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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蒼穹之燼 - 第八章字體大小: A+
     

    八、星隕空寂

    空寂之山最深處的那一場血腥屠戮已經結束了,短短几個時辰內,千萬人死去,血流滿地。然而隔着厚厚的岩層,外面陽世裡的人卻一無所知。

    只有寥寥幾個人,在等待着這場大屠殺的最後結果。

    夕陽開始一點點地從地平線上消失,高窗上的光熄滅了,整個古墓開始陷入昏暗。“嚓”的一聲輕響,一點幽幽的火光燃起,映照着石壁。古墓裡幽深寒冷,整潔無塵,只是石壁上有交錯的痕跡,斑駁古老。

    “聽說這裡是昔年空桑女劍聖教授破軍劍法的地方。”一個聲音低低道,那是慕容雋四大家臣裡僅剩的北闕,他在嘆息,“真是奇怪啊……空桑和冰族,這兩個千百年來你死我活的族羣之間,在這座古墓裡,也曾經有過如此親近融洽的一瞬。”

    然而,那一點寧靜和溫柔,就如一朵微小的浪花,旋即就淹沒在了歷史滾滾的長河之中。那之後滄流帝國和空桑之間大戰爆發,空桑女劍聖最年輕的弟子成了破軍少帥,冰族人的領袖——那一雙溫柔地教給他劍術的手,將利劍刺入了他的心口,永遠封印了他。

    只是一瞬而已。卻被刻在了這裡,倒顯得像是永恆。

    一行七人在這座山腳下的墓裡緩緩前行——這座墓不大,不過兩進,前後六個房間。最深處一間石室內二丈見方,裡面卻是一個水池。池水清淺,在火光裡可以見底,泛出淺淺的綠,然而石室西北角卻驟然變成黑色,深不見底。

    “應該就是這裡了。”北闕喃喃,轉頭吩咐下屬,“在外面的人都把火摺子滅了吧,現在還不到入睡的時間,小心被路過的牧民看到。”

    “是。”隨從吹滅了火摺子,一行人圍着池子,靜靜而坐。

    沙漠的風穿行在這座遠古留下的墓穴裡,發出低低的嗚咽,猶如古樂器壎在演奏。所有人都很沉默,眼觀鼻鼻觀心,等待着城主的重新出現。當火把熄滅後,整個房間陷入黑暗,只有池子折射着外面的一絲絲光,有些微的粼粼。

    “看哪……”忽然間有人輕聲,“那是什麼?”

    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到貼着水面掠過幾點白光,宛如輕柔的流星,瞬乎聚攏,瞬乎分散。然而等定睛看去的時候,卻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個墓裡不會有鬼吧?”有隨從警惕起來,唰地拔刀在手。

    “別亂來,”北闕隨即喝止,“這裡是空桑女劍聖的衣冠冢,傳說在這裡動殺戮之心就會……”

    “就會怎麼樣?”隨從隨口問,將刀在空中揮舞了下。

    黑暗裡忽然有影子一動,以無法形容的詭異速度掠過。“啊——!”那個隨從驟然大叫起來,只覺腕上一陣刺痛,手裡的刀噹啷一聲落地,在古墓裡發出清脆的迴響。

    “誰?!”所有人悚然驚動,跳了起來。

    然而,很快有無數的影子悄然掠過,快得如同閃電。那些黑影似乎對地形極熟,來去無聲,瞬間配合巧妙地襲擊了這一羣闖入古墓的人。雖然有了防備,但一行人還是在黑暗裡亂了陣腳,或多或少掛了彩。

    “原來是這東西!”北闕虎口出血,赤手扼住了襲擊他的東西,低喝,“別慌。”

    咔嚓一聲,火摺子重新燃起。大家發現他手裡的是一隻沙漠狐狸,耳朵出奇地大,金色的瞳孔,毛色在光下呈現出深藍,正怒視着他們,齜牙咧嘴地恐嚇——沙狐有着尖利的犬齒,上面沾染了人血。

    更可怕的是,他們看到整個墓室內有上百隻藍狐,無數雙金色的眼睛在暗影裡深深淺淺地看着他們,滿懷敵意,密密麻麻。

    所有人默不作聲倒吸了一口冷氣,各自握刀在手。

    “該死,我居然忘了空桑女劍聖的古墓裡會有藍狐。這些東西是有靈性的——”北闕低聲,然而卻是鬆開了手裡那一隻藍狐,似乎是對它客氣地商量一樣,“各位,我們只是在這裡暫時停留,等城主到了就走,不會打擾劍聖在天之靈。祈望見諒。”

    那隻藍狐落在地上,抖了抖,蓬鬆的毛一下子炸了起來,前爪扒在地上,做出攻擊的姿勢。然而,聽完這一番話後,金色的眼睛裡流露出狐疑的表情,嗚嗚了幾聲,走到水池邊,尾巴一收,盤尾坐了下來。

    “太陽下山後一個時辰內,我們一定會離開。”北闕放下刀劍,蹲下來低聲平視着藍狐的眼睛,“懇請稍微容留片刻。”

    那隻藍狐又仰起頭嗚了一聲。奇蹟出現了,所有的藍狐一下子都跳下了地來,紛紛走到水池和門口,尾巴一甩,坐了下來,警惕地看着他們,似乎齊刷刷地守護着什麼。

    “好了,”北闕鬆了口氣,放下刀也在水池旁邊盤膝坐下,“大家包紮一下傷口,老老實實地待着,等城主出現,不要惹什麼麻煩。”

    “是麼?”隨從不敢放下刀,“萬一它們又襲擊……”

    “不會的。”北闕道,“傳說中,這些東西比人還聰明。”

    在幾百只藍狐的注視下,一行人坐在古墓的最深處,默默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古墓裡的光越來越微弱,到最後,連窗口最後一絲亮色都沒了。

    “已經到了晚上了,城主怎麼還不來?”終於,有人沉不住氣開口,“會不會是地宮裡出了什麼差錯?我們要去接應一下麼?”

    “再等等。”北闕搖了搖頭,然而他的手心裡也開始有了冷汗。

    “太陽下山後,如果我還沒出現,你必須立刻帶着人離開!——因爲很快,空寂之山就要變成一個可怕的大墳場了!”

    ——在他們下山之前,城主曾經那麼叮囑,神色慎重。是不是他已經知道,踏入地宮之後,將面臨無法控制的可怕局面?

    看來,他們幾個家臣真不該聽命離開,讓城主一個人孤身踏入險境!

    當夕陽一躍,消失在大漠地平線盡頭那一瞬,整個古墓忽然黑了。空寂之山深處傳來一聲悠遠的低鳴,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底下醒來了。那一刻,鐵漢如北闕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只覺得身側的空氣一下子變冷了,似是要凝結。

    那是無比濃重的戾氣,壓迫的人幾乎無法喘息。

    數百隻藍狐忽然跳了起來,一起炯炯盯着古墓最深處——水池的一角,那深不見底的黑色古泉裡忽然出現了異樣的涌動,咕嚕咕嚕的輕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將從地底出現。

    “小心!”那一刻,北闕只覺得一窒,似心臟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透不過氣來。多年的直覺令他下意識地拔劍,然而不等手觸及劍柄,劍錚然一聲自動躍出,嗡嗡作響——這把劍跟隨他多年,早已有了靈性。

    然而,這些人裡只有他還能動,而其他人連動一下手拔出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股奇特而無比強大的力量籠罩了水池,古泉開始涌動,發出連續的奇特聲響,似乎大山深處有一個巨人在吞嚥着。古墓裡的藍狐躁動不安,聚攏在水池邊上,對着那一角狂叫,完全忘記了防範北闕一行,似乎那裡即將有極其可怕的猛獸出現。

    水面忽然向上大量涌起,如噴泉一樣凸起,像是底下有什麼要破水而出。北闕冷汗滿身,手裡的劍似乎有千鈞重,死死地盯着起伏不定的水面。

    “譁”地一聲響,一個東西從水下涌起。

    那是一個人形,蒼白,發出微微的光,垂着頭,全身溼漉漉的。那一瞬,藍狐狂叫着,如同箭一樣衝了過去,尖牙在夜裡閃着刀鋒一樣的冷光,要把這個闖入者的咽喉咬穿。

    然而只聽噗的一聲,藍狐掉進了水裡,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喊,隨即四肢僵硬、一動不動。其他藍狐發出了憤怒不安的叫聲,而那個人從水底出來的人也依舊一動不動,只是隨着水面的波紋,悄然滑行,前進了大約三尺的距離,宛如毫無重量地在水上漂着。一直低着頭,也不看周圍的人一眼。

    那一刻北闕驚呼出聲——是的!那不是人,至少,那不是一個實體!

    那只是一個影子,宛如凝聚的陰火之光,從古墓冷泉裡涌出,全身散發着一股說不出的陰氣和詭異,默默地垂頭而立,漂浮在水面上。

    可是,這個人,似乎……有點眼熟?

    當他剛想到這裡的時候,地底深處又傳來一聲模糊的嗚咽,水面重新開始翻涌,第二個人形從水下漸漸浮現,緩緩上升——

    一個接着一個,從這座古墓的冷泉最深處,竟然浮出了九個這樣的人形!

    “天啊……”那一刻,北闕叫了起來,“是他們!”

    是的,那些人,居然是和城主一起進入地宮的九個冰族灰袍術士!

    當那些“人”全數浮出時,水池平靜了,只有詭異的冷光幽幽浮動。那些人垂着頭漂浮在那裡,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全身發出慘白的光,宛如九盞幽冥來的燈。藍狐眼睛裡流露出了憤怒和恐懼之色,利爪皆張,然而卻遠遠推開,不敢靠近一步,顯然這些從古泉裡浮上來的東西有着令它們無比忌憚的力量。

    然而北闕卻不曾退縮,反而往前衝了一步:“城主呢?城主在哪裡?!”

    就在那一瞬,垂着頭的術士瞬地擡起眼睛,凝視着他——那雙本該是湛藍色的雙瞳里居然成了一個黑洞,裡面盛着鮮血一樣的紅色!被這雙眼睛一看,北闕陡然間只覺意識一空,整個人彷彿被抽了出去。

    “唰!”忽然間外面又微弱的光一閃,升上天空,又拖着長長的尾部落下。那是一道焰火,從狷之原迷牆後方向發出。那九個灰衣人齊齊擡頭,似是接到了指令,立刻動了起來,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飄上地面,然後從高窗裡掠出,消失在了沙漠裡。

    “快追!”北闕失聲,頓足。

    一行人立刻握起刀劍,拔腳追了出去。

    所有人都離去了,古墓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然而,那幾百雙眼睛卻還是在黑暗裡閃爍。數百隻藍狐沒有隨着人的離開散去,還是聚集在一處,死死地盯着水池的那一角幽黑處,利爪皆張,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似乎那裡隨時隨地會有不祥之物出現。

    池水平靜,古泉深流。

    當那些灰袍人離開後,忽然間,水面微微一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地下涌出。水下出現一點影影綽綽的白色,發着微光,漂浮着緩慢上升,最終嘩啦一聲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閉着眼睛,蒼白無血色,漆黑的長髮在水裡如同水墨一樣飄散。奇特的是,雖然從水裡浮出,他的衣衫上滴水不沾,散發出一種奇特的淡淡光芒。這種光也是從水底涌現,在浮出水面時如同明滅旖旎的火,纏繞着這個昏迷的年輕人——這種奇特的景象讓所有低聲咆哮的藍狐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忽然間停止了咆哮。

    然後,帶頭的藍狐忽然間低下了頭,似是俯身行禮,發出了低低的嗚咽。

    那一刻,年輕人身上的光忽然散開了,化爲三縷,如同跳躍的火焰一樣相互纏繞,在水面上靜靜躍動,籠罩着浮在水面上的人。

    雋……雋。醒醒。恍惚中,似乎有人在耳邊呼喚他。

    醒一醒,你的路還沒走完呢……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一個女子的剪影,一身純白,在面前俯下身,低喚,聲音輕柔。

    堇然?是堇然嗎?那一瞬,他心裡劇烈震動,一種強大的力量從內心深處出現,推動着他,終於讓他從沉睡裡睜開了眼睛!

    ——泉水邊的藍狐驟然緊張,敵意地盯着醒來的人。

    然而,睜開眼睛卻依舊什麼都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漆黑:昏迷之中的那個純白色女子剪影在瞬間消失,只留下一片空茫可怕的黑暗。

    他怔怔地站在黑暗裡,在剎那間回憶起了失去知覺前的情景:當他被那些死侍在祭壇上抓住的時候,雲集在地宮裡的十萬冤魂化爲巨大的閃電,盤旋下擊,瞬間從他的雙眼透入,擊穿了他的身體!

    難道是……慕容雋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微微顫慄。

    如今的自己,是在黃泉之路上了麼?自己,是活着,還是已經死去?

    他擡手摸着自己的雙眼,能感覺到肌膚上屬於活人的溫度,然而,他卻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眼睛是怎樣的詭異:中州人的雙瞳本來是純黑如夜色,然而此刻,映照在水面上的雙瞳卻充滿了一絲絲的暗紅,圍繞着漆黑的瞳孔不停地旋轉,如同涌動的血!

    身體忽然覺得劇痛,似乎同時也有什麼驚醒了,那一刻,他只聽到無數聲音在腦海裡呼嘯,嘈雜無比,充滿了憎恨、恐懼和悲哀,在醒來的一瞬間幾乎令他忘了自己是誰。

    這……這是什麼聲音?

    是誰在呼喊?爲什麼那麼像那地宮裡十萬士兵臨死前的呼聲?!

    他捂住了耳朵,只覺得身體裡萬馬奔騰,錐心刺骨的疼痛。他看不到自己的雙眼在此刻已經怎樣的可怖——血紅色的光在眼中劇烈涌動,似乎裡面裝着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團血和火!

    他咬牙忍受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大喊起來,在水面上掙扎,漸漸下沉,冰冷的水迅速灌入他的口鼻,神智也開始渙散。他只覺得自己在沉淪入地獄。

    忽然間,一隻手伸過來,將瀕臨淹死的他拉出水面。

    在神智模糊的剎那,他看到那個純白的剪影又出現了——就這樣浮在水面上,靜靜地託着他的頭部,將他托出水面,令他不至於溺水。

    那雙手是微涼的,如此溫柔寧靜。

    “別怕,他們現在都在你的身體裡。十萬的冤魂,如今都住在你的身體裡。”他聽到那個聲音輕柔地道,“新死的魂魄很憤怒,無法平息……你可能一時間無法接受那麼多的暗噬,會覺得痛苦。但沒有關係,有我在這裡。”

    “誰?……是誰?”他失聲喃喃,“堇然?”

    慕容雋在劇痛裡掙扎,覺得身體幾乎被撕裂,體內的那些聲音如同一把把刀子割破他的五臟六腑,把他一刀刀地凌遲,帶着無比的憎恨和憤怒。

    那十萬冤魂,是要吞噬掉他!

    “別怕。”他聽到那個聲音輕柔地說,“你會沒事的。”

    一雙柔軟的手將他抱起,離開了水面。他無法集中精神,只能模糊看到那個純白色的剪影一直在身邊,雙手按在自己的雙眼之上,冰涼而柔軟,依稀帶着一種奇特的芳香。耳邊有低低的吟唱聲,像是從遠古傳來的風聲,吟誦着他聽不懂的祈禱。

    那雙按在他額頭上的手發出淡淡的微光,透入他的顱腦,浸透軀體。

    那一刻,身體內洪流一樣的嘈雜和憤怒都平靜了,似乎在那種光的透射下所有黑暗都已經遁去,慕容雋氣息起伏,只覺得身體如同虛脫。

    “堇然?”他喃喃,擡起手去摸索,卻什麼也碰不到。

    那個影子是虛無的。她在他身側,微微含笑,如此寧靜安詳——不知爲何,雖然他別的什麼都看不到,卻唯獨能知道她就在那兒,近在咫尺。

    “我不是堇然。”他聽到她柔聲說,“你認錯人了。”

    “是麼?”他苦笑了起來,並不相信,只是喃喃——是了……堇然早已經不存在了。活着的是殷夜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別人身側的殷夜來!一念及此,劇痛從身體裡閃電般穿行,撕裂他的心肺,令他的神智再度紊亂起來。

    “唉……”他聽到身邊的人嘆了口氣,將微涼的手指按在他的眼睛上:“先別說話,閉上眼睛。那些惡靈以你的雙眼作爲通道穿入身體,所以……你已經瞎了’。”

    “是麼?”慕容雋一震,回手摸着自己的眼睛,半晌才喃喃說了兩個字,“報應。”

    “你的身體,現在是承載十萬靈魂的容器。而你,也將承擔這十萬人的痛苦於一身。”那個純白的影子低聲嘆息,將手按在他灼熱的雙眼上,“慕容修的後裔,我們有幸在輪迴中相見,可以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慕容雋咬着牙,臉色蒼白而憤怒,渾身微微顫抖。

    是的,那些冰族人,原來一開始就早已經計算好了!還說什麼血的契約,什麼等復國後封地爲王——元老院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打算讓他活到空桑被滅的那一天!

    他在昏昏沉沉中開口:“慕容修的後裔?爲什麼……爲什麼你會知道這些?”

    “我當然知道。”他聽到她回答,“所以,我纔會在這裡等。”

    等什麼?是等我嗎,堇然?慕容雋想問,卻忽然發出了一聲痛呼——短暫的平靜後,身體裡那種劇烈的撕扯和喧鬧又重新開始了,凌遲一刀一刀而來,千刀萬剮,他只覺得身體一寸寸碎裂,那種痛苦簡直無法形容!

    他咬着牙,不讓自己放聲大喊,脣間已經滿是鮮血。

    “很痛苦吧?”那個純白色的剪影輕聲嘆息,用手輕撫他冷汗密佈的額頭,“換了一般人,受到這種萬鬼噬心的懲罰,估計早就已經變成和那九個亡靈術士一樣的怪物……可是,爲何你還活着?還有呼吸和心跳?要知道,僅憑着你身上那一半的空桑紫王血脈,遠不足以抵消這種損耗。”

    似乎是感到大惑不解,純白色的剪影低下頭,細細地審視着他。

    慕容雋在極度的痛苦裡顫抖,在混亂中咬着自己的手腕,極力忍耐,用力之大讓手腕上流出了殷紅的血。

    “這是什麼?”忽然間,那個純白的剪影顫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抽搐的手。

    ——右手上留着一個奇怪的疤痕,似乎是長期不曾痊癒的傷留下的腐蝕性印記。然而,這個傷赫然早已痊癒。用來掩飾子虛烏有“傷口”的綁帶早已經不知所蹤,但略一感知,便明白那是一個極其可怕的終極咒語。

    “這是十巫下的血咒?”純白色的剪影愕然低聲。

    這是無可解救的惡毒咒術,雲荒大地上的所有民族都無法與其對抗,而面前這個年輕人,卻顯然已經自行將這天地間最難解的咒術解開!這是怎麼做到的?

    純白色的剪影沉默地將手按在他的傷口上,感應着。

    從這個人的記憶裡,慢慢浮現出了一個帶着雙翼項圈的少女的影子。那個少女拿下了脖子上的古玉,從中倒出了一滴煥發出光芒的綠色液體——那一滴綠色落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上,溶解了所有的黑暗,將可怖的咒術破除。

    那一刻,純白色的剪影陡然明白了——

    那是來自於雲浮城的聖物,屬於城主所有的生命之水。

    “命運的絲線原來是這樣紡就的。”輕聲的嘆息裡,慕容雋被無形的力量擡起,平放在了冰冷的石牀上,“你得到過來自於天空最高處、我同族人的庇佑……她曾經有恩於我,而我,又將替她施恩於你。這就是因果麼?”

    如果不是得到過生命之水的灌注,這個凡人估計早已死去。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他就算僥倖活下來,也會死在此刻的萬靈噬身之下——那麼說來,他是命中註定和翼族、和這座古墓有緣了。

    純白色的剪影沉默地看着受盡苦難的年輕人,擡起手,按在了他的心口上。那一刻,有淡淡的光注入他的身體,沿着四肢百骸滲透,一寸寸地壓住了那些肆虐的惡靈。

    然而,當注入他身體的光越來越多時,那個剪影便變得越來越淡。

    當那個影子幾乎消弭時,發出了一聲嘆息——

    “遭受着萬鬼噬身之刑的人啊,你做了殘酷的選擇,眼睜睜葬送十萬無辜者的性命,如今應有此報——但,既然我們在輪迴中相遇,你與我們這一族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那麼,就讓我暫時守護你吧……如同一千年前,我曾經在這座古墓裡守護過另一個人一樣。”

    “我必不讓你和他一樣沉淪魔道。”

    冷月下,瀚海黃沙,萬里烽煙。

    赤水流域是空桑六王中赤王的領地,九百年來,與其他四大部落一起掌管着西荒。然而,或許因爲承平太久,壯年魁梧的赤王沉迷於聲色犬馬,早已懈怠。在迷牆背後異動剛起的時候,他接到了稟告,卻並未重視,只派了斥候去探個究竟,心裡以爲又是狷之原上魔物肆虐,才導致黃沙漫天,不過一場虛驚而已。

    可奇怪的是,派出去的人居然沒有一個回來。

    一直到第五個斥候也沒有消息,赤王這才警惕起來,一邊派出了一支兩千人的軍隊前往迷牆附近查看,一邊派人去空寂之山那邊聯繫袁梓將軍的部隊——空寂大營離狷之原最近,不知道那邊是否得知了什麼消息。

    然而,軍隊剛派出去還沒回來,帳外卻傳來了一陣騷動。

    “王!外面有兩個闖入者,非要面見您!”有侍者進來,打斷了赤王和寵姬的宴飲,“說是從空寂之山那邊來的,有急事稟告,可剛說完就昏了過去。”

    “空寂之山?”赤王剛要不耐煩,聽到這個名字卻略微一驚,“是袁梓派來的人?那邊到底啥情況?”

    “不、不是將軍派來的……”侍者頓了頓,顫聲道,“他們說,袁梓將軍……已經死了!”

    “什麼?!”赤王一下子站了起來,撞翻了面前的案几。

    “袁梓死了?怎麼會?”王者不可思議地反問,咆哮如雷,“他媽的是誰幹的?!是了——一定是那羣冰夷刺殺了他!那現在空寂大營誰主管?是副將硃砂麼?”

    “不,王,現在空寂大營……”侍從頓了一下,終於艱難地開口,一字一字回答,“據說,現在空寂大營已經沒有一個活人!”

    赤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沒有一個活人?都去哪兒了?”

    “來人說,所有人都死在了地宮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逃了出來!”

    “死在了地宮裡?胡說八道!”赤王失聲,“整整十萬大軍!怎麼可能一下子全死在了地宮?就是冰夷大軍殺到,也非要一年半載才能拿得下空寂大營!”

    “可是……”侍從喃喃,“那兩個人就是那麼說的。看樣子不像是假的。”

    “那就是他們瘋了!”赤王暴怒,“那兩個人呢?”

    “剛纔在外面昏過去了。”侍從道,“他們說一路從空寂大營趕過來,已經兩天兩夜沒有閤眼了,其中一個人還斷了一條腿……”

    然而,話沒說話赤王就咆哮:“昏了也給我用水潑醒!本王要親自問話!”

    侍從囁嚅而退,忽然間,帳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王……不、不可!”

    赤王大吃一驚,轉過頭:“誰?”

    藩王的帷幕被捲起,一個鬚髮蒼白的老人拄着柺杖,顫巍巍地站在那裡,枯瘦如柴,似乎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走。然而手裡卻捏着一串極大的念珠,上面十八子一顆一顆都有拳頭大,沉甸甸垂落,一顆一顆綻放光華。

    “老師?”赤王愕然,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您怎麼出關了?不是還有七七四十九天麼?怎麼出關了也不說一聲,本王也好率領文武百官去迎接您啊!”

    白髮老者站在那裡,不停咳嗽,身子都佝僂了起來,卻不停地搖着頭,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被扼住了咽喉。

    從光明王朝創立開始,空桑六王恢復了古訓,每一族裡都設有一名祭司,下司六名巫祝。這些神職人員地位極其崇高,其一言能決廢立,連王族繼承人都自幼承其教誨,呼其爲師。而赤之一族的祭司沙星已經有八十九歲高齡,靈力卓著,聲望極高。但隨着年事的增長,早已將大部分事務移交給弟子,自己長時間地閉關修煉,爲飛昇做着準備,即便是到了年末大祭這種時刻也不輕易出來見一面赤王。

    ——然而,今天他卻忽然自行來到了帳下!

    “快快,外面風大,老師快進來坐!”赤王忙不迭地拉着白髮老人上座,將錦緞抹平,“來,老師,坐這裡。”

    然而,老祭司劇烈咳嗽着,竟連坐都坐不下來。

    “王……王啊!”赤王的袖子一把被拉住,模模糊糊中,只聽到祭司從空洞的肺腑裡發出喘息般的聲音,“大難……大難臨頭了!”

    “什麼?”赤王大吃一驚,臉色轉瞬慘白。

    ——四十多年來,他從未聽到過老師嘴裡吐出這樣可怕的預言!

    “歲逢破軍出……咳咳……帝都、帝都血流紅!”沙星抓着藩王的手,用力得青筋爆出,似乎竭盡全力才吐出這些話,“大難臨頭了!聽着,時間到了……命輪……命輪已經鎖不住他了!魔君破世而出,從西……西邊來……”

    “怎麼了?”赤王只覺全身發冷,“和今天那兩個來報訊的人有關麼?”

    “咳咳……咳咳……”然而沙星再也說不出話來,猛然身體一顫,一口血從咽喉裡直噴而出,將雪白的鬚髮染得斑斑點點一片殷紅刺目!

    “老師……老師!”赤王大驚失色,“快傳醫官!”

    “不……不用了。”蒼老的祭司喃喃,似乎那一口血噴出來後氣息都順了許多,吐出的語句流暢了許多,“西邊……西邊的防線轉瞬就要崩潰了……無數人已經死去。”

    “西邊的防線?”赤王愕然,不敢相信,“不是還有空寂大營麼?”

    “沒有空寂大營了……十萬將士,轉瞬灰飛煙滅!”沙星的聲音虛弱無比,鮮血從口裡不斷涌出,染紅了雪白的長鬚,“我提前破關,來向王稟告……聽着!破軍復甦之日接近,敵人已經來了!”

    “不可能!什麼破軍復甦?”赤王大喊,眼角血管突突直跳,“這事已經謠傳了九百年,從沒有一次靈驗過!老師你怎麼也來妖言惑衆了?”

    “咳咳,咳咳!”衰老的祭司劇烈咳嗽着,似是再也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赤王,裡面有劇烈的感情變幻——忽然間,這個垂死的人居然一把伸出手來,死死地揪住了赤王的衣領,用驚人的力氣把王者從帳篷裡拖了出去!

    “看……看看!”沙星喘着粗氣,顫巍巍地擡起手,指着西方的盡頭,“看看!”

    那一瞬,赤王順着老師的手指看去,猛然在漆黑的夜幕裡看到了駭人的情景——在雲荒的西方蒼穹下,墨一樣的天宇裡,空寂之山忽然發出了奇怪的光澤,就算在千里之外看來也歷歷在目!

    那光是血紅色的,整座寸草不生的山上似乎被塗遍了鮮血一樣!

    “這……”這種詭異的景象,令赤王說不出話來。

    “看到了嗎?”沙星咳嗽着,竭盡全力將語句連貫,“給我聽着!”蒼老的手死死抓住赤王的領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我的王……我知道他們都說您是個庸碌奢靡之君,但只有我知道,您這一生,註定要以浴血奮戰來作爲終章!”

    “老……老師?”赤王愕然,但沙星的眼裡有一種熱切的期許和激勵,竟然令他心臟都感覺加快了跳動,“您……您想讓我怎樣?我聽您的吩咐!”

    “這是我一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預言。”沙星祭司咳嗽着,盯着赤王,一字一句,“趕快擊響你的戰鼓、召集你的族人、調動你所有的戰士!飛速傳信帝都,要求增援……咳咳,趕如果不得已,放下赤水大閘!”

    “因爲很快,入侵者就要越過迷牆、直插雲荒的心臟了!”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和着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伴隨着一口鮮血。沙星祭司抓着赤王的手終於漸漸鬆開了,整個身體緩慢地傾斜,聲音慢慢變弱。

    “老師……老師!”赤王大喊着,跪下來,抱住了老人的身體。

    “記着,把我的念珠……放到空寂之山上的千佛窟裡去,”那一刻,懷裡的老人終於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做出最後的叮囑,“這是我的法器,用來鎮壓十萬冤魂……”

    “是。”赤王哽咽着點頭。

    “去吧……”老祭司擡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推了一把他的胸口,微弱地喃喃:“去吧……我的孩子。去……戰鬥。”

    當沙星祭司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間,赤王忽然沉默下來,就這樣跪在地上抱着老師的屍體,木然凝視着西方蒼穹下盛大的流星雨和慘白的高山——壯碩的王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肩膀微微發抖。

    “王……王?”侍從擔憂地低喚,輕輕觸了一下他的後背。

    然而,那一瞬,赤王忽然間擡起了頭,眼睛裡彷彿燃燒着火,咆哮起來:“來人!立刻給我擊響戰鼓,召集西荒的四大部落族長!”

    ————————————————————

    迷牆的另一邊,狷之原,風沙漫天。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靜靜地停息在沙漠裡,映照着漫天劃過的流星,光滑的金屬外殼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在風沙裡如同寶石閃耀。

    “真美啊……”巫彭擡頭仰望着迦樓羅,發出了由衷的嘆息,“一想到這樣的聖殿裡沉睡着我們的破軍,一想到我們就要突破這道薄薄的迷牆、從空桑人手裡奪回大陸,我就覺得這一生做的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也包括把女兒祭獻出來麼?”一個聲音輕輕問。

    “瑤瑤?”巫彭元帥猛然一震,回過頭,看到了從迦樓羅裡悄然下來的白衣女祭司——流星的光芒下,滄流帝國的星槎聖女容色如同冰雪,那張幾乎和傳說中的空桑女劍聖一模一樣的臉上帶着似極遙遠又極親切的表情,默默凝視着他。

    巫彭只覺心裡劇痛,說不出話來。

    是的,當年,這個女孩降生在冰族貴族的家庭裡,全家都愛若珍寶,原本也會享有最美好的一生——然而,元老院首座巫咸大人的一個預言卻粉碎了這一切——這個美麗的小女孩被確認爲是帶有慕湮劍聖六魄的轉生人選,必須被嚴密保護起來,納入帝國最機密的計劃。

    巫咸大人對不捨的他說:作爲準備進入元老院的人,如果獻出這個六歲的女兒,便是立下一件大功,遠超過其他競爭者。

    他沒有猶豫太久,只在女兒的小牀前默立了一個晚上,便下定了將掌上明珠獻出去的決心——天明後,他讓妻子給女兒穿了最美的一套裙子,一手拿着她心愛的小竹馬,一手拉着她的小手,告訴她要帶她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好玩地方。

    他親手將女兒送到了元老院手裡。

    “這位聖女將成爲復興帝國的關鍵,帶領一族走向無上榮光——感謝你的祭獻。”當巫咸攬過瑤瑤,沉重的大門緩緩閉合的瞬間,他淚流滿面。他看到女兒驚慌失措的表情,聽到女兒在裡面一聲聲地喊着爸爸,直到聲音和樣子都再也看不到。那一刻,他低下頭讓眼淚落下來,手裡握着的玩具竹馬已經被捏得粉碎。

    當時身爲靖海軍團少將的他,在三年後順利地入選元老院,成爲十巫之一,登上了帝國權力的頂峰。然而,他的妻子卻爲此日夜以淚洗面,最後鬱鬱而終。

    自從那一扇門關閉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到過瑤瑤。

    ——直到這一次,他帶領冰族大軍登陸雲荒,看到了迦樓羅金翅鳥裡侍奉在破軍座前的星槎聖女。

    十幾年過去了……他唯一的女兒在他無法觸及無法看到的地方悄然成長,接受着嚴苛的教育,肩負着沉重的宿命,早已成了他所不熟悉的模樣。

    他再也不能叫她的乳名了,因爲,世上再無瑤瑤。

    有的,只是祭獻給破軍的星槎聖女。

    “我不求任何寬恕。”巫彭在星光和冷月下凝視着那一張陌生的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聲:“無論如何,感激上天,能讓我有機會再度看到你。”

    星槎聖女微微低下了視線,沉默片刻,道:“你們,何時出發?”

    “明天晚上,”巫彭低聲,“我們不能枯等到五月二十日——我將率領冰族人的勇士,以血戰來迎接破軍的甦醒!”

    “時間不多了,請儘快吧。”星槎聖女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冰冷,“要知道,我生存的意義就在這一段時間了……我比任何人都期待着破軍的甦醒。”

    她生存的意義就在這一段時間了?

    巫彭心裡猛然抽搐了一下。白衣飄飛在冷月下,那個被封爲聖女的少女擡起頭,看着十萬顆璀璨的流星呼嘯着劃過天宇,語氣寧靜而悲傷:“其實,我,和這十萬灰飛煙滅的空桑人是一樣的……都不過是洪流中微不足道的祭品而已。”

    “但,對於能被奉獻給破軍,我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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