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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重門 - 第6章 1-2字體大小: A+
     

    往往人是爲寬容而寬容,爲兼聽而兼聽。市南三中也是這樣,那次給林雨翔一個大勾並開放了澡堂只爲顯示學校的辦事果斷,關心學生。雨翔初揭露一次,學校覺得新鮮,秉公處理,以示氣度;不幸的是雨翔誤入歧途,在一條路的路口看見一棵樹就以爲裡面一定是樹林,不料越走越荒蕪,但又不肯承認自己錯了,堅信樹林在不遠方。於是依然寫揭露性的週記,滿心期盼學校能再重視。學校一共那麼點老底,被林雨翔揭得差不多了。憤怒難當,又把林雨翔找來。

    這次錢校長不在,負責訓話的是錢校長的同事胡妹。胡殊教導進市南三中不過幾年,教高三語文兼西方文學講座,教學有方,所以當了教導。據學生傳說,胡教導這個人講究以情動人,淚腺發達,講着講着會熱淚盈眶,任何冥頑不化的學生也招架不住,一齊感動,然後被感化。所以背後學生都叫她胡妹,後來又取了~個諧音,叫哭妹。被哭妹教導是許多學生夢寐以求的事,被雨翔撞上,衆生都說雨翔要走正運了。林雨翔心裡十分誠惶,不知犯了何錯。臨去前,拍拍胸說:“我去見識一下她!”衆生喝彩。錢榮打趣道:“你去吧,你哭了我帶電視臺給你做一個Report。”在他的口氣裡,市南三中電視臺像是一隻拎包,隨他帶來帶去。

    雨翔硬下心,鼓勵自己說:我林雨翔堂堂男兒,不爲兒女情長所動,何況一個胡林!慶幸自己沒看過言情小說,還未煉成一顆比張衡地動儀更敏感的心。

    胡教導的位置在錢校長對面,雨翔走過錢校長的空位時緊張不已,彷彿錢校長精神不死。胡教導一團和氣,微笑着招呼說:“來,坐這裡。”

    雨翔偷看胡教導幾眼,發現胡教導的五官分開看都不是很美,單眼皮、厚嘴脣,但集體的力量大,這些器官湊在一起竟還過得去,而且由於之間隔了較大距離,各自都有客觀能動性,活動範圍一大,能組合出來的表情自然就多了。

    胡教導先是一個歡迎的表情:“你知道我爲什麼叫你來嗎?”

    雨翔還不知道是週記惹的禍,搖搖頭。胡教導果然教西方文學出身,張口說:“你很喜歡讀書嗎?”

    雨翔忙稱是。胡教導問下去:“批判現實主義的書讀得很多嗎?”只等雨翔點頭。雨翔忙說不是。胡教導沉思一會兒說:“那麼自然主義的——比如左拉的書呢?莫泊桑老師的書喜歡嗎?”

    雨翔怕再不知道胡妹當他無知,說:“還可以吧,讀過一些。”

    胡教導看見了病竈,眼睛一亮,聲音也高亢許多:“怪不得,受福樓拜的影響?不過我看你也做不到‘發現問題而不發表意見’嘛。現代派文學看嗎?”

    雨翔聽得一竅不通,能做的只有一路點頭。以爲胡教導後面又是許多自己沒聽說的名字,耳朵都快要出汗。不想胡教導已經打通中西文化,在外國逛一圈後又回到了中國:“我發現你有詩人的性格,對朝廷的不滿,啊——,然後就——是壯志未酬吧,演變成性格上的桀騖不馴。”

    雨翔聽了這麼長時間,還是不知所云,談話的中心依然在那遙遠的地方,自己不便問,只好等胡教導做個解釋。

    胡教導終於擺脫歷史的枷鎖,說出了一個沒有作古成爲歷史的人:“錢校長去南京辦點公事,臨走前告訴我說要找你談一次話,錢校長很關心你啊。知道這次爲什麼叫你來嗎?”

    雨翔二度在這個問題上搖頭。

    胡教導依然不肯把週記說出來,說:“你也許自己並不能察覺什麼,一但在我們旁人眼裡,你身上已經起了一種變化,這種變化對你的年紀而言,太早,我不知是什麼促使你有了這種由量到質的變化,所以,今天我們兩人來談一談。”

    雨翔聽得毛骨悚然,渾然不知什麼“變化”,在胡教導的話裡,彷彿雨翔是條蟲,過早結了一個蛹。雨翔問:“什麼——變化?”

    這句話正好掉在胡教導的陷餅裡,胡教導說:“我說吧,你們作爲當事人是不能察覺這種微妙的變化的。”

    林雨翔急得要跳起來:“胡老師,我真的不知道什麼變化。”

    胡教導揚眉說:“所以說,你絲毫不能發現自己身上的變化的。”

    雨翔半點都沒領教胡株以情感人的本事,只知道自己急得快要哭出來。

    胡教導終於另闢一條路,問:“你是不是覺得心裡有一種要發泄的慾望2或者對世界充滿了憎恨?”

    雨翔嚇得就算有也不敢說了,輕輕道:“沒有啊。”

    胡教導頭側一面,說:“那麼,是不是覺得體壯志未酬,或者說,你有什麼抱負,什麼願望,在市南三中裡不能實現呢?”

    這句話正中傷處。林雨翔考慮一下,說:“其實也沒有。”然後不知道吃了幾個豹子膽道:“只是——我覺得市南三中裡的比如文學社這種選拔不合理。”說罷看着胡教導,見胡教導沒有被氣死,又說:“這種只是比誰吵得兇,不能看出人的水平。我以前還拿過全國作文大賽的一等獎,卻進不了文學社。”說着自己也害臊,兩頰火熱。

    胡教導聽到“全國一等獎”,神情一振,彷彿面前的林雨翔換了一個人,陌生地要再橫豎打量幾遍,說:“看不出來,那你幹嗎不說呢。文學社的選拔是一種新的形式,難免有不妥,你可以去找負責的——的——莊老師,說明一下情況,我們學校可是很愛惜人才的,會讓每個人得到自由的發揮,也可以讓梅老師去說一下,路有很多條。”

    雨翔眼前燃起一盞燈。胡教導發現說遠了,回來道:“可是,無論一個人曾經有過多麼輝煌的成績,但他不能自傲。不能隨心所欲地說話。你活在社會裡,你必須接受這個社會。”

    林雨翔明瞭了不久,又陷在霧裡。

    胡教導自己也不願做神仙,把神秘感撕下來,拿出雨翔的週記本,說:“你裡面的內容我看過了。”

    林雨翔不知道後面的話是好是壞,一時不好擺表情。胡教導好不容易翻到一篇,說:“我隨便翻一篇,你看——你說學校的管理工作不嚴,晚上熄燈後其他寢室吵鬧。這些本不該學校三令五申來管,學校在寢室管理上下了大功夫——’俄着兩手一展,表示下的功夫足有那麼大。“但是,現在的學生自我意識太強,我行我素,學校的制度再完善,也無法讓他們自我約束,學校也很爲難。這是雙方的事,更重要的是學生的自覺配合。”

    雨翔不敢說話。

    胡教導輕嘆口氣,看問牆壁,將自己浸在記憶的長河裡,確定已經浸透後,緩緩說:“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學時代,哎,那段日子多美好啊。我們都還是一羣姑娘——我記得當時在寢室裡,我們都特別友愛,你缺什麼,別人就會送給你。大學裡管得不嚴,當時住在我上鋪有一個四J!I的同學,她身體很弱,校醫說我們要保證她的安靜。她一直會頭痛,哎,我們哪裡想得到她那時已經得了腦瘤啊!我們幾個同學都很互相照顧,想想心頭就暖。到大三,那個四}!D的姑娘已經不來讀書了,她可聰明吶!只可惜啊,當時我們哭了一個晚上——”雨翔注意胡教導的眼睛,果然一汪淚水被下眼瞼託着,波光掀翻,胡教導也有自知之明,準備好了一塊手帕,擦一下,說:“你們遲早會懂的,友情的可貴啊,你們現在吵吵鬧鬧,以後也會懂的,回想起來,會笑當年的不懂事的。”

    雨翔暗歎胡教導厲害,那眼淚彷彿是僕人,可以召之即來。談話談到淚水出現這份上,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胡教導等僕人全退回去,說:“學校的管理是存在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這些學校會逐步改進的,當然也歡迎學生寫週記指出,但學生的精力不應該過多集中在這上面,週記主要是要記錄下學生的學習規劃。比如定一個計劃做一個總結啦,知道了嗎?”再禮尚往來幾句就放了林雨翔。林雨翔把這次談話的意思領會錯了,當是學校支持他寫,但又怕影響學習,自然對學校的關心十分感激。回來後對同學講自己的英雄事蹟,錢榮沒想到“哭妹”真哭了,恨漏掉了一條好新聞,惋惜道:“Shlt,Missing。一denllln一beat!”怪自己沒有被召去的幸運。

    雨翔進文學社的願望自然實現了,在老師就是那個挑蟋蟀的主考官,筆名在周,研究歷史的人習慣了古書他媽的,錯過一次絕佳的獨家採訪!的自左到右讀法,大家都戲德地叫他“周慶”,市南三中一個資深歷史老師與“周莊”是摯友,看到這個名字觸動了歷史神經,覺得叫“周莊”還不爽,再深入一層,叫沈萬三,爲顯示親見,扔了“沈”字,改三爲山,直呼“萬山”。老師之間如此稱呼,學生當然不會客氣,碰面都叫萬老師。

    萬老師的年紀遠沒有表面上僞裝的那麼大,書寫出了三四本。自古文人多秀頭,萬山惡運難逃,四十歲開始微禿,起先還好,頭上毛多,這裡禿了,頂多那裡梳過去一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後來愈禿愈猛,支援部隊力不從心,顧此失彼,照顧不周,終於禿到今天這個成績。萬山戴過假髮,教師運動會上掉了一次,成爲千古笑料,不敢再戴,索性放逐那個腦袋。

    文學社每週活動一次,與其說活動,不如說是死靜,是聽萬老師授中國文學史。

    萬老師爲人極爲認真仔細,是一塊研究純數學的料,卻被文學給糟踐了。其人說慣了老實話,舌頭僵掉,話說不清楚,李漁和李促都要搞半天,一再重申,此鯉魚非彼鯉魚也。最近講到杜甫和杜牧,更是發揮攪拌機的威力,挺着舌頭解釋此豆腐非彼豆腐也。偏偏中國詩人多,有了鯉魚的教訓,他嚇得不敢講李益和李頎。前四堂課是中國文學的簡介,雨翔沒有聽到,自以爲落下許多,去圖書館找書自己看,決心要在文學社重塑初中的榮耀。書借來了卻沒了興趣,只看了一個序,而且還沒有看全。高中的生活一下比初中寬了許多,願聽就聽,一切隨便,甚至上課睡覺也可以,只要不打呼嗜。時值秋天,雨翔彷彿已經做好了冬眠的準備,上課都在睡覺,一睡就忘了甦醒,謝景淵起先用時撞地幾下,實在無能爲力,只好任他去睡,想林雨翔這個人有學習潛力,一拼搏就行。林雨翔有能耐撒謊卻沒能耐圓謊,數學連連不及格,數學老師亂放衛星,說在市南三中數學不及格是很尋常的,這能激勵學生拼命讀書。雨翔聽進去半句,把這些不及格當成是尋常之事。沒放在心上,對自己說我林雨翔聰明無比,突擊~下就可以了。遂也對自己的謊言相信得一塌糊塗,成績也一退千里。

    進高中兩個月來,林雨翔除文學外,興趣彷彿是西方文人眼裡蘇州佳麗的臉,變化無端,今天喜歡下棋明天甚愛電腦,但這些本來美好的興趣在雨翔手裡,就像執鞭中國足球隊的外國知名教練,來一個敗一個。雨翔樣樣會其皮毛,自詡是個雜家,其實不過是個砸家;放在讀書上的心思都沒了。在市南三中除了心裡有點壓抑外,手腳好似還在酷暑裡睡覺,放得極開。撒謊的功夫倒漸入佳境,逼真得連木頭都會點頭相信。

    這種日子過久了,心裡也覺得空虛。雨翔把進入文學社作爲結束前兩個月散漫日子的標誌。

    寄宿制高中每週五下午放得很早,各類活動都在那段時間裡展開。雨翔先去劉知章處請假,再去文學社報到,心裡有些緊張。萬山把他招呼到身邊介紹:“他是林雨翔,文章寫得很好。”

    學生十分誠恐,因爲在武俠小說裡,每逢武林大會,高手總是半路從天而降插進來的。如今情況類似,都對林雨知有所提防。雨翔殷切期盼萬山把他的獲獎事實介紹一下,以在學生中樹立威信,不料萬山一如一切老文人,已經淡泊了名利,並不在意這些。

    萬山簡介完了中國文學史,理應詳介。他本準備在這節課裡介紹《淮南子》,匆匆想到一件要事,交代說:“由於一開始我們是——剛剛成立,所以呢臨時選了一個社長,現在大家相處已經有一個多月,應該十分了解,我想過幾個禮拜推選。

    應該是民主選舉一下,好吧?就這樣定了。”

    上次排版失誤時找不到人的隱居社長故意翻書不看人,其他社員都互相看着,用心交流。雨翔端坐着微笑,造成一種假象,讓人以爲林雨翔此時出現只爲當社長。

    心想這次來得真巧,正趕上選舉,萬一可以被選上社長,便有了和錢榮抗衡的資本。

    雨翔第一堂課就去籠絡人心。先借別人的練筆,一看後讚不絕口。無論人多麼鐵石心腸,碰上馬屁都是照章全收,雨翔這招收效很大,四周的人都被拍得昏頭轉向。

    由於萬山比較偏愛散文,所以社員大多都寫散文。散文裡句子很容易用膩,社員都費盡心機傾盡學問。雨翔感受最深的是一個自稱通修辭的社員,簡單的一句“我看見聚在一起的荷花,涼風吹過,都舒展着葉子”竟會在他的散文裡複雜成“餘覲見糜集之菌苦,風颶颶,莫不挨葉”。佩服得說不出話。還有一派前衛的文筆,如“這人真是壞得太可以了,弄得我很受傷”,雨翔很看不懂,那人說:“這是現代派裡的最新的——另類主義。”然後拿出一張知名報紙,指着一個欄目“另類文學”,難得這種另類碰上了同類,激動道:“現在都市裡流行的文筆。”

    雨翔接過報紙看,如逢友人——這裡面的文章都是錢榮的風格——“陽光照耀着。這是我嗎?以前的我嗎?是嗎?NOINotme!我是怎麼了?”雨翔看了半天還不知道作者是怎麼了,搖頭說:“另類!另類!”

    臺上萬老師正在講《淮南子》裡的神話,然而萬老師講課太死,任何引人入勝的神話一到他嘴裡就戌鬼話,無一倖免。社員很少聽他講課,只是抄抄筆記,以求學分。萬老師授完課,擡腕看錶,見還有幾分鐘時間給他踐踏,說:“‘我們的軟露》又要開始組稿了,大家多寫一點好的稿子,給現在的社長刪選,也可以直接交給我。中國文學十分精深,大家切忌急於求成;不要浮,要一步一步,先從小的感悟寫起,再寫小的散文,等有了駕馭文字的實力,再寫一點大的感悟,大的散文。

    《初露》也出了許多期了,各方面評論不一,但是,我們文學社有我們的自主性,我們搞的是屬於我們的文學……”

    文學這東西好比一個美女,往往人第一眼看見就頓生崇敬嚮往。搞文學工作的好比是這個美女的老公,既已到手、不必再苦苦追求,甚至可以摧殘。雨翔沒進文學社時常聽人說文學多麼高尚,進了文學杜漸漸明白,“搞文學”裡的“搞”作瞎搞、亂弄解釋,更恰當一點可以說是“編文學”或是“槁文學”。市南三中有名的“學校文學家”們徒有虛名,他們並不把文學當“家”一樣愛護,只把文學當成宿舍。“校園詩人”們暗自着急,不甘心做“‘人”,恨不能自稱校園詩家。

    雨翔在文學社呆久了——其實不久,才兩星期,就感覺到文學社裡分歧很大,散文看不起小說,小說蔑視詩歌。這些文學形式其實也不是分歧的中心,最主要是人人以爲自己才壓羣雄,都想當社長,表面上卻都謙讓說不行不行。寫詩的最囂張,受盡了白眼,化悲憤爲力量,個個叫嚷着要專門出一本詩刊,只差沒有組黨了。

    現任社長是軟弱之人,而且散文小說詩歌都寫,一時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沒有古人張俊勸架的本領,恨不得把這句話引用出來:“天下文人是一家,你抄我來我抄他”,以昭告社員要團結。

    文學社每週三例會,最近一次例會像是內江大會。照規矩,週三的會是集體討論然後定稿,再把稿子排一下,《初露》樣刊出爐。結果寫詩的見了不服,說分給他們的版面太少;寫小說的後來居上,鬧得比詩人兇,說每次《初軋》只能載一篇小說,不能滿足讀者需求——所謂的讀者也只剩他們幾個人。這些人沒修成小說家的閱歷,卻已經繼承了小說家的廢話,小說寫得像大說,害得《初露》每次要割大塊的地來登這些文字。寫散文的人最多,人心卻像他們的文章一樣散,鬧也閒不出氣勢。這種散文家寫文章像做拼盤,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換一下次序再拼起來,以便有散文的味道。

    雨翔孤單一人,與世無爭,靜坐着看內江。寫詩的最先把鬥爭範圍擴大到歷代詩人。徐志摩最不幸,鼻子大了目標明顯,被人一把批出來做武器:“(再別康橋》讀過吧,喜歡的人多吧,這是詩的意境!詩在文學裡是最重要的體裁——”那人本想加個“之一”,以留退路,但講到義憤填膺處,連“之一”也吃掉了。

    “言過其實了吧。”小說家站起來。慢悠悠的一句話,詩人的銳氣被磨掉大半。

    那人打好腹稿,覺得有必要把剩下的銳氣磨掉,眼向天,說:“井底之蛙。”

    他犯了一個大錯。其實磨人銳氣之法在於對方罵得死去活來時,你頂一句與主題無關痛癢卻能令對方又痛又癢的話。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詩人的鬥志,小詩人—一羅列大詩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說是宋朝才發展的,年代上吃虧一點,而且經歷明清一代時小說彷彿掉進了糞坑裡,被染了一層黃色,理虧不少,不敢拿出來比較,只好就詩論詩道:“你們這種詩明明是形容詞堆砌起來的。”這句該是罵詩人的,不料寫散文的做賊心虛,回敬道:“‘小說小說,通俗之物,凡通俗的東西不會高雅!”

    小說家根一時找不到一種既通俗又高雅的東西反駁,無話可說。

    不知哪個角落裡冒出一句:“《肉蒲團》”,四座大笑,明明該笑的都笑完了還要更放肆的假笑,意在擊潰寫小說的心理防線。孰不知,小說家的皮厚得像防禦工事,區區幾聲笑彷彿鉛彈打在坦克上。一個發表小說最多的人拍案站起來引《肉蒲團》爲榮道:“這本書怎麼了,是人精神荒漠裡的綠洲!是對傳統的突破!”坐下來洋洋得意、他所謂的“對傳統的突破”要這麼理解——當時的傳統就是寫黃書,《肉蒲團》一書色得蓋過了其它黃書,便是“對傳統的突破”。

    三方在明清禁書上糾結起來,遲遲不肯離開這個話題,女生也不甘落後,都涉足這個未知地域。

    社長急了,終於想到自己有制止的權利,輕聲說:“好了,你們不要鬧了。”

    社長有如此大膽是很罕見的,社員也都停下來聽社長的高見。社長的強項在於書面表達,嘴巴的功能似乎只退化到了進食,所以不多說話,四個字出口:“照從前的。”

    社員很憤慨,想方纔自己一場無畏的辯論競換來無謂的結果,都在替自己說的話惋惜。

    最後《初露》報上的編排是這樣的,三篇散文一部小說一首詩。主筆寫散文的第一位是提倡另類文學的,這番他說要用自己獨到的眼光來觀察人世間的精神空虛,以一個偷窺狂爲主線,取名“ASnoopeMan”;社長的大作《風裡》由於本人欣賞得不得了,也被選上;那位通修辭的復古散文家十分背運,佳作未能入選,倒不是寫得不好,是打字員嫌那些字難打,大散文家高傲地不肯改,認爲改動一字便是對藝術和這種風格的不尊重,寧願作品老死也不願它屈身嫁人。

    小說向來是兵家必奪的,那位《肉蒲團》擁護者擊敗羣雄,他的一篇描寫乘車讓位置的小說由於在同類裡比較,還算比較新穎,榮幸被選上。小說欄上有一名話:“這裡將造就我們的歐?亨利”。雨翔爲歐?亨利可惜。這本“美國的幽默百科全書”一定作了什麼孽,死了也不安寧,要到市南三中來贖罪。

    詩人出詩集未果,就惡作劇。現代詩比蚯蚓厲害,一句話段成了幾截都無甚大礙,詩人便故意把詩折斷。據稱,把東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詩人熟練運用這種“最高技巧”,詩都寫成這個樣子:夜飄散在我的睡眼裡風何處的車風據去我的夢告訴我是我的心雪飄在夜空是夜空散入我的夜靜了靜了誰的髮香久久久久盤踞在我的夢裡散落在我的心裡。

    社長看了驚訝,問詩人可否組裝一下,詩人搖頭道一旦句子連起來就有損待跳躍的韻律,還說這還不算什麼,語氣裡恨不得把字一筆一劃拆開來。社長一數,不過幾十字爾爾,但排版起來至少要一大再,沒了主意。

    詩人道:“現在的詩都是這樣的,還是出本集子發下去實惠。”

    社長慌忙說:“這不行!”因爲文學社辦的《初露》,費用還是強制性從班委費里扣的,再編一本詩集,學生拿到手,交了錢,發現買一沓草紙,弄不好還要砸了文學社。雨翔隨手拿起詩一看,笑一聲,甩掉紙,冷言道:“這也是詩?”

    詩人怒道:“看不起怎麼着?”

    雨翔很心疼地嘆一口氣,說:“多好的紙,給浪費了。”

    詩人大怒,苦於還背了一個詩人的身份,不便打人,一把搶過自己的寶貝,說:“你會寫嗎?”

    社長當兩人要決鬥,急着說:“好了,用你的詩了。”詩人一聽,頓時把與雨翔的怨恨忘記,拉住社長的手:“拜託了。”詩人的靈魂是脆弱的,但詩人的肉體是結實的,握手裡都帶着仇,社長內秀,身體纖弱,經不起強烈的肉體對話,苦笑說:“好了,好了。”

    於是排版成了問題。林雨翔爲了在文學社裡站穩腳跟,對社長說:“我會排版。”

    這話同時使社長和雨翔各吃一驚。社長單純簡單得像原始單細胞生物,並不擔心自己的位置,說:“好!沒想到!你太行了。你比我行!”恨不得馬上讓位給雨翔。

    雨翔也懸着心,說實話他不會排版,只是零零星星聽父親說過,點點滴滴記了一些,現在經過時間的洗禮,那些點點滴滴也像倫敦大霧裡的建築,迷糊不清。社長惜才,問:“那麼這首詩怎麼辦?”

    雨翔四顧以後,確定詩人不在,怕有第五隻耳朵,輕聲說:“刪掉。”

    “刪掉哪一段?”

    “全刪掉!”

    社長擺手說絕對不行。

    雨翔用手背拍拍那張稿紙,當面鬥不過背後說,又用出鞭屍快樂法:“這首詩——去,不能叫詩,陳辭濫調,我看得多了。檔次太低。”

    社長妥協說:“可不可以用‘廠把它——”說着手往空中一劈。雨翔打斷社長的話,手又在稿紙上一拍,心裡一陣舒服,嚴厲說:“這更不行了,這樣排效果不好,會導致整張報紙的版面失重!”暗自誇自己強記,二年前聽到的東西,到緊要關頭還能取用自如。

    社長怕詩人,再探問:“可不可以修改,修改一些?”

    雨翔饒過稿紙,不再拍它,搖搖頭,彷彿這待已經患了絕症,氣數將盡,無法醫治。

    社長急道:“這怎麼辦,報紙就要出了。”

    雨翔把自己的智慧結晶給社長,說:“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換一篇,或不用詩歌,用——”

    社長接話說:“散文詩,散文化美,詩含蓄,用散文詩吧!”

    雨翔眼裡露出鄙夷,散文詩是他最看不慣的,認爲凡寫散文詩的必然散文上失敗,寫詩上再失敗,散文詩就可以將其兩方面短處結合起來,拼成一個長處;自然,散文詩的質量可見於斯。竭力反對道:“不行,還是出一個新的欄目,專寫點批評——文學批評?”

    社長思考許久,終於開通,說:“也好,我只怕那些人…”

    “沒有關係的,他們也是講道理的。”說着顯露一個鮑威爾式的微笑,問:“誰來寫呢?”沉思着看天花板,彷彿能寫的人都已經上天了。凡間只剩林雨翔一個——社長謙虛道:“我寫不好。而且我們明天就要送去印刷了,怕時間不夠了,你寫寫行嗎?”

    雨翔心裡一個聲音要衝出來:“我就等你這句話了!”臉上裝一個驚喜,再是無盡的憂鬱,說:“我大概……”

    社長忙去把後文堵住,說:“試過才知道,這是一個很新的欄目,你馬上要去寫,最好今天下午就交給我。說定了!”說着得意非凡,當自己把雨翔的路堵死,雨翔只好順從。

    林雨翔一臉爲難,說:“我……試試吧。”然後告辭,路上走得特別輕鬆,對自己充滿敬意,想不過到市南三中一個多月,一個月多的羣居生活竟把自己磨鍊得如此狡詐;再想錢榮這廝能威風的時候也不長了,彷彿看見自己的名氣正在節節升高,咧嘴笑着。

    教室裡錢榮正和姚書琴說笑。錢榮手裡正拿一本《形式邏輯學》,指給姚書琴看,雨翔心存疑惑,這麼嚴肅的書也能逗人笑?湊過去看,見兩人正在閱讀裡面“邏輯病例”之“機械類比”裡的病句,佩服他們厲害,有我軍苦中作樂的精神。

    兩個人的頭拼在一起,恨不得嵌進對方。愛之火熱,已經到了《搜神記》裡韓憑夫婦和《長恨歌》裡連理枝的境界。

    人逢喜事,想的也就特別多。雨翔見錢姚兩個愛得密不透風,又想起了比姚書琴清純百倍的Susan,一想到她,心裡滿是愁緒,惋惜得直想哭。委屈就委屈在這點上——自己剛剛和Susan有了點苗頭,就緣盡分飛。彷彿點一支菸剛剛燃着吸了一口就滅了,嘴裡只有那口煙的餘味。雨翔想想這也不恰當,因爲他還沒有“吸一口”,只是才揭起Susan神秘的面紗,只解眼饞,沒到解嘴饞的份上,就好比要吃一隻蹤子,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剝掉了上面的葦葉,聞到了香味,急着正要嘗第一口時,那糉子卻“啪哈”掉在地上。他嘆了一口氣,把錢姚置於自己視線之外,免得觸景傷情,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要在市南三中裡如日中天。當然,一下子如日中無困難較大,太陽也是一寸一寸從天邊挪到正中的,雨翔也要一步一步來,計劃着先在文學社站穩,最好能當立社長——只怪現在中國廢掉了世襲制,社長現在對他林某人看得像手足兄弟,否則,定會把社長的位置獻給雨翔。再然後要帶着文學社超過記者團。計劃暫時作到這裡,眼前的任務是寫一篇評論文章,書評寫不出,文評也可以。

    下午兩節都是數學課。市南三中的課堂很怪,同科的喜歡擠一起上,彷彿一副沒插亂的舊撲克牌,望去都是對子。兩節數學課還算是數學老師慈悲爲懷,隔壁二班,抽籤不幸,碰上一個數學班主任,那班主任自己對數學愛得不得了,爲了讓學生跟他一起愛,他在一個上午連上了五節數學課,企圖讓學生和數學在一起的時候多一些,日久生情。二班學生可惜生不了情,生出了氣,匿名信告到校領導,那領導妙手回春,辯解道:“動機是正確無誤的,只是在行動上有些小偏差。”雨翔慶幸自己沒有這種班主任,碰上了梅查,管得極寬,所以決定在兩節數學課上作文學批評。

    批評一定要有一個對象,否則一頓訓話漫無B標,再大的殺傷力也沒用。雨翔對大家不敢批,對剛出道的小家可以批着玩的——比如汽車開不動了,乘客可以下來推;火車開不動了,就沒這回事。不過近來中國文壇裡推火車的人層出不窮,雨翔不願去白做功,寧可量力而行,從小推起。

    確定了範圍,就要鎖定一個受害者。出了兩本書的許佳是個很佳的對象,但那兩本書像恐怖小說裡半夜的鬼叫,只能聽到聲音卻見不到真面目。外面宣傳得轟轟烈烈,只是不見那兩本書出現,雨翔手頭沒有資料,萌發了一種治學的嚴謹態度,想等書出來了再批倒這兩部言情小說也不遲。

    目光就聚集在肖鐵身上。肖鐵的文章彷彿是科學家預言一千年後的地球人,頭身比例倒了過來。而且常常主次不分,寫文章像拾荒;最主要的一點就是肖鐵像鐵一樣生硬的比喻,什麼“見到作文就像看到胡蘿蔔一樣連碰都不想碰的話……”雨翔在這句話下面批道:“我不懂!那麼見到了白蘿蔔呢?”用的是龍應臺評無名氏愛情三部曲的語氣。

    肖鐵的文章真可作反面教材,雨翔批得滿心喜悅,連連拍手,像《成長的感覺》裡“走回頭路是不可能的,就像歲月不會回頭.河水不可能逆流一樣”。雨翔只聽說江水不可能逆流,理論上,河水有漲退潮,不存在逆流問題,又一錯矣。還有介紹他怎麼樣會錯到今天這個成績的“我的寫作心得”裡,用了《勸學》的話連引號都吝嗇得不肯打一個。諸如此類,雨翔寫了整整千字,覺得滿意,交給了社長。

    報紙兩天後就下來了,雨翔拿到手先找自己的大作,終於在角落裡尋寶成功,看見《我對肖鐵的一些批評》,心裡有些不滿,是因爲排版的見題目太長,有點麻煩,美觀第一,把跟在“肖鐵”後面的“文章”給斬掉了,全文頓時換臉,變成人身攻擊。再看正文,刪掉了二百多個字,目的卻和題目的改法大不一樣,是去掉了一些冷嘲熱諷。雨翔雖然心有不滿,但這是他在市南三中第一篇發表的文章,靈魂最深處還是喜歡的。偷偷看了七八遍,暗自笑了好幾聲,恨不得全世界識字的人都來讀幾遍。

    事實證明,虧得有林雨翔這篇文章,使《初露》草紙增價不少,市南三中的學生看慣了驕體文,偶見一篇罵人的、興致大增,都記住了林雨翔這個名字,交口稱讚,錢榮也來祝賀幾句:“不容易啊,大作家終於發表文章了,恭喜!”雨翔當時正溺在喜悅裡,滿耳朵好話,自然也把錢榮這句話當祝賀收下了,好比在慶宴上收紅包,等人去樓空繁華落盡後,一個人躲着把紅包拆開來,才發現錢榮這小子送了幾張冥市——雨翔平靜下來,品味出錢榮話裡有刺,像被快刀割了一下,當時並無感覺,等發現有個傷口時,痛會加倍厲害。不服氣地想罵錢榮,無奈上課,距離太遠。縱使罵了,聲音也不會有氣勢,並不能給對方嚴重傷害。尋思幾遍,決定就地取材,轉身對姚書琴說:“咦,對了,我怎麼好久沒見到你的錢大文人的大作了?”

    姚書琴的耳朵就比雨翔的好使,聽出了話裡的刺,三下五下就拔完了:“林大作家這麼博聞強記,積累了一個多月終於發表了一篇罵人的文章,錢榮怎麼抵得上?”

    雨翔說不出話,姚書琴追擊說:“林大文豪,你下一個準備要罵誰?算了,我沒這個榮幸知道,你忙你的吧,我們可都等着讀你的奇文啊。”說完攤開記錄本,寫道“林雨翔上課無故講話,擾亂課堂紀律”,雨翔氣得要自盡,心底裡佩服錢榮真是馴獸有方。

    於是一個下午都憋了氣,雨翔的熱水瓶彷彿也在替主人憋氣,放在架子上不知被淮兜一下,瓶膽四裂。調查出來是一號室裡的人碰的,雨翔細聲地要他賠款,不料人愈是有錢愈小氣,跟雨翔爭了半天說是它自己掉的。錢榮也爲同類說話:“你這熱水瓶本來擺在這麼外面,別人不小心碰倒了也不能怪人家,你們在郊區住慣的人要有一點集體觀念,不要我行我素,學會有修養。”

    雨翔又冒上一股怒火,渾身火熱,爆發之際想到樑伴君的後果,又一下涼了來,悶頭走進二號室。錢榮革總額一號室大笑,罵道:“中國的什麼普遍不高,主要是中國的人太沒受過什麼教育,粗野無禮,其實應該把城了與農村的分開來看,才公平。”

    多虧林雨翔英語不佳愛聽明白幾個主要詞彙,否則定會去惡鬥。二號室裡得多,謝景淵破天荒在讀《初露》,對林雨翔說:Z篇作文寫得不好,寫作文:就要寫正面的,寫光明面S麼可以反面去寫呢?這種作文拿不到高分的。”景淵無意一挑,終於憋不住,發泄道:“你懂個庇,我這篇不是文章——不是你說的:文章——是一篇批評的——”說着不知怎麼形容,滿嘴整裝待發的理由亂成一團,狠坐在牀上,說:“你不懂欣賞,水平太低。”罵完心理也平衡了,原來在這間屋裡:只有一個人委屈,現在頓時增加一個,雨翔沒有道理不暢快。

    沈頎有着農村學生少有的胖,胖出的那些肉是從身高里扣除的,一看就是一塊睡覺的料,今晚長眠得正酣,被吵醒,像驚蟄後的蛇,頭從被窩裡探出來,問:“什麼事,什麼事?”見雨翔和謝景淵都賭氣坐着,又鑽進去睡覺。譚偉棟這人似乎被一號室的感化改造了,成天往一號室跑,二號室裡很少見人,而且着衣也開始變化,短袖常套長袖外邊。雨翔對這人早已好感全無,又跑到隔壁205室向餘雄沒苦水,餘雄開導:“你幹你的,與他們何干?你別去理就是了。”雨翔心裡道:“說得容易,當初體按摩托車的一拳如何解釋?”恨不得要說出來把餘雄駁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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