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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雪樓系列

    三擡軟轎在聽雪樓人馬的嚴密監護下向洛陽急行來。

    然而風砂再也沒有機會和阿靖說上一句話。

    回到了蕭憶情身邊的她彷彿恢復到了一貫的冷靜淡漠沉默而幹練連中午用膳時手上都是拿着幾封剛剛到達的飛鴿傳書一邊啓封一邊和聽雪樓主低聲的商量着什麼摒除了外人。

    “將飯菜送到樓上雅座裡去樓主和靖姑娘不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了。”

    幾乎每一次進路邊客棧歇腳時在開飯前領隊的叫江秋白的高個子年輕人都那麼說。彷彿早已經習慣最高層的行爲所有聽雪樓的屬下都默不作聲然後各自歸位吃飯。

    那兩個人偶爾也會下樓來和手下們說上幾句然而神色卻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絲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聲響起在人羣中所有人都會靜下來然後垂手、退開。

    雖然都是身懷絕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着這個病弱的年輕人時任何一個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彷彿看着一個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們的樓主……那個君臨天下的武林神話。

    蕭憶情不能算寡言他經常要對於他那樣巨大的組織負上謀策的責任從他嘴邊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時候時間彷彿就變得特別的長——所以在外人的感覺中他實在是一個話說得太少、太內斂的人。

    呆在他那樣的人身邊似乎無時無刻不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包圍那種被人自上而下俯視的感覺讓人渾身不自在。或許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無其事的相隨在側。

    在風砂眼裡聽雪樓主人的臉色、平日裡幾乎都是蒼白的咀脣卻是反常的紅潤;他的目光寒冷而飄忽彷彿暮色中明滅的野火——連他的一雙手也是清瘦而修長蒼白得隱約可以看見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

    無論如何他也不像一個霸主……這個年青的男子只是一個病人。

    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卻可以讓這世上絕大多數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轎!”一日中午正在趕路靖姑娘的聲音卻忽然響起在隊伍中三擡軟轎立時止住。

    風砂也不由揭開簾子探出頭去——因爲她也聽見了風中傳來的咳嗽和喘息!

    “樓主、樓主?”緋衣的女子走下了轎子來到了蕭憶情所在地軟轎前斥退了左右手下讓他們退開三丈然後低低的隔着簾子問裡面的人。

    風砂只看見簾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隻修長的手半伸着痙攣地抓着簾子上的絨布指甲上已經轉爲詭異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窒息前的血液凝滯!

    她脫口驚呼了出來不自禁的走出了轎子準備過去一盡醫者的本份。然而她還沒有走近轎子一丈阿靖用目光嚴厲的阻止了她那樣充滿殺氣與戒備的神色、讓風砂片刻間幾乎神爲之一奪!

    阿靖彎下腰去握住了那隻手。

    蕭憶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極其穩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顫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隔着簾子他只是痙攣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緋衣女子略一猶豫立刻回頭吩咐:“江秋白帶人嚴密護衛樓主軟轎!進入方圓五十丈內的外人一律殺無赦!”那一剎間她臉上有冷漠而凌厲的表情壓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屬下齊齊下跪領命。

    簾子一動阿靖閃電般的探身入內轎中的人沒有說話。轎外的人各司其職一時間官道旁的林地上靜的連風的聲音都聽得見。

    風砂站在自己的軟轎前怔怔的看着前方簾幕低垂的轎子。

    裡面沒有聲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氣中原來那種喘息和咳嗽漸漸低了下去終歸於消失。

    一盞茶的時間後一隻秀麗的手緩緩掀開了簾子的一角面紗後緋衣女子露出半邊的臉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啓程了……我和樓主同轎。風砂姑娘請回轎中上路。”

    簾幕背後她另一隻手仍然被蕭憶情緊緊握着阿靖不動聲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關穴另一隻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內力透入他的奇經八脈幫他將剛服下的藥力儘快化開。

    倚着轎壁蕭憶情駭人蒼白的臉色開始略微好轉半閉着眼睛呼吸也漸漸平定。

    “是被方纔火藥的餘力傷了罷?”轎子在平穩的前進緋衣女子淡淡問。聽雪樓主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清冽、冷徹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這樣靜靜地看着身邊的緋衣女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裡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麼?”淡漠的緋衣女子問了一句卻有掩飾不住的衰弱無力。

    聽雪樓主沒有回答許久許久彷彿看着無盡的遠方一句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話從他脣邊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殺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進入聽雪樓已經半個月了風砂被軟禁在一間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傷勢未愈又要處理幫務暫時無暇相見還請葉姑娘見諒。”碑女如是說。

    雖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帶她來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葉風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樞之所在恐怕平靜下掩蓋着遍地的機關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問只是靜靜的等待。

    半月之後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來傳話:“靖姑娘有令請葉姑娘到密室一見。”不等她回答立時便有兩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讓她繫上。矇住眼睛後一乘小轎便載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轎子停下兩旁有人扶她下轎並解下了矇眼黑巾又立時退了下去。

    “風砂你來了?”她正驚訝自己來到了何處卻驀聽阿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她回頭只見一身緋衣的阿靖在屋另一頭含笑擡頭道。這是一間三丈見方的房間陳設極爲華美高雅地上均鋪白貂之皮壁嵌寶石房間有兩扇門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張矮几之後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硃筆看向來到的女子。她身側擺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爲山水銀爲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圖。

    “近來事多也讓你久等了。”或許密室裡面沒有別的屬下面對着同齡的女子她說話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嚴而帶了一些女子的柔媚與輕盈。

    風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卻已有戒備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帶我回聽雪樓究竟是爲了什麼?”

    阿靖淡淡一笑看着窗外道:“你…不想見小高麼?……”一語未落不等臉色大變的風砂答話側耳傾聽緋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變不由分說拉着風砂來到左邊那扇門前一把把她推了進去:“進去別出聲!”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進去風砂在門重新合上之前聽到了另一扇門外的腳步聲。

    “你又在看文書了?”原來……是那個人的聲音。從門縫中看出去那個輕裘緩帶的白衣公子一進來就看着阿靖皺眉問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傷勢纔好怎可如此事必躬親。讓莊老師去處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氣色倒還好些……藥吃了麼?”待他在屋中那張鋪着白虎皮的臥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撥旺了紫金手爐用貂皮包着、放在他鋪着波斯大氅的膝上。

    風砂透過門縫看見這般心下沉吟:“是了蕭公子大病之人血氣太弱勢必怕冷懼寒故密室中雖極爲保暖仍鬚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當初秋天氣尚熱只苦了靖姑娘。”

    蕭憶情臉色極爲蒼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蒼白雙目暗隱青色。咳聲空洞而輕淺必是在肺腑之間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聽着樓主的咳嗽風砂又暗想內心不由自主的嘆了口氣。

    蕭憶情右手輕輕轉動一杯淺碧色的美酒一邊淡淡道:“甘肅那邊有消息傳來天龍寨已被攻破許攀龍已擒其餘皆殺或降。”

    “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於他身側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幫那邊有無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餘下也只在指日之間。”蕭憶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輕輕咳了幾聲將目光由緋衣女子身上、轉投向窗外的天空緩緩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見了一個人。”

    “誰?”阿靖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心中卻想着風砂便在門外被蕭憶情覺必然不妥須及早結束今日的談話讓他離開密室纔好。

    她正想着卻不曾看見蕭憶情正注視着她目光變幻不定。許久才嘆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護玉。”阿靖不由自主輕呼一聲擡起頭來卻正看見蕭憶情莫測喜怒的眼睛。

    她隨即平靜如初淡淡道:“風雨組織也是一大勢力如今只怕還動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動得我也得三思而後行。”蕭憶情嘆息了一聲淺淺啜了一口酒凝視着手中的酒杯輕輕握緊漠然道“我若殺了他你…你豈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無喜無怒的語聲中驀地流露出一絲顫抖。

    在這一瞬間門外的風砂只覺這個高高在上的蕭公子、竟有幾分可憐。

    阿靖沒有說話良久才道:“你也該回去歇歇了。”

    蕭憶情點點頭也站起了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對緋衣女子道:“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我已決定:下個月起將考慮收服神水宮。”

    “什麼?”阿靖這才一驚“這麼快?……爲什麼?”

    “你和我…有多久沒受過傷了?當上樓中領主以來怕快有一年沒有人能傷到我們了罷?”似乎在回憶着不相關的過去蕭憶情聲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視阿靖血痂猶存的雙手目光已在瞬間冷得可怕!“神水宮……神水宮。真是好大的膽子!”

    阿靖的手輕輕握緊過了半晌才問:“神水宮背靠大巴山前臨水鏡湖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代價必然不會小。你若非有足夠把握不要輕易派人手出去。”

    “我並不是一時意氣阿靖……”笑了笑蕭憶情緩緩起身走到那山河圖邊指着一處道:“神水宮在這兒前面是水鏡湖。湖上游就是岷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宮也只能從這兒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問:“如何入手?”

    蕭憶情目中驀地掠過了極其冷酷的殺氣!

    風砂透過水晶見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歡當日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凜。

    蕭憶情手腕一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着淺碧色的美酒淹沒了小小的宮殿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種極其溫文而殘酷的語調一字字道:“炸開上游堤壩放水淹入神水宮!”

    此語一出房內的阿靖與房外的風砂俱嚇了一跳。

    撫摩着袖中的血薇劍緋衣女子冷漠的眼睛裡有光芒流轉不定許久終於緩緩出言:“是一個好計劃——不過這麼一來不但神水宮無一倖免沿江百姓也終不免……”

    “我知道我自會善後你放心。”蕭憶情淡淡道“此事我已交給小高辦理不日即有結果。”

    他起身欲走卻終於忍不住問:“那位叫葉風砂的女子……你似乎很爲她費了一番心思啊。爲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頭想了許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羨慕她。”

    “羨慕?”蕭憶情也是略微一怔忍不住停下了離去的腳步回頭看着緋衣的女子看着她面紗背後那冷徹如水的眼睛目光變換不定。

    阿靖略一沉吟亦帶了些苦笑看向天際:“善良、堅定、自立——雖然我自己作不到然而對於具有這樣品格的人我卻一直心懷敬意……”

    她轉頭看了一眼聽雪樓的主人覺那個年輕公子眼睛裡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憂鬱於是繼續淡笑:“很奇怪吧樓主?舒靖容……其實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百毒不侵併不是一個好下屬呢。”

    “我明白了。”蕭憶情微微頷但卻正色道“即使你有弱點但是——阿靖就是阿靖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千秋萬世歷代各國也只有一個你自己。你要記住對於聽雪樓、對於我來說即使是這樣的你、依然是無可取代的。”

    蕭憶情走後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遊移不定。

    “靖姑娘。”終於忍不住風砂輕推那一扇們低喚。緋衣女子驀然一驚回過神來過去替她打開了那扇門。

    風砂重新踏入了密室不知說什麼纔好許久終於道:“無意中聽到你們幫中之事……會不會殺我滅口?不然如何對蕭樓主交代?”

    看了看這個青衣的女子阿靖只是淡淡一笑:“你以爲…樓主察覺不了你在側麼?他不點破那麼就是無妨了。”她輕輕頷道:“既然要攻入神水宮……倒是遂了你心願了恭喜。”

    風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們這些大人物心情變化的光而已……翻手爲雲覆手雨的畢竟只能是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看着這兩扇門遲疑道:“方纔我躲進去的地方是……”

    “這扇門後就是我的臥室。”阿靖截口道臉色仍然只是淡淡的“這個密室直接與我和樓主的房間相通方便每日的議事。樓主身體不好有時候半夜也會犯病也好方便照顧。”

    風砂點頭看着緋衣女子面紗後沉靜如水的眼睛和眼中慣常的冷漠忍不住問了一句:“江湖中都傳言你們、你們之間……是相互傾慕的是麼?”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但阿靖卻沒有在意反而有些譏諷的笑了起來:“人中龍鳳是不是?我倒也聽說過這種無聊的傳言——那些人知道什麼?”

    看着窗外一片片黃起來的葉子聽雪樓女領主的眼睛卻是冷漠迷離的如同冰雪:“我與他……我們之間的事是別人無法瞭解的。他那樣的人其實對身外的一切都無所謂……”

    “也許吧。方纔見他準備進攻神水宮手段之決絕狠毒的確讓人膽戰心寒。”風砂喃喃說了一句復又擡起頭似乎是經過了長時期的思考看着面前的緋衣女子認真道“可我認爲……他對你感情深藏內斂行事有氣吞山河的大將之風對手下恩威並重對自己嚴厲自制。他和你…真的好象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難怪外邊都說你們是人中龍鳳。”

    “人中龍鳳、人中龍鳳……哈。”阿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辭然而眼睛裡卻有極度複雜的神色變幻。彷彿是要結束這種沉悶的話題一般她站了起來回頭淡淡的看着風砂道:“你不是問過我爲什麼要帶你來這兒嗎?不錯我是想讓你看一些東西……隨我來。”

    聽雪樓白樓內部。極其複雜的岔道幾乎沒有一扇可見外面景色的窗。風砂只是隨着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經完全迷失了原來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緊跟着眼前的緋衣女子。

    到了一個入口處阿靖拉下一處機關從打開的密門中走入夾壁。風砂自知不便多問便靜靜隨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腳步才停了下來淡淡說:“你看。”

    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窺視孔可透視室內活動。從孔中窺視出去展現在眼前的已經是一處極爲寬闊的大殿只見四壁刀劍遍佈隱隱濺有乾透的血漬。而氣氛更爲肅殺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室內有人三五成羣或坐或立各處一隅以重簾隔開絕不相雜。每人手中各持兵器或靜坐思索或兩兩比試。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陰毒幾乎是中者立死。偶見有人一招失手身負重傷一聲不出的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會兒便另換人進來。

    風砂透過夾壁上的小孔往室內窺看突見對面一名黑衣少年剛擊倒了一位同伴將沾滿鮮血的劍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陡然冷洌如冰雪。她不由自主“啊”了一聲立時想起了高歡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彷彿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這就是我們聽雪樓下屬的吹花小築殺手們、訓練的地方。”驀地阿靖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平靜、淡然不帶一絲感情。雖然是隔了牆壁但在下屬面前她無意又流露出平日的威儀。

    她領着風砂在夾壁中往前走淡淡道:“這條暗道是爲了讓樓中腦能隨時來檢查訓練情況而築成的平日裡我和石玉、江浪他們也經常來這兒。”

    又走過了一間房阿靖停下腳步往牆壁外看去。只見室內架着長條木板一排排黑色勁裝的少年正齊齊站在板邊站着用餐。伙食很簡單隻有一大碗白飯和一個菜但每個人均神色恭敬嚴肅彷彿是天賜美食一般。

    每人吃得均極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連碗邊緣的硬米都一粒粒吃盡。偌大一個房間幾十人吃飯竟然沒有出一絲聲響連筷子碰擊碗的聲音也不曾聞見。

    “啊這些是什麼?”目光再一掃風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脫口驚呼。她看見那些就餐的殺手們每人身邊都帶了一隻動物或貓或狗也有蛇蟲之類似是已飼養多日相處甚歡。不少人在吃飯時留出一份餵給它們顯是極爲寵愛。她疑問地看了看阿靖不知這些殺手爲何還要飼養牲畜玩物。

    “哦……當然要好好餵養那些東西了——喂的好了將來吃起來纔有味道。”阿靖淡淡道。風砂嚇了一跳喃喃道:“原來…原來是養來吃的麼?真可惜……”

    阿靖淡淡一笑口氣驀然轉爲嚴厲如刀:“不對於那些人來說那是他們唯一的同伴!他們養這些小東西已有一年多平日訓練之餘同行同宿甚至吃一個碗裡的飯睡一張牀。但他們養它的最終目的——卻是爲了親手殺它!一旦訓練結束在最後的酒宴上樓裡規定他們必須親手將其殺死並烹而食之。”

    轉過頭緋衣女子看着風砂驚訝的目光不由笑了笑——風砂似乎覺得她這一笑也帶着說不出的殘酷與冷漠竟似與高歡蕭憶情並無區別!

    “他們很寂寞很艱苦所以養只動物也可作個伴。不過——身爲殺手絕不能對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們雖與動物朝夕相處卻必須時時刻刻防止自己對其產生依戀以免到時下不了手。”阿靖輕聲笑了笑“如果他們不想死的話……那麼就不要對任何東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風砂驀然道語氣亦轉爲沉痛“對他們體能、武藝加以千錘百煉同時對他們的感情也反覆折磨直到泯滅一切天性爲止。這樣你們的殺手也就訓練成功了……對不對?”

    阿靖輕掠絲笑了笑:“不錯。雖說如今有些專門從事暗殺狙擊的殺手組織——如風雨組織——名聲遠在聽雪樓之上。可我們訓練出來的殺手數量雖不多卻絕不亞於任何人。”

    然而看着裡面那些少年聽雪樓女領主的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些嘆息。

    那麼…高歡也是這樣訓練出來的麼?

    風砂想問可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涌上一股痛恨與悽楚雖說這兒的一切都讓自己聯想到他可不知爲何、她卻不願在阿靖面前再提到這個人。

    看見身邊的女子不再說話阿靖又繼續道:“和別處一樣不能完成任務的殺手回到樓裡後處罰更比死要慘過千萬倍……是以我們的殺手無論與誰相處絕不會生出絲毫感情。”

    她明澈的目光注視着風砂似乎隱隱含了深意。

    風砂在那樣冰冷的注視下漸漸低下頭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這時她透過壁上小孔看見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個小間。屋中陰暗、潮溼一個巨鼎中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陰影之中似乎坐了個人其餘還有十餘位少年均垂手而立站在火堆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個包袱。

    隔着牆壁風砂都能感覺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悶熱和壓抑正當她將目光從小孔轉開之時只聽那坐在暗處之人忽然冷冷的出聲:“你們的任務都完成了?”

    那個冰冷的話音一落衆位少年一齊單膝下跪解開右手布包捧至齊眉:“不辱使命請壇主驗看!”包內血跡淋漓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頭!

    目光在人羣衆逡巡了一週坐在暗處的壇主揮了揮手讓衆人起身:“很好各人去領一千兩銀子休息半月。把人頭扔進火裡燒了!”

    他的語音冷澀平板彷彿不是人聲。這時他突然冷笑一聲:“李珉你爲何空手而回?”衆人此時均已起身唯有一位黑衣殺手仍跪在當地也唯有他方纔在進來時右手是空着的!

    風砂見那個叫“李珉”的殺手也只不過二十四五左右劍眉星目雖然知道自己沒有完成任務可神情依然甚爲鎮定:“屬下無能沒有殺柳府一家請壇主賜罪。”他的聲音也象別的殺手一樣冷酷冰寒卻仍依稀有一絲暖意存在。

    “賜罪?你說得很輕鬆嘛。”壇主冷笑猶如金鐵交擊“你可知完不成任務是什麼罪?”

    “屬下知道。”李珉低頭道可語音已有一絲顫抖“屬下甘願受罰。”

    “很好你很硬氣。”壇主冷冷道。

    秘道中風砂忍不住轉頭問:“你們、你們真的要殺了他麼?沒有完成任務……真的一定要死?”看着青衣女子眼睛裡不忍和哀傷的神色阿靖漠然道:“如果能讓他從容自裁那倒是好的了——”

    她的聲音冷如冰雪:“不過看來……這個人還另有隱情可能連死都不能罷。”

    她話音方落壇主於陰冷黑暗中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珉你也不要先急着死……我叫你先看看一個人。”他雙手輕拍門被推開。兩名殺手從門外拖了一個人進來。

    看見被抓來的人李珉的目光突然變了連石雕般的身體也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個人從門外被拖入時已奄奄一息渾身是血似乎遭到過非人的折磨。風砂見地上這人一擡頭不禁驚呼了一聲只見這人雖滿臉血污卻眉目如畫是個方當韶齡的麗人。

    “青青!”李珉再也忍不住一步衝過去要從地上扶起她。只見寒光一閃左右兩名殺手抽刀擋在他身前。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緩緩從血泊中擡起頭來看着李珉目光淒厲如劍。

    “你、你們殺了我爹媽!李珉…我們那樣對你可你居然、居然是聽雪樓派來探子麼?”青青驀然了瘋似地大喊掙扎着要撲過去“是你回去後把情報給聽雪樓的!是不是?不然、不然…爲何他們輕易的就殺入了府裡殺了所有人!——你們、你們這些殺手都不是人!”

    她瘋狂的掙扎旁邊的人毫不客氣的一擊打在她的後頸上讓她癱倒在地上。

    李珉怔住目中漸漸涌起絕望之色。

    “李珉你看見了吧?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爲可以一死抗命麼?”壇主在陰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你不怕死很硬氣。可現在柳府上下十九口我照樣殺得乾乾淨淨抓柳青青來我只想讓你心服口服。”

    看着手下蒼白如死的臉色壇主森然道:“任務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是另一回事了。李珉你犯了如此大罪還有何話說?”

    壇主又冷冷一笑看着半昏迷的柳青青不知道在陰暗中的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只知道過了片刻他纔再度出言:“你若肯親手殺了她以示悔過還可以免你一死。你在衆人之中也算出類拔萃我可以多給你一次機會——殺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經是恨你的了那麼幹脆就讓它徹底一點!”

    李珉緩緩拔劍看着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涌出了複雜而痛苦而複雜的神色。

    風砂在一邊瞥見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隱隱約約憶起在贈予高幻那綹長之時也曾見到他眼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情!

    她好象有點明白了他當時的心情也似乎有點懂得了這個生性莫測的人。

    阿靖在一邊看着她眼神的變化嘴角浮出一絲淡然的笑意。這樣的世界對於這個女子來說如果不親身經歷又如何能理解?

    這時李珉突然收劍向壇主下跪絕然道:“還請壇主懲處屬下吧!”

    似乎一怔壇主冷冷問:“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凌遲的酷刑?殺她只須一劍可你卻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我不明白你好好想想。”

    李珉驀地擡頭目光已沒有往日的冷酷與淡漠彷彿是火山噴一般!

    “壇主你不會明白這世上的確有一種東西是可以讓人百死而不悔的!”他驀然擡頭看着上一級聲音已在顫抖、彷彿吶喊“你儘可以殺我象踩死只螞蟻一樣然後再找一個人替我……可是你永遠也無法明白這爲了什麼!”

    “住口!”彷彿是被屬下的失控激怒陰暗中那壇主突然厲叱聲音竟也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給我住口!——我明白!我甚至比你還要明白!”

    一瞬間衆人驚住面面相覷。連李珉也從狂怒中靜了下來看着陰暗中的壇主。

    壇主彷彿也知自己失言靜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平日無喜無怒的語調冷然道:“那麼我只有依規矩辦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劍所有的一切都交回來……然後去黃泉大人那裡領罰。”他揮揮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對那兩名殺手道:“這個女子沒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珉低頭看着她目中有難掩的悲傷和情義。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轉過了頭去。可就在這一眼之間風砂卻看到了他眼中難以抑止的深情和絕望。

    兩位殺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個的手嘶啞着嗓子厲聲道:“李珉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你這個劊子手!”她掙扎着慘笑道:“我要殺你我要殺你!”她踉踉蹌蹌衝到了他跟前血流滿地。

    風砂目不忍視緩緩從小孔上把眼移開。他爲她犧牲了一切可她卻把他當成兇手!

    “別這樣。訓練殺手年年有這樣的事情事生。”阿靖依然淡淡道“你知道什麼是江湖嗎?便是這樣的——不止聽雪樓如此想獲得力量的那些組織無一不如此。”

    “那個壇主當真鐵石心腸他難道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嗎?”有些不平的風砂憤憤問。

    阿靖緩緩笑了笑平靜地道:“他幾年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她看了看風砂語氣森然:“何況他若不這麼辦更高層的人便會處罰於他。”

    這時只聽室內“啊”地一聲慘呼隨之而起的是“呀!”的驚呼!

    風砂急忙看向室內一看之下如遇雷擊失聲道:“她死了!”

    一向淡然鎮定的女子語音在片刻間竟顫抖的厲害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顫聲道:“她死了!”

    阿靖臉上難得有一絲意外的神色俯下身看向裡面。只見室內景象甚爲怪異方纔衝過去要殺李珉的柳青青已被一劍穿胸而過——但柳青青雙手拉住李珉持劍的右手似乎是整個人撲上劍鋒的。

    李珉看着她目光震驚而狂亂。

    “青青你、你做什麼?”李珉不相信地問幾乎嘶聲喊着丟了劍用力抱住她慢慢失去生氣的身體。

    柳青青染滿血污的臉此刻竟異常的蒼白而美麗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緩緩微笑:“我……我其實一點……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你的難處。你……待我們一家……很好。”

    她喘息着一雙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中深情無限:“可……我不想你死。你現在……現在親手殺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請再也、再也不要…受他們控制……”

    隔着牆壁風砂茫茫然的站着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許久她茫然轉過頭看着身邊的緋衣女子。

    彷彿被最後的青青那樣意外的舉動鎮住面紗後的眼睛裡也有複雜的神色微微激盪。

    風砂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笑着看着她:“你高興了麼?你們的訓練……這就是你們的訓練!”緋衣女子不說話眉宇間霎時又恢復成漠然無表情按下機關從暗壁中走入室內。

    室內所有人齊齊一驚立刻俯身下跪:“拜見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內卻沒有看屬下只是轉頭看着地上的那個殺手看着他抱着渾身是血的戀人痛哭。那是殺手的淚……即使是聽雪樓的領主眼睛裡也微微黯然了一下不出聲。

    驀然李珉一聲驚呼:“青青!”風砂急步搶過去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一變擡頭看着緋衣女子顫聲道:“她……她死了!”似乎是微微嘆息了一聲阿靖仍然不說話。

    風砂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低聲喃喃重複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目中憤怒之色更深憤然回頭衝着陰影中嘶聲喊:“是你…你爲什麼要逼死了她!”

    “不錯是我逼死了她。”壇主依舊冷淡地回道緩步從屋角的陰影中走出擡頭看着她漠然的問“那…你又能怎麼樣?”

    風砂一下子怔住連退了幾步纔出聲音來:

    高歡!這個從陰暗之中緩步而出、冷酷而殘忍的壇主正是高歡!

    風砂怔怔地看着他嘴脣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一步步慢慢往後退。這一個多月以來她自己雖不承認可內心深處依然是下意識地盼望再見到他可如今……這一次猝然的相見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這時一邊的李珉已橫抱着柳青青的屍體站了起來。血從戀人的胸膛中直淌下來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過來根本沒有留意到身邊的人連眼神似乎都已癡呆。

    “你所愛的人的血…溫暖麼?”在李珉經過身側的時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着低低問了一句眉目間不知是何種神色只覺有依稀的寒意鋒利如刺。

    甚至連聽雪樓女領主的話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着柳青青的屍體走過阿靖身側根本沒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萬的緋紅色利劍。這個吹花小築裡的殺手只是怔怔的、毫不遲疑的走向門邊。

    他要離去——他居然就這樣劍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築!

    冷漠的光芒閃過高歡的眼睛想也不想作爲壇主的他舉起了手手指一彈閃着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離的人的後心——沒有人沒有人能夠輕易背離聽雪樓!

    然而在掠過緋衣女子身側、射向李珉時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離了方向奪的一聲釘在了門框上。李珉連頭都不回茫然的往前。

    “讓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動了動阿靖下令。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着那個抱着死去戀人的下屬、失神的走出門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所有下屬都退了下去門合上之後房中只剩下三個人。

    風砂的目光從那一刻起就沒有從高歡臉上移開過。始終說不出一句話她只是下意識的一步步往後退已到了暗道門邊。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動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話好好地說清楚。”阿靖語氣平靜而斷然沒有絲毫的悲喜起伏只是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和同樣漠然的得力下屬淡淡道“不管怎樣來做個了斷吧。”

    “是。”對於領主的命令高歡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再試圖離去。

    看着眼前忽然變得完全陌生的人風砂嘴脣顫動着許久終於掙扎着吐出了一句話——

    “高歡你簡直不是人!”

    高歡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不曾開口。聽到了這句話眼中卻反而驀然有輕鬆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絲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說的對。”回答了這三個字以後他轉向阿靖恭聲道:“靖姑娘話已說清楚了。屬下告退。”

    他緩緩轉身目光始終沒有半絲波動。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經歷過的……你莫要以爲他不懂得李珉的心情和感受。”始終不動聲色的阿靖驀然開口淡淡對一邊的風砂道風砂一驚擡眼看着高歡卻現第一次那個人避開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着空氣漠無表情:“正因爲懂得所以才無情。”

    高歡的雙手用力握緊雙肩微微抖顯然這幾句話已直刺入他的心裡。

    “我帶你來聽雪樓就是讓你明白他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阿靖注視着風砂的眼睛一字字道“葉姑娘你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不奢求你能原諒什麼……但是至少希望你能瞭解這樣的生活然後再決定是否恨他。”

    風砂雖沒開口可目中已有淚水緩緩溢出。

    阿靖輕輕拍拍風砂的肩面紗後的眼睛卻微微波動了一下:“還有什麼話你們好好說完想說的話——離開這間房間你們……就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輕輕嘆息了一聲緋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門合上之時她聽到風砂的哭聲象水一樣盪漾開來。

    阿靖清麗的臉上罩着輕紗靜靜坐在密室中等着蕭憶情。

    “你今天怎麼了居然放走李珉!”蕭憶情推開門與往常相反第一句就是厲聲責備“你知不知道他若落入風雨組織或天衣會手中將對樓中大爲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靜地道如水的雙眸從面紗下輕輕擡起注視着蕭憶情。蕭憶情皺了皺眉眉間出現了在她對面坐下平了平氣問:“那你怎麼了?是糊塗了?”

    “總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總要糊塗幾次的。”阿靖依然靜靜地說道。

    蕭憶情冷冷一笑他蒼白俊秀的臉上已有怒容連一向溫和從容的語音也變得咄咄逼人:“幸好我還不糊塗——現得早我已派人快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級否則真會出現大錯!”

    阿靖端坐着的身子徒然一震手指驀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目光一剎間也亮如閃電透過面紗盯着蕭憶情一字字問:“你殺了李珉?”

    “不錯”蕭憶情冷冷道“又怎麼樣?”

    阿靖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殺氣讓人觸目驚心。蕭憶情卻只是冷笑俯下身輕輕揭開她臉上輕紗看着她忽然冷冷問:“你能阻止我殺他?”

    阿靖一言不地看着他目光變幻不定脣邊忽然有莫測的冷笑。

    蕭憶情也是一言不的看着她但目光卻漸漸柔和起來長長嘆息了一聲負手站起:“我知道我這樣做傷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當年雷楚雲之事難道你忘了?”

    又提起這個名字下意識的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聽雪樓主咳嗽起來半晌方止。急忙從懷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巾輕拭嘴角絲巾立刻被染紅!

    緋衣女子的臉色微微一變起身快步走了過去拉上了重重簾子又撥旺了手爐一把將酒杯從聽雪樓主的手中奪走扔到了角落裡:“墨大夫不是說了不能喝酒了麼?一邊求醫一邊卻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雖然是極力壓低了聲音然而焦急和氣惱還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來。

    蕭憶情咳得兩頰泛上了紅潮雙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來。許久才平息下來苦笑:“有時候……我的確想、還真的不如就這樣…死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現在你的死活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微微冷笑着阿靖將紫金手爐撥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聽雪樓上下萬餘人怎麼辦?”

    蕭憶情頓了頓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終於問:“方纔你想說什麼阿靖?”

    阿靖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改天再說吧今天不合適。”

    “爲什麼?”蕭憶情有些奇怪“有什麼事值得讓你這般吞吞吐吐?”

    阿靖遲疑了一下才緩緩道:“我想求你給高歡自由讓他跟風砂走。”

    蕭憶情臉色立即變了目光又尖銳了起來:“你說讓高歡走?他此時正當顛峰領導着吹花小築的殺手組織至少還可以爲我效力五年……你居然爲了一個樓外不知來歷的女子要求我放走這樣一位人才?”他的目光如利劍般逼視着阿靖。

    “任飛揚非常優秀他在訓練之後完全可以來接替高歡。”阿靖的目光始終在看着他輕聲道:“難得我這樣喜歡一個人——風砂那個女孩子在她身上我甚至可以看到我本來應該是什麼樣子……”

    “我不想讓她的手沾上一絲血我不想讓她以後永遠不幸福。”聽雪樓的女領主突而低下頭嘆息了一聲“蕭樓主我們手底下殺了多少人流過多少血?那樣深重的罪孽……”

    她的手已在蕭憶情的手心裡微微抖如同她的聲音:“當年殺了霹靂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無可恕;以後這幾年跟着你到處征戰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後必入地獄。何況拜月教一戰中……”

    說到這兒她話音一頓不再說下去。

    但蕭憶情的目光又變了低聲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他神色已有些恍惚那樣的字眼是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避諱的話題。迦若、迦若啊……

    但恍惚中他還是看見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見烈火中的明月還有聖湖的風暴……冷汗從他的額上滲出他不由自主握緊了阿靖的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目光停留在她項上那一個破舊的護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樣深沉殷切的執念、依舊停留在那裡。

    順着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識的回手觸摸到了那個護身符。剎那間彷彿閃電照亮她的心向來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淚光不再說話。

    蕭憶情看見她眼中的淚心中突然一冷感覺有寒流慢慢升起讓心都灰了一半。

    他生性高傲專制一生中以權力地位俯視天下可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日面臨着死亡所以他的個性也被深深分裂爲兩半!

    他重權嗜殺但他害怕死亡;他無情冷酷爲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極爲空虛寂寞內心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讓全武林臣服於他腳下可另一面卻又在不斷地尋找能讓他平等相待的人……這分裂的個性讓他變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這世上永遠有兩個字時時刻刻刺痛他的心。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閃。蕭憶情看着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擡頭壓倒了一切冷冷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稟樓主左舵主前來拜見!”

    “讓他進來吧。”蕭憶情在軟塌上微微擡了擡手。阿靖在他身側將各分舵的文書信件一一過目。她抽出左舵主的上書看了一眼淡淡對蕭憶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樓還帶了九名江南佳麗。”

    這時左舵主已上前單膝跪下:“拜見樓主!屬下已將設立揚州分舵之事辦妥而且屬下亦帶回九名女子充樓中僕婢之用。”

    蕭憶情從阿靖手中接過名單看了一看卻也不動聲色:“要知樓中從來無此先例而且聽雪樓既已成天下第一大勢力也要注意安民撫民豈可以聲色自娛?”

    左舵主略有慌亂之色忙道:“屬下見其家中貧寒無力撫養纔出錢買下並非強掠民女……而且……而且樓主位高寂寞也……”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說下去。

    連下屬都看出他的寂寞——蕭憶情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不再詰問:“你先退下去吧。”

    他對阿靖微笑:“樓中事務繁多辛苦你了。”

    不知怎的阿靖看見他的笑容心中卻有一陣不自在--因爲在他笑的時候眼睛也是不笑的!那仍是冷冷的冰雪!

    在她和他之間突然有了無法言明的隔閡。她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已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他依舊對自己信任關懷可卻從每一個動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左舵主這回走好運了帶來九名美女居然被樓主留下了一人!”

    “是嗎?想不到。樓主以前對美女興趣似乎不太大呀!”

    “所以說這次左舵主運氣好麼!”

    “不過……奇怪奇怪樓主不是和靖姑娘……”

    “天知道他們怎麼了!你沒看見這幾天他們兩個都不太對勁嗎?”

    “其實呀從上次打完拜月教回來就有些怪怪的了。”

    “唉……他們大人物之間的事弄不懂呀!可說句心裡話天下雖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樓主!人中龍鳳天人之戀……外邊不都這麼說?”

    “唉別提了……他們吵起來那纔是天下沒人勸得住。”

    風砂坐在花蔭下斷斷續續聽了來往人的話心往下一沉。

    “阿靖是不是因爲我和高歡之事讓你和蕭公子之間爲難了?”風砂回到阿靖的房內問。正在看文牒得阿靖擡頭笑笑:“怎麼會?”

    可風砂明明看見她明麗的臉上已頗有憔悴之色。她不由柔聲道:“阿靖你長我二歲本當是我姐姐可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不等她說下去阿靖止住了她:“別說了你並不瞭解內情——不錯目前我和他是有些問題沒解決不過不關小高和你的事……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閡。”

    彷彿不願再深說下去她轉過話題問:“你這幾天見過小高了麼?”

    風砂臉微微一熱輕輕道:“前天還見了一次……但從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們說……是蕭公子調走了他。”

    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嚴霜“我去和他說。”

    風砂勸阻不住阿靖轉身進入密室隨即聽到了室內開的聲音越來越高似乎雙方都有些控制不住。風砂知道雙方又爲自己爭執心下好生過意不去不願讓阿靖出來後感到爲難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阿靖冷冷望了蕭憶情身邊那嚇得瑟瑟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氣冷峻地問:“那麼樓主你是決計不放過高歡了?”蕭憶情倚在軟榻上眼睛沒有看她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讓他去殺了葉風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裡轉瞬結成了冰再也不說一句話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蕭憶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卻頗有淒涼苦澀之意。這時一直蜷伏在他腿邊的白衣美女終於能開口顫聲道:“這位姑娘……好凶啊!”

    蕭憶情垂手撫着她絲綢般的長嘆了口氣:“蝶舞爲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從揚州帶回的九位佳麗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來雪白的紗衣霧般籠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歲純淨明麗得象三月的江南雙眸中始終帶出了怯生生的表情彷彿一頭受驚的小鹿讓人不忍對其稍加辭色。

    但她的舞卻是銷魂的。舉手投足之間舞韻飛揚有流雪迴風之美。

    舞動中只聽少女開口輕輕唱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歌聲在密室中迴旋如同煙一般。

    蕭憶情不易覺察的嘆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個‘此情可待成追憶’!”蝶舞這才一驚驀的明白過來跪下惶然道:“小女子無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諱請公子恕罪。”

    蕭憶情淡然一笑擺擺手:“沒什麼。我父親當年爲我取這個名字也是爲了紀念我的母親、從義山詩中取的這句。唉……”他閉目嘆息了一聲自語般:“我母親死時我才只有三四歲。”

    蝶舞這才鼓足勇氣悄悄擡頭看了這位高高在上的蕭公子一眼彷彿安慰般的輕輕說了一句:“奴婢也是從六歲開始就沒了爹孃……”她自知多言忙低頭:“奴婢怎敢與公子相提並論?公子恕罪。”

    蕭憶情睜開眼睛看了舞伎一眼問:“你也死了爹孃?”

    蝶舞低着頭怯怯道:“回公子的話爹孃在奴婢六歲時便把奴婢賣給了紫雲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個薄命人……”蕭憶情今夜似乎頗爲多感居然破例問了那麼多道:“那麼我派人送你回揚州依舊讓你與家人團聚罷。”

    蝶舞全身一震撲在地下顫聲道:“謝公子大恩……可奴婢父親生性好堵當年就爲還債才賣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幾月也必被父親再度賣去抵債……奴婢求求公子就讓奴婢服侍公子別……別在遣回奴婢了。”

    蕭憶情一時默然。他最初留下這名美人是因爲與阿靖之間矛盾日深更爲寂寞纔想找一個人在身邊暫慰寂寥從未想過要長久留下她。

    但沉吟間見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邊小鹿般馴良單純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剎間心中一軟開口道:“好我就答應你讓你留在我身邊。”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歡喜之色忙伏地謝恩。因爲她知道公子這一句話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卻不知從此她一生也將被禁錮!

    “你不是一直想見任飛揚嗎?”阿靖在軒中飲了一口茶緩緩對風砂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是樓主親自在訓練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帶你去見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讓小高自由但至少這件事我還可以爲你辦到。”

    風砂身著淺藍色長裙明麗又飄逸。聽到靖姑娘的話她目光驀然涌起無法言述的感情過了很久纔在臨水的軒中低下頭輕輕道:“沒關係真的不能和高歡在一起我並不遺憾。”

    她擡頭看了略帶訝容的阿靖一眼輕聲道:“重要的是我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縱使終身無法相見我們可以肯定地知道我們會相互在心裡記着對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難爲情地笑了笑輕輕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該如何謝你。”

    阿靖一時間沒有回答似乎被她方纔這番話中的深情和堅毅所驚住怔怔望着軒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話。這個女子、這個女子說話的神色、目光、語氣以至話中的深意……她回憶着突然間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在她腦海中響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間的確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會想象這種感情有多深。雖然我們彼此從未說出來過可我們心裡都明白。”

    這是她說過的。在內亂中聽雪樓危在旦夕蕭憶情生死未卜之時雷楚雲對着她伸出手來刀痕縱橫的臉上帶着那樣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態。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說了這幾句話。也就是這幾句話力量千鈞地讓他終於放棄了希望讓風雨組織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雲”的身份繼續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風雨組織的老大殺手之王秋護玉!一段不爲人知的畸情也從此埋葬。

    而今她才覺當年她衝口而出的這幾句話竟與風砂之言不謀而合!

    阿靖還無法理解當年爲何會說出這種話……

    “靖姑娘怎麼了?”驀然風砂輕輕問她見阿靖癡癡地出神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阿靖剎那間如夢方醒強笑道:“沒……沒什麼。”

    她定了定神嘆了口氣想起目前與蕭憶情之間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對風砂道:“我下午帶你去看任飛揚他傷早已好了近日已開始訓練了。”

    風砂身子輕輕震了一下過了許久才問:“他可好?”

    “身體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訓練的人也不會太好過。”阿靖淡淡道。風砂低下頭輕輕撫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彎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變得很奇怪隱隱竟有淚光閃動。“他說過只加入聽雪樓一年對不對?”

    “是。可我告訴你——只要他踏入了這種生活他便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留下來永遠不會離開聽雪樓。”阿靖口氣冷肅“你知道樓主有這個能力——沒人能抗拒他的影響和意志!”

    風砂也明白蕭憶情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呆了一年很難說任飛揚不會被他所傾倒、所震懾而成爲他忠心的追隨者。

    她目光變了一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和悲憤掠過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驚低聲問:“你這般在意他?”

    然而風砂卻沒有說什麼。過了很久才嘆息幽幽地問:“你說若已經與別人生死相許可同時心裡卻又掛念着另一個人——這是不是一種不忠和背叛?”她並不想對阿靖隱瞞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嘆息:“高歡與我是明白了的……可我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終無法忘記在死亡與恐懼逼來之時我與他生死與共的勇氣。”

    她擡頭問:“你能理解嗎?”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愛一個人。”阿靖沉默了許久才道:“其實當時我要任飛揚加入樓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這時已準備讓小高走。可這樣一來吹花小築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讓任飛揚來接替小高的……”

    風砂一驚:“那就是說他也是爲了我與高歡而間接犧牲了的?”

    阿靖點頭:“不錯。要救高歡就得有人犧牲站到這個位置上來……”她看見風砂的淚光低低嘆了口氣擡手輕掠絲目光平靜如水:“好了咱們也扯得太遠了。下午我派人來接你去看任飛揚。”

    “你自己進去。如果話說完了就搖我這個小鈴自會有人帶你出去。”阿靖在一處水榭邊下了轎對風砂說到道同時遞給她一隻小小的銀鈴。

    看着她離去風砂心中一陣茫然。水榭上清風徐來蓮花盛開她獨自一人立在九曲橋上竟不知何去何從。在她內心深處其實仍在極力地逃避與任飛揚再次相見。因爲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他們以前算是什麼?以後又會如何?想起來就有心亂如麻和無助的絕望。

    風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道極爲耀眼的白光如電般閃過!

    那麼凌厲那麼殺氣逼人風砂大驚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卻是一怔——這一劍卻似在哪兒見過一般同樣的殺氣和同樣的凌厲。

    “唰!”地一聲裂帛白光劃過之後水榭四面上的輕紗齊齊落地!

    “很好這招‘地獄雷霆’終於算是練成了。”水榭中一個聲音冷傲而又凝重地一字字道。

    風砂擡頭。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見了那紅得刺目的披風。

    他正低頭看着手中的劍不停地輕輕振動手腕試着各種力道和方向。那一頭黑亮的長依舊垂在他肩頭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是他整個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讓風砂一時不敢叫他。

    不經意間任飛揚終於也擡起了頭正看見水榭外的風砂。他不由呆住了。

    這短短一剎間的凝望彷彿是過了千萬年。

    終於風砂遲疑着輕喚了一聲:“任飛揚?”她的聲音仍帶了些試探與不確定可任飛揚卻朗朗地笑應:“風砂你怎麼來了?好久不見了!”

    他從水榭中走了出來。不知爲何看見他迎了上來風砂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這一步是在多麼微妙複雜的心情下踏出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但任飛揚卻停不了腳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時間也隱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開外笑了笑問:“你這十多天還好吧?”

    “還好。”風砂輕輕應着目光卻黯了。任飛揚顯然已覺察出了她剎那間的退縮——可他原本不是一個觀察入微的人啊!他變了連笑的時候眼睛都同樣是不笑的!

    “見過高歡了麼?”任飛揚看着手中的淚痕劍淡淡問。

    風砂全身一震:“見過了。”然後她卻不知道如何說纔好——她能說她已經原諒了高歡麼?原諒了這個曾經欺騙他們、甚至幾乎要殺了他的人?

    然而任飛揚手指在劍柄上緩緩收緊過了許久卻沉聲道:“我如今已經不大恨他。他這樣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爲我也……”他吐了口氣不再往下說可他眉間的沉鬱已說明了一切。

    一剎間風砂的心被粉碎。

    一種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讓她幾乎痛哭失聲。她明白在這一生中她是要永遠失去他與高歡了。命運之手已無情地把他們三人分入了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們的一生註定了是充滿着殺戮、危險對生命漠無感情;而她在人世間感受着人情冷暖看不穿紅塵聚散。

    無數紛亂的感覺涌上心頭風砂說不出一句話來。任飛揚也不說話只是那樣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劍。許久許久陡然間風砂終於顫抖着說出一句話:“明天我就離開這兒永不回來了。”

    既然來自不同的世界註定要過着不同的生活她還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讓他們的心不能平靜?對他們來說感情是危險得足以致命的東西——李珉與柳青青的悲劇已讓她永生不忘!

    任飛揚一驚可嘴角卻浮出了往日慣有的戲謔的笑意:“這地方你是不該多待的高歡和我纔是適合這個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風砂不再說什麼回身急步走了開去一邊走一邊卻輕聲道:“我以後會記着你的手上這傷痕會讓我到死都記得你。再見。”她頭也不回地舉手輕輕擺了一下似乎是在揮手告別。

    手背上那一彎齒痕清晰可見。

    任飛揚沒有說也沒有動只負手握劍看她匆匆離去。他明朗的眉宇間泛上了一陣無奈與痛苦——這也是他一個月前的二十多年中從未感受過的。

    這一個月來的一切比過去二十多年讓他經歷了所有懂得了一切。他真正長大了。

    由一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成長爲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劍客。這一個月中他在急劇地變化可蛻變的痛苦也是旁人無法瞭解的。

    突然間他仰天長嘯!嘯聲中反手揮劍背後水榭被劍氣斬爲兩半!

    火一般的披風高高揚起長一綹綹吹散開來可他目光卻在一瞬間急劇冷卻!冷得彷彿是亙古不化的冰雪蓋住了他平日朝氣勃勃的眼睛。

    從此他的心也將被冰封在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風砂離去之時沒人看見那滿眼的淚水在她轉過身後才如雨而落。這一剎間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五年前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她曾以爲自己再也不會這樣心痛了。

    “告訴靖姑娘一聲罷我也該走了。”在轎內風砂輕輕嘆了口氣。

    暮色已降臨了。當風砂推開阿靖臥室的門時卻覺她並不在室內。風砂正準備退出去突地聽到密室中傳來一絲歌聲。女子的歌聲。

    阿靖從來不唱歌那麼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說過這密室只有他與蕭憶情才能進入嗎?風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樓中私下的傳言關於樓主另納寵姬、蕭靖不和的傳言。

    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毅然轉身進門推開門進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襲白衣蝶舞如天鵝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順光亮的黑披滿了整個背部。身着白狐裘的蕭憶情臥在軟榻上手中託着一樽美酒。

    見她突然進入他神色一絲不動反是地上的蝶舞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讓她出去。蕭公子我有話跟你說。”風砂靜靜指了指蝶舞對蕭憶情道。口氣不容反駁。蕭憶情這才擡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對蝶舞道:“你先出去。”

    蝶舞吃驚地看了風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這種命令語氣對樓主說話而樓主居然也服從了!這個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樣兇。

    門合上之後室內只剩下了兩個人只有爐火在靜靜燃燒。

    “你說吧”蕭憶情開口了語氣溫文而又霸氣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更加冷銳“若你說的我認爲不值得一聽你便會爲方纔居然對我這樣說話而付出代價。”

    風砂點點頭在他對面坐下直視着他冷冷道:“你有癆病本活不過二十歲。”

    蕭憶情點頭:“是。但我今年已經二十四了。”

    “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當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來延長你的生命。”風砂淡淡道作爲一個醫者她對於此瞭然於心“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蕭憶情臉色不變然而嘴角卻有了一絲不以爲意的冷笑看着窗外淡淡道:“可笑你還是第一個把我看成一個可憐的病人的人……你說錯了——我不畏懼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你怕死!”然而不等他說下去風砂的口氣卻驟然一變第二次截斷了聽雪樓主的話一字字“或許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後你還能說你不怕麼?——是不是正因爲這樣你纔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感情?”

    蕭憶情手一震目光驚電般地落在她臉上——那一瞥之間有震驚有疑慮還有惱怒和殺氣!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彷彿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懾的夕影刀。

    風砂不懂武學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蕭憶情只要一念之間便能將自己斬殺當場。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凜只覺在他冷峻迷離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縮。

    “誰讓你來說這些?又是誰允許你說這些?你究竟有什麼目的?”蕭憶情冷冷地問。

    風砂吸了口氣挺直了腰繼續道:“我的確沒資格過問你們的事。但靖姑娘是我的朋友她曾給了我和高歡相互解釋的機會……所以我也不想再讓她痛苦下去。”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蕭憶情毫無懼色地說:“我明天就離開這裡了我想在離開之前與公子好好談談;也好爲你們消除彼此的隔閡與誤會。”

    “你的朋友?”蕭憶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來“阿靖會有朋友?誰能配的起當她的朋友……她又怎麼會承認那個人是她朋友?”

    他冷漠的笑着然而目光已有一絲迷惘定定看着手中的酒:“她一向與我只是契約關係——我們甚至不是朋友。”

    “契約?以靖姑娘的爲人豈是一紙契約能綁得住的?若不是聽雪樓中確有她爲之割捨不下的東西她會一直在這兒盡心竭力嗎?”風砂冷靜地一句句反問口氣不容置疑“蕭公子我雖然不明白究竟是什麼顧慮讓你們變成如今這種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句你們本是這世上唯一配得起對方的人。”

    “是麼?人人都這麼說。”蕭憶情嘆息了一聲“說得多了差點連我自己都相信了……”

    風砂不理會他說什麼她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着讓她一口氣說了下去:“近日來公子彷彿又有了新歡但我也明白只是寂寞之故罷了。但靖姑娘對公子的成見會越積越深……終至無可挽回。所以我勸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談一談也許會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蕭憶情沒有說話。目光遊移而煩亂。但他顯然並沒有反感或惡意。這個話題他從不曾與任何人談起過他本來認爲這是他永遠的隱痛和禁忌。如今被一個陌生的少女大膽而直率地觸及他不知怎的竟沒有怒意與殺氣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恨我的……當年我下令追殺雷楚雲時我就覺了。這次我告訴她我殺了李珉她雖沒有說什麼但她眼睛裡面有恨意。”蕭憶情自語般喃喃道臉色有些蒼白“她沒信任過我從來不曾……她愛的是另一個人那個人纔是無可取代的。”

    風砂並不知她與他之間有如此多的隱情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只是訥訥道:“也許是有另外一個……可每個人一生不可能只愛過一個人。”

    “是麼?”蕭憶情笑了笑放下酒杯:“而我卻是。”

    這一次他笑的時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種苦澀、自憐、傲氣的混合。

    風砂一時又不知說什麼纔好。她有一次覺這個不可一世的蕭公子實在是很可憐。

    只是一剎間的軟弱蕭憶情的眼中迅又恢復了平日的高傲與淡漠旋轉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淺碧色的美酒淡淡道:“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風砂點頭苦笑她這才承認要開導這個深不可測的人她實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不過我還是很感激你。”蕭憶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溫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輕笑“無論誰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都需要很大的勇氣。”他頓了一下又問:“你明天就走?那麼你不求聽雪樓給小高自由了?”

    風砂點頭驀地擡頭直視他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運我沒有辦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離開這兒我就要做到永遠不拖累他。”

    蕭憶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你真的有些象她。”他頓了頓“你可以走了。不過既然你好心說了這一番話你走時我會派人送你一程。”

    “多謝。”風砂斂襟行了禮默默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他拍拍手蝶舞重新從門外走入馴服地倚在他腳邊。

    蕭憶情似乎還在出神突然奇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會送她去哪兒?”不等蝶舞回答他自語:“我會把她送到小高身邊去。”

    “可高壇主不是出去執行任務了?”蝶舞不解地問。

    “他是已經出去殲滅神水宮了。”蕭憶情點頭微笑“爲葉姑娘的師兄復仇向來小高會盡心竭力。我現今把風砂也送到那邊去——任務一完成我便給小高自由讓他帶風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這一席話換了她一生的幸福。”沒有看美人詫異的神色聽雪樓的主人只是嘆息然而脣邊卻有難得一見的溫和笑容讓他蒼白的臉色都有了某種光彩“知道麼?我要讓阿靖高興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葉姑娘一起回來然後一起並肩走出樓去攜手天涯她一定很高興。——我很少做能讓她開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讓她高興起來。”

    聽雪樓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種溫柔的光芒彷彿那一剎那有什麼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流動他半閉着眼睛。許久才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旁邊的舞伎有些憐惜般的嘆了口氣垂手撫摩她烏亮的柔:“至於你……我是該把你送回揚州了。我會好好安頓你。”

    十天後消息傳入聽雪樓。

    出乎意料的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聽雪樓主看到那道文牒卻居然失聲驚呼出來:“什麼?死了?——竟然會…會都死了?”

    各位領主和壇主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不過是區區一個吹花小築殺手分壇壇主的死訊居然會讓蕭樓主驚訝失態到這樣。

    坐在軟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然而臉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蒼白下去根本顧不得什麼舉止失措一把就從樓主手中拿過了那張文牒。

    十月九日神水宮被滅。負責此次行動的高壇主表現的令所有人吃驚幾乎是不顧性命的揮劍最後直入神水宮水底聖殿一人一劍與宮主對決交。雖然明顯不敵卻不許樓中子弟援手憑着一股驚人的狠氣纏鬥到千招開外最終同歸於盡。

    此時洛陽總樓派人護送的葉風砂姑娘剛剛星夜兼程的來到水鏡湖邊——然而剛下轎的藍衣女子只來得及收斂高歡的遺體。

    十月十二日進攻神水宮的行動終於徹底完結聽雪樓人馬全程返回洛陽。

    然而帶回的棺木中卻有兩具一起擺放的靈柩——在親手收斂安葬完高歡後那個從洛陽千里迢迢趕來的藍衣女子不知服了什麼藥伏在戀人的屍體上再也不曾起來。

    所有人都驚訝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對人中龍鳳;驚訝的看着蕭樓主的臉色因爲莫名的驚懼而蒼白;驚訝的看着靖姑娘的手開始不受控制的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緊那一張信箋一直到紙張出輕微碎裂的響聲。

    “阿靖。”極低極低的蕭憶情喚了身邊的女子一聲彷彿想說一些什麼然而阿靖似乎沒有聽見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中的信箋面紗後的臉色蒼白。

    “阿靖。”看到她的臉色蕭憶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聲同時在案下握住她的手覺緋衣女子的手冷的如冰。然而在他手指觸到皮膚之時阿靖驀的回過神來抽出了手。

    “你好!”幾乎是咬着牙壓低了聲音緋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好一個借刀殺人——蕭樓主……你就這樣一併處理了他們兩個人?好手段!”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劍柄然而手卻在微微顫抖不知道因爲憤怒還是失望。

    然而畢竟是血薇的主人雖然如此卻沒有燃燒完所有的理智。

    “阿靖你要在聽雪樓主廳裡、在所有下屬面前對我拔劍?”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殺氣不由微微咳嗽了起來然而聽雪樓主人的聲音卻依舊能保持着平靜他看着身邊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相信我。”

    “我沒有相信過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緋衣女子的手一分分鬆開劍柄然而她的眼睛裡卻結起了嚴霜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她內心一分分的封閉“其實我不該動容不該意外——你這樣的人無論做出什麼事情來我都應該想得到纔對!”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聽雪樓女領主的聲音壓制不住的高了起來引得底下聽不見兩人對話的下屬都有些疑慮不定的看過來。然後阿靖站了起來淡淡道:“樓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緋衣女子的身影沒入內堂大廳中忽然氣氛就有些凝滯——聽雪樓衆人從來未看見過樓主和靖姑娘之間有如此大的衝突雖然不明所以但是個個還是屏息不敢說什麼。

    “既然高壇主亡故咳咳……那麼、那麼吹花小築殺手壇壇主之位暫時懸空。”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着聽雪樓主人卻翻開了宗捲開始平靜地處理起樓中事務。然而說不了幾句卻掩嘴劇烈的咳嗽起來半晌方止。

    “我決定暫時由任飛揚來接替這個位置如何?”終於能說出話來帶着幾分疲憊蕭憶情看着階下衆人問。沒有人反對從來很少有人能夠指出樓主決定中有何錯漏。

    “好如果證明任飛揚的表現符合壇主的要求我再讓他正式取代高歡的位置。今日……咳咳今日如若大家無事就先到這裡爲止吧。”公佈了這個決定之後看着下屬們紛紛散去聽雪樓主不易覺察的嘆息了一聲靠入軟榻。

    眼前交替着閃過白衣殺手和大紅披風少年的臉。

    去的儘管去了來着儘管來着……生死悲歡就是如此。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蕭憶情將手中的絲巾放下凝視着上面方纔咳出的黑色血跡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間剛剛去吹花小築檢查出關的任飛揚的情景——依然是紅衣披手執淚痕劍的英俊少年接下了他五十招。不過是短短几個月的訓練任飛揚的進步已經是在他的意料開外。

    這是個將會非常優秀的的下屬這個少年不日便要名動江湖……聽雪樓主想着眼睛裡面有讚許的神色。然而他看見了少年的眼睛。

    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淡漠。甚至在微笑着收劍稱謝的時候對着聽雪樓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舊如同冰封的原野沒有一絲表情。

    那是又一顆被冰雪封凍的心而那顆心在幾個月前還曾經那般的鮮活熾熱。

    蕭憶情陡然間有些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改變了這個少年?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麼樣的力量改變了他自己?

    或許有人說、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夢卻同時破滅另一些人的夢。然而卻讓所有人的心如同冰雪厚重的落下、掩蓋住了曾經生機勃勃的原野將往日重重疊疊冰封在雪下。

    白樓裡面一片空空蕩蕩只有午後斜陽透過鏤花的木窗、將影子斜斜的投進來在地上留下斑駁昏黃的花紋——彷彿是看不見的奇異的屏障重重疊疊。

    最高的樓上位高權重的聽雪樓主卻將目光透過木窗看向外面。

    那裡是湛藍的天空和青翠的樹木然而不知爲何看上去卻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

    ——地上的影子隨着日影西斜在緩緩的移動一寸一寸的向着聽雪樓主人的座前逼近。

    蕭憶情霍然一驚下意識的往後坐了坐。

    隨即知道逼近的不過是影子而已他脣角就有隱約莫測的苦笑。這樣的桎梏無形中無處不在。雖然看不見卻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每一寸空氣中。

    那就是他們心裡的那道牆——終其一生可能也永遠無法逾越的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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