別人手上,他就感覺心痛如刀絞。

    但他沒得選擇。

    深深地嘆息之後,他將所有的不甘和痛苦壓在心底,邀請納塔麗婭換上儀式所需的法袍,走進法陣之中。

    納塔麗婭倒是並不擔心——有偉大的具名者在此坐鎮,她沒什麼可擔心的。

    或者換個角度來說,如果真要發生點什麼,她擔心也沒用。

    作爲一個遭受過生活毒打的人,她對自己的定位看得很清楚。

    片刻之後,換上一身繪畫着太陽光輝白袍的她,已經進入了法陣之中,站在法陣西側最末端。

    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陽光將會照耀法陣,將整個法陣之中的“靈”萃取凝練,最終都導入她的身體之中。

    那會讓她在極短的時間裡面接連突破瓶頸,一口氣將自己的“燈之相”提升到第十階,走到凡人的極限。

    作爲代價,便是這個法陣裡面除去作爲樞紐的畫作,以及主持法陣的克里夫頓之外,其餘一切的靈全都喪失,成爲無用之物。

    眼看納塔麗婭入陣,克里夫頓深深地吸了口氣,也走進了法陣之中。

    他手持法杖,注視着東方的地平線,等待太陽升起的那一瞬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東邊的天空漸漸發白,羣星的光芒黯淡下去,天空反而顯得越發陰沉。

    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

    然後,在這片昏暗之中,突然出現了一道紅光。

    就在這道紅光出現的瞬間,克里夫頓舉起了法杖,唱起了驕陽的讚美詩。

    他的聲音和法陣形成了迴應,那幅畫作上的色彩突然滿溢了出來,很快就充滿了整個法陣。

    這色彩是人間無有之色,是在這個歷史裡面早已消逝的顏色,是至大至明的驕陽之光!

    所有的邪教徒們都被這一幕所感染,一個個流淚滿面。他們一生都沒辦法遺忘此刻所見到的色彩,哪怕到了生命的盡頭,也會不顧一切地去追尋它,就算爲此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但他們的一切努力,都註定只是徒勞。

    驕陽已經逝去,這顏色已經成爲絕響,一切都無可挽回!

    在這片滿溢的色彩之中,克里夫頓高聲大叫:“驕盛奪目,此即爲照明之秘!”

    隨着他的喊聲,法陣之中的東西開始融解。無論是人也好、物也罷,有形之物紛紛粉碎,所有的“靈”被從中萃取出來,卻不能脫離法陣的範圍,只能充斥於其中。

    在這一切裡面,唯有法陣最前端的克里夫頓、中央的畫作,以及末端的納塔麗婭依舊完整。

    但那驕盛奪目之色依然漫溢到了兩個人的身上,克里夫頓滿臉都是滿足的微笑,而納塔麗婭則露出了痛苦之色。

    儘管大家都是燈之相的修行者,都是輝光之路的追尋者,但納塔麗婭和克里夫頓的信仰並不相同,他們所追尋的道路也存在着細微的差別。

    這細微的差別,在此刻被放大了,放大到可能會要人命的地步。

    納塔麗婭咬緊了牙關,努力忍耐。

    她知道擢升儀式本身就有風險,最大的風險,便是來自於“道路不同”。

    除非是同一道路的前輩爲後輩擢升,否則就算舉行儀式的人並未存着惡意,彼此道路的不同,也會讓被擢升者感到極大的痛苦。

    那是宛若身體被粉碎、靈魂被撕裂一般的痛苦,足以讓普通人陷入昏厥,誤以爲自己已經死去。

    在這儀式之中覺得自己已經死去的話,就是真的死了。

    這是她必須要渡過的難關,也是她只能依靠自己渡過的難關!

    但,她早有準備。

    同樣的痛苦,對於有準備和無準備兩種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她深深地吸氣,然後儘可能緩慢地吐出來,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緩。藉助這種平緩的呼吸,減弱對痛苦的感覺。

    與此同時,她更在心中勾勒光之景象——燦爛的朝陽下,多個面目模糊的人正在注視遠方。

    那是司辰之一,昕旦。

    這位司辰也是被乘坐“驕陽四子”的存在,但它早在驕陽分裂前就已經存在,那時候它以多個形象具現,被認爲是驕陽的具名者。這位司辰執掌的自然是死亡和進入居屋的道路。

    她在心中低聲吟詠:“昕旦是先於太陽而去之神,先於太陽而來之神,平息靖聲之神,永葆平衡之神。”

    驕盛奪目的光芒,漸漸將她完全覆蓋,以至於不見人形。

    在那片光芒之中,一團模糊的光影,旋轉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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