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瑤臺閣,走了小半會,周圍安靜下來,這是一條黑黢黢的小徑,雲菀沁注意到不是常去慈寧宮的路,腳步稍緩了下來。
“雲美人怎麼不走了,太皇太后還再着急等着呢。”那公公看出她放慢步子,提醒道。
初夏得了雲菀沁的眼色,道:“這是去慈寧宮麼?怎麼平日都不是走這條路?” ωwш⊕ttκǎ n⊕co
公公步子一止,回過頭來:“雲美人也太多心了,不是說了麼,慈寧宮出事了,早被禁衛給守住了,大路行不通,走小路方便。”
或許是今晚的事情太多,雲菀沁有些不安,沒繼續朝前走,環視了周圍一圈:“小道太黑了,夜路難行,初夏,你去將齊懷恩叫過來,讓他提個燈籠。”
“是。”初夏應下,要轉身。
那小公公一聽她要去叫瑤臺閣的公公,臉色一變,脫口而出,阻止:“就剩幾步路而已了,哪裡需要去拿燈籠?!”
瑤臺閣離慈寧宮頗遠,纔出來一會兒,怎麼就只剩幾步路了?雲菀沁明白了,根本不是太皇太后召見自己,眉心一擰,喝叱了一聲:“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傳太皇太后口諭!”
要見自己的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肯定不是什麼好事,雲菀沁拽起初夏的手,調頭離開。
公公見穿幫了,急了,牙齒一咬,只悄悄撿起地上石頭,趁兩人轉身,幾步上前,揚起手,一下子打到初夏頭上,見那婢子應聲而倒,又掏出早就備好的帕子,從背後一把捂住雲菀沁的口鼻,已是撕破剛纔的恭敬臉色,惡氣狠狠:“咱們家惠嬪果真沒說錯,還真是個不叫人省心的!叫你去你就去,哪裡來的這麼多推阻猜疑?”
竟是蔣妤。
雲菀沁眉一蹙,嗅到一股奇異卻不陌生的香味,知道是迷香,雖盡力閉住鼻口,無奈帕子上塗抹了太多,還是吸了一些進去,意識發散,開始有些模糊。
那公公見她掙扎不休,下了狠心,再捂緊了三分力氣,待女子軟下來,才扛起來,藉着夜色作掩護,匆匆離開。
初夏捱了一石頭,被砸得半暈,倒在地上起不來,卻隱隱約約察覺主子被人挾持走,待力氣一回來,馬上撐地起來,跌跌撞撞回了瑤臺閣。一進天井,初夏的樣子驚得瑤臺閣的宮人都圍攏了上來:“初夏姑娘怎麼了?”
齊懷恩見她這幅模樣,也是嚇了一跳:“你不是跟主子去慈寧宮了麼,怎麼一個人又回來了——”
初夏氣兒都沒喘勻,一把捉了他腕子:“是惠嬪假冒太皇太后的口諭召咱們出去,主子這會兒被她的人不知帶到了哪裡,快去叫人找——”
“蔣惠嬪?她不是還在同光宮禁足,極少出來麼?怎麼會有這般大的膽子!”齊懷恩一震,卻又有些隱憂的猜測,那蔣妤最恨自家主子,如今趁皇上不在京城,今晚皇城又亂糟糟,生了亂子,只怕是想趁這個良機報復主子。
齊懷恩急得一撓頭,定了神,立刻吩咐幾個宮人:“快,去通報慈寧宮那邊!”
聶嬤嬤急道:“完了,今兒慈寧宮那邊亂得不行,都封了路,什麼事都不讓近前,只怕連太皇太后都見不到,這可怎麼是好。”
初夏想起什麼,交代幾個宮人:“沈侍衛今天在宮裡值勤,你們趕緊去哨崗通知他一聲。”又拉了齊懷恩,帶了幾個太監,去了同光宮,在大門口嚷着要面見惠嬪,並且讓惠嬪叫出自家主子。
如一路兩人所料的,蔣妤被外面驚擾,只攜着幾名宮人出來,站在庭院裡,對着門外的初夏等人譏諷道:“還真是有鬼,你們主子不見了,跑我這兒來找?我這兒可不是販賣人口的人牙子商行,若有證據,現在就去報太皇太后來搜,若是沒證據,你們再這樣吵嚷就是以下犯上,別怪我叫人將你們幾個狗奴才拖出去打死!”
齊懷恩正要擼袖進去,初夏將他一扯,蔣妤便是再笨,也不會將人藏在自個兒的宮殿,這會兒沒時間跟她繼續糾纏,找到主子纔是最重要的,她拉了齊懷恩小聲道:“你注意到沒?惠嬪那心腹婢女一向跟在她身邊,這會兒卻不在,會不會是惠嬪派了出去——跟咱們主子在一起?”
兩人再不多說,匆匆離開了同光宮,走回一半路,只見聶嬤嬤已追了過來,喘着氣兒道:“慈寧宮的幾面路都攔了,禁衛死活不放,說是太皇太后放過話了。奴婢們好說歹說,那些人也都不讓咱們進去……”
正在這時,男子腳步聲傳來,衆人循聲望去,只見沈肇一臉嚴肅,領着幾個禁衛聞訊過來了,一見初夏等人的神情,不用多問就知道人還沒找到。初夏眼下只能指望着沈肇,焦道:“沈大人看如今怎辦?那惠嬪這種事兒都做得出來,恐怕會對主子不利,得要儘快找到,還請您多帶幾個侍衛幫忙搜一下。”
偌大的皇宮,夜色一抹黑,主使者不說,能去哪裡找?光靠幾個侍衛一時半會兒哪裡搜得到。
沈肇臉色一動,讓幾人稍安勿躁,帶着人朝皇宮的西北所大步而去。
夜幕下的崇文殿沉靜而莊嚴,剛有人入駐的喧囂已經退了下去。
先隨秦王進京的一批將士已經安排在了各間配殿耳房內。
不到幾個時辰便要天亮,待雄雞一唱,天光大白,太皇太后懿旨一發,朝上的這一柄權杖,便會重回他手上。
一年多的隱忍,並非白費。只有如此,他才能光光亮亮,堂堂正正,被人恭請着返朝掌權。
夏侯世廷坐在案後,輕手擡指,摩挲沾了塵埃的案頭。拓跋駿和施遙安見大局已定,亦是心情鬆弛,陪着主子站了半天。
拓跋駿與施遙安說了會兒話,朗笑道:“三爺,我已經通知了陝西郡那邊,今日的事情一定,長安那邊剩下的親兵和王府近臣都會後批趕來京城,三爺局勢便更穩固。”
“拓跋將軍這麼高興,是因爲五娘要來了吧。”施遙安調笑,當時三爺讓拓跋駿夫妻先去北方,以刺殺赫連允威脅皇上,後來三爺北上,拓跋駿也與嶽五娘也都留在北邊,跟在主子身邊。
“小子,你娶了媳婦兒就知道我是個什麼心情了!”拓跋駿毫無羞色。
聽得這話,夏侯世廷驀的擡起頭,頓了一頓,目光透過敞開的窗,朝北面望去。
朝北方向,正是後宮所在地。
施遙安知道三爺在想什麼,低道:“太皇太后說得沒錯,娘娘……雲美人如今是皇上的人,三爺和雲美人關係需要避忌,三爺剛回宮主事,總不能讓人議論您肖想後宮的妃嬪。暫且忍幾天,等穩定了,再想法子要回不遲。”
雲美人。聽了這稱呼,他眉心虯蚺成藤蔓,嘴角又凝作冰,冷笑一聲。
正這時,門外傳來急遽腳步和有人吵着要進來的聲音,眼看崇文殿外面守夜的人攔都攔不住。
“怎麼回事?是誰敢闖殿?”拓跋駿不耐煩,出去正殿,只見幾個大內侍衛模樣的人往裡闖,剛要走過去趕人,施遙安後腳已趕過來,看着來人一訝:“沈大人?”又大聲:“快放開!是原先的京城指揮使同知沈大人!”
拓跋駿雖未見過沈肇,卻聽過他爲秦王開過城門,應該算是自己人,一聽,也趕緊讓人將沈肇請過來。
幾名隨秦王進京的親兵一鬆,沈肇推開衆人,走到殿前廊下,抱手:“夜深打擾秦王,冒犯了,下官有要事相稟。”
殿內,夏侯世廷的幽深眸光落至門外人身上,沈肇當時開城門是爲了誰,他心知肚明,後來自甘領罰降爲皇宮侍衛,只怕也是爲了解她的動靜,方便照顧,眼下對他態度倒也算客氣:“沈大人說罷。”
殿外,男子焦急的聲音貫穿夜色,馳風而來:“雲美人被不知名宮人帶離瑤臺閣,不見蹤影,還請秦王派人手搜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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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菀沁撐開沉重的眼皮,鼻子下猶有迷香的殘餘味道,四肢軟綿綿的,四周環境陰氣森森,頭頂上吊着昏黃的燈盞,嘎吱晃動,身子下面是潮溼的地磚。
目光所及處,是一格格被木頭柵欄圍住的囚室,窄小得一絲月光都無法射進的小天窗,和掛在牆上的鐐銬枷鎖。
是牢獄,皇宮裡的牢獄。
“醒了?來人,將雲美人攙過來。”女聲冷冷。
她艱難地循聲望過去,是蔣妤身邊的貼身婢女,不禁好笑:“你主子是個瘋狗,你也瘋了麼。借太皇太后口諭將我挾持到這裡,你們也脫不了一個死,現在,瑤臺閣的人應該都在找我,你家主子便是想整我,也不必用這種玉石俱焚的法子。”
那婢女笑了一笑,聲音陰涔涔:“皇上不在宮裡,太皇太后如今自顧不暇,今夜皇城起了亂子,正經事兒都忙不完,誰顧得上區區一個美人?就憑你瑤臺閣那幾只小貓小狗,等找着你時,只怕已是乾屍一具。明日我家惠嬪自有說法,雲美人就不用操心我家主子如何善後了。”又一彎腰,拾起手邊一張薄綿帕,放進裝滿清水的銅盆裡浸溼,又撈起來,雙手一轉,擰成半乾。
一個公公走到雲菀沁身邊,就是剛纔那名小太監,將她一抗,攙起來,摁在牢中的石榻上,平躺下來。
婢女拿着汲滿了水的棉帕過去,將帕子打開,鋪在她的臉上。
濡溼帕子牢牢黏在皮膚上,密封罩住雲菀沁的整張臉。她只能吐氣,不能呼進空氣,那帕子汲滿了水,沉沉的,也吹不下來。
“雲美人可見過這種死法,”婢女悠悠說道,仿似在聊天一般,又從一堆幹帕子上拿起一條,浸溼後,加蓋了一層,“宮裡的人叫做‘貼金紙’。將溼巾一層層蓋子臉上,人只有出氣兒,沒進氣,慢慢窒息而亡,身上不會有任何傷口,不會讓人懷疑,卻是最痛苦的死法……哎,奴婢也覺得這手段太狠了,可誰雲美人那樣害惠嬪,惠嬪恨雲美人入骨呢?”
第二條溼巾覆面,空氣更稀薄,雲菀沁手腳開始掙扎,卻被那公公給壓得緊緊。
“再告訴雲美人一件事吧,是惠嬪非讓奴婢在您枉生前說的,”婢女暫時停下加蓋金紙,蹲下身,在她耳邊低笑,“雲美人可知剛剛是誰進宮鎮壓鬱相和羣臣?咱們惠嬪打聽到了,是秦王——秦王沒死,回來了呢——雲美人與前夫好容易重逢,卻緣慳一面,天人永隔,定當是懊惱得很吧——”這也是爲何自家惠嬪非要今夜動手的緣故,一來,今夜實在是大好機會,二來,秦王回來了,若今日不動手,只怕以後再難有機會。
石榻上人聽了婢女的話,身子一顫,粉拳攥緊,雙膝一躬,又被公公按了下去,
是他,他回來了。降臨的死亡陰影,竟一瞬被驚喜掩蓋,讓她幾乎忘記自己快喪生在牢獄裡。
與此同時,第三條貼上來,溼巾如毒蟻,一黏上去,就巴得緊緊,吞噬了外界的空氣,剛剛的驚喜流失,她意識慢慢喪失,呼吸困難,宛如被丟上岸,被太陽活活蒸烤得快要龜裂的魚,連掙的力氣都沒了。
似是又回到重生前被二妹退下池子溺水的那一刻,一模一樣的感受,呼吸不到任何空氣,耳朵嗡鳴,胸口快要爆炸。還有,腦子裡閃過無數次過往場景,就像走馬燈一樣。
前世病亡前,她腦海也是閃過幼年、童年和少年時的記憶片段。
好像人臨死的時候纔會這樣,腦子裡回放零散記憶。
難道這次,真的逃不過這一劫?
上次殉葬,幾個醫女哭得撕心裂肺,她卻信心十足,覺得不會有事,老天爺讓自己重生一次,不會讓自己這麼完了。
可這一次,她竟畏怯了。重活一次,本就是撿的一份運氣,是老天爺憐憫她前世過得壓抑隱忍,被人奪了不少該得的,連平凡女子該享受的都沒得到,給她再來一次的機會。而現在,她該經歷的都經歷了,運氣也恐怕用完了。
三爺回來了。
這次回來,他定會坐穩朝堂,興許還會成爲前世的那個他。
前世,昭宗的後宮沒有自己的存在,她只是歸德侯府二房孫媳婦,兩人關係遙不可及,完全搭不上界。
今生,若他真登基爲皇,老天爺又怎會反歷史軌道,在他的後宮多加一個自己?
那麼,今日真是自己死期麼——
嬌容血色褪盡,筍指因爲蜷曲嵌入了掌心,手背青筋微顯,幾層金紙下,雙眸灌滿血絲……
有個聲音似乎在耳邊不停輕喃,告訴她,她多活一輩子,已經賺到了,勸她放棄算了。
她死死抗拒着那個聲音。
她想抱一抱小元宵,兒子還沒叫娘……
意識越來越昏沉,思緒漸漸如煙霧渙散,她手指一截截緩緩鬆開。
哐——!
施私刑的婢女和公公齊齊一震。
鐵門被人大力踢開,幾人前後衝進來,勁風撲撞而來,婢女看清幾個來人,臉如土色,軟倒在地。
“狗奴才活膩了!給小爺我等着!”齊懷恩一見石榻上的主子,恨從中來,臨跑進去前,一腳踹中那公公胸骨。
初夏身型小,搶先一步過去,掀了女子面上的幾層溼巾,一試探,氣息微弱,幾不可察,忙道:“主子快醒醒——”
鐵靴踏過清冷牢獄地磚,靠近低矮逼仄的囚室,似是聽到了裡面的哭聲,更加心焦火燎的急,步伐幾乎鑿穿石板。
親兵們將那婢女和那公公拎起來,退到一邊,讓路給主子。
走進牢房,囚房內的畫面映現在他急灼得快要燒起來的通紅眼瞳仁中。
初夏抱着懷裡的女子,又掐人中,又是大喊,卻叫不回她神魂。
女子美貌如初,甚至更要妍麗,就算現下這模樣,還是不掩色澤,可眼睫闔得緊緊,雙頰霜雪一片,掌心肉兒有因爲掙扎而掐過的痕跡。
看得他心中宛如被叼去一團血肉。
前幾日見面,隔着車廂簾子,他心情澎湃,雖不方便告訴她自己回來了,卻透過帷幔,仔細而灼熱地端詳她的每一寸眉眼,沒一個舉動,恨不能將這一年多的遺憾補償回來。
彼時,她雖然摔得鼻青臉腫,到底卻是活生生的。
此刻,她宛如抽走了渾身鮮活,如一樽冰冰涼涼的精緻石雕。
“沒氣了,主子沒氣了……”初夏喚不醒她,大哭起來。
齊懷恩一呆,衝進來的親兵亦是驚訝地窸窣起來,有幾人是老人兒,知道這眼前的女子是隆昌帝如今後宮的妃嬪,卻還有一個身份,——是秦王昔日的王妃。
門口,夏侯世廷在一陣低低的哭聲和喧譁中,只臉色陰冷,大步跨進,蹲下昂長身軀。在衆人驚詫眼光中,只見他握住那雲美人的手腕,拇指號住她脈上的一處穴位,貼下頭顱。
主子當衆吮含住女子香脣,急救過氣。又解開她衣襟,渾厚大掌隔着輕薄的褻。衣,貼在她柔軟高。聳的胸脯左下方,適度按壓。
久病成良醫,且又是上過沙場的軍人,總會有一些急救手段,衆人並不驚奇,只是雲美人到底是後宮的女眷,主子這樣也太……一羣親兵驚訝過後,都只當看不見,偏過頭去。
一番折騰下,佳人衣裳大敞,肚兜露出大半,豐隆雪丘險要跳脫出來,誰敢多瞧?非禮勿視!還不怕事後被摘了眼珠子?那是主子一人獨享的盛景。
俄頃,夏侯世廷將她打橫抱起來,朝大門走去,親兵們又慌忙讓出路。
懷裡的人兒渾身涼透了,連指尖兒都像是冰得如水裡撈起來,抱起一瞬間,他心頭一動,將她揉得更緊,又用鶴氅將她裹得緊緊,這樣或許能換回一絲熱度。
“三爺,主子怎麼樣了?”初夏爬起來,圍過去看,哭着問。
他並未回答,只一邊走着,一邊朗道:“去叫姚院判來。”
齊懷恩二話不說,提前飛跑了出去。
“三爺,這兩人怎麼處置?”有親兵一指小太監和篩糠發抖的婢女,趁主子還未走,趕緊問道。
前方人鐵靴未停,只偏過頸,望一眼囚室牆壁上的刑具,其中一套,最顯眼。
一個鐵鉤上掛着一個麻繩編織的千洞大網,旁邊是各種尺寸的大小匕首。
剝光犯人衣裳,將網子套在犯人裸/體上,擠出網眼裡的一坨坨肉,再用小刀,一塊塊地割下來。
網眼密密麻麻,小如雞卵,足有幾千,人一時死不了,只會疼得如人生不如死,宛似人間煉獄,割去千片肉後,纔會斷氣,俗稱的千刀萬剮。
他一把聲如寒鐵墜入無底深井,在囚室內毫無感情地迴響:“凌遲。”
就算她此次沒有事,也勢必讓這一羣害過她的人百倍相還。
——
同光宮,夜將盡。
蔣妤懸着一顆心,一夜未睡,只拿了把椅子,坐在庭院,等着心腹鼻子回來報喜。
破曉剛過,殿門傳來急遽的叩門聲,她心情一激動,趕緊讓宮人拔掉門閂,卻見到一羣陌生將官衝進來,看打扮不是大內禁衛。
“你們,你們是何人?後宮禁地,你們是哪裡來的賊子,竟敢亂闖!來人啊,來人!”蔣妤心中不妙,退後幾步,叫人去喊侍衛。
幾個魁梧兵將衝過去,刀鞘微一抽,擋開區區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宮人,綁了個瓷實,又堵住嘴,最後將蔣妤提到前面。
一名長得有幾分山野氣息,身材高大彪挺的中年將官走出來,一雙炯目宛如禿鷲,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蔣妤:“咱們是太皇太后邀請進宮的,不是什麼賊子。你,是同光宮的主位,惠嬪蔣氏?”
蔣妤明白了眼前是什麼人,抖索起來,答非所問:“……你們好大的膽子,憑什麼這樣闖到同光宮,是想造反嗎?”
“秦王今日天一亮起便上朝主政,皇宮大小事務統管於名下,”拓跋駿再不跟她打什麼官腔,“蔣惠嬪假冒太皇太后口諭,公報私仇,殘害妃嬪,還在產牀上禍害雲氏母子,險些造成一屍兩命,數罪併罰,即刻押赴宮中大牢。”
“豈有此理,”蔣妤驚叫,“這些罪名我不承認,我是後宮的妃嬪,就算處罰,也輪不到你們!便是不等皇上回來,也該由太皇太后先來審,豈容你們造次?來人,來人啊——你們這是幹什麼——”蔣妤心神崩潰,尖叫着欲要滿院亂跑。
吵得拓跋駿腦門發麻,不耐煩地一把將她拎過來,將她嘴巴塞了布條,叫人拖出同光宮。
——
天亮了。
賈太后歇了一整夜,舒服多了,起身後,正在端詳朱順昨兒擬好的懿旨,只見朱順從外面慌里慌張回來,將同光宮那邊的事情彙報了一遍。
賈太后手上的雲綢旨差點兒跌了。
馬氏亦一驚:“兩個下人都被秦王凌遲了?”
“嗯,正割着呢,女的割到第七百八十多刀就疼死了,那太監倒命硬,到現在還沒斷氣兒,不過也差不多了。”朱順揩一把汗。
馬氏倒吸一口氣,又想起什麼:“……惠嬪呢?”兩個下人都這樣,那蔣妤還能有好下場啊?
朱順面上更是爲難:“天亮前被秦王身邊的拓跋將軍押去了大牢,似是投了壺——”
賈太后和馬氏一聽,白了臉,投壺是宮裡一個嚴刑的稱呼,便是將皇宮庭院中收集雨水的半丈多高的青銅水壺燒熱,再將犯人投進去,活活給煮死。
“已用了刑啦?”賈太后忙問,雖說自己也不喜歡那蔣妤,這次蔣妤確實也太過分,可再怎麼,後宮妃嬪也該由她親審後再處罰,那老三招呼都不打一個,而且還用這種殘暴的手段,實在有些妄爲。
朱順皺着眉點點頭,據說那蔣妤一被丟下去,連個泡兒都沒鼓,只聽得慘叫一聲就沒了聲息,再等打撈上來,已是成了水煮青蛙,皮兒都沒了,自己都不敢近前去看,又低聲道:“那惠嬪不單這次殘害雲美人,聽瑤臺閣的初夏姑娘交代,似是生二皇子時,也被惠嬪買通嬤嬤加害過。那雲美人不是生不下來,最後剖腹生子麼,全是因爲惠嬪讓人暗中操作,初夏姑娘說,只當時惠嬪權勢大,雲美人沒證據,只好吞了這口氣。估計因爲如此,秦王才更加怒極攻心……血洗了同光宮。”
這就難怪了。
賈太后想着小元宵也險些葬於蔣妤的手,惱怒:“這個賤婦,爲了那麼點兒醋,我的寶貝孫兒也要禍害!”這麼一惱,也沒對秦王的做法說什麼了,只恨道:“罷了,罰都罰了,還能怎麼辦,人死不能復生。若外面有風言風語,就說是哀家同意的。”
朱順點頭,示意知道了。
“雲美人沒事吧?”馬氏突然開口。
朱順臉色陰暗了幾分:“送回瑤臺閣了,姚院判去看過,到現在還沒醒來。”
賈太后臉一變:“怎麼回事?”
“據姚院判說,憋窒久了,也不知道幾時能醒。”朱順嘆口氣,又安慰,“不過,性命暫時無憂,太皇太后放心,有宮中這麼多的巧手名醫和名貴藥材,遲早沒事。”
賈太后打起精神,擡頭看看窗外,天際明亮,日頭高升,道:“秦王呢?”
“已到了金鑾殿,臣子們也基本到場了,就等太皇太后發旨。”朱順忙答道。
賈太后將懿旨交予朱順手中,揮手:“去吧,去殿上,傳哀家懿旨。”
朱順小心翼翼地捧了旨,告退離開,朝金鑾殿走去。
賈太后望着朱順的背影,莫名有些感嘆。
這道旨一宣發,皇宮內外,朝野上下,便盡數歸那老三統管。
比起上次的攝政,這次,纔是真正的一統江山,行天子之職。
眼下,國無君主,臣子慌亂散成一鍋粥,對於想要一登高位的人,正是好機會。
老三顯然已經拉近了景陽王,昨夜又以護駕的名義,殺了最後一隻攔路虎——鬱文平。
只怕,他的下一步計劃,已快要來了。
馬氏見太皇太后沉思,試探:“太皇太后放縱和袒護秦王屠殺妃嬪宮人,不僅是因爲太皇太后也痛恨惠嬪吧。”
賈太后望一眼多年的身邊老人兒,不語。
馬氏繼續:“……更重要的是,如今秦王是頂樑柱。若沒了秦王,那些臣子又得復卷而來。”頓了一頓,提醒:“可太皇太后,秦王眼下回宮,顯然不僅只想攝政……”
賈太后手一舉,打斷她說話:“哀家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這老三失蹤了一年多,一直沒音訊,剛好皇上親征被俘,他便回來了,剛好又是臣子鬧騰時,他進宮鎮壓,會有這麼巧的事麼。呵,什麼跌落山谷,什麼在農戶家養傷,你當看戲啊?”
馬氏驀的一驚:“如此說來,難道皇上御駕親征和被俘,也跟秦王脫不了關係……”
“住嘴,”賈太后聲一厲,“這事兒沒證據,怎麼能亂說。”
馬氏忙垂首:“是。”
賈太后雖制止了馬氏,心裡卻活絡起來。
皇上是名正言順的儲君,秦王若想取而代之,無論如何都會遭天下人唾棄,被臣子反對,便是去年夜闖皇宮殺了太子,或是憑藉武力自己上位,也平定不了人心,龍椅坐不穩,坐不長。
與其這樣,不如暫時退一步。
這老三乾脆藉着闖宮這事自請離京,其後更詐死隱居一年,讓皇上掉以輕心。
待皇上御駕親征被俘,他才亮相於朝上,這個時候,他便是衆望所歸。
若是皇上遲遲不回,他再上位,便是名正言順,得天下之信服,既鐵了心要登上那高位,又哪裡慌這一兩年?他倒是會取捨,不焦不躁。
這樣一說,皇上被俘的事——恐怕還真是與老三脫不了干係。賈太后脊背莫名發涼。
不過,就算將這老三的腸子識得乾淨,賈太后也無奈,如今朝廷上,到底只能靠他。
不讓老三上位,難道叫魏王上去麼?
更重要的是,有這份心智,不愁社稷不穩。
當皇帝的人,誰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管得好江山,就罷了。
細思下來,賈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不多提這事兒,只想起什麼,對着馬氏道:“走,陪哀家去瑤臺閣一趟,哀家想看看沁兒。”
——
耳邊隱約有聲音飄着。
有宮人們進出腳步聲,初夏熟悉的焦急詢問聲,姚院判的嘆息回答,甚至還有小元宵在耳邊咿呀呀哭喊,似是乳孃將小元宵抱到牀榻前,喚自己醒過來。
雲菀沁有些朦朧意識,偏就是醒不過來,就像是跌進了一場漫長的睡眠,被夢魘給纏住了,除了聲音,四周都是霧氣,裹得她辯不到方向。
“小元宵,快叫你娘。”是初夏的聲音。
“嗚……嗚嗚……”肉呼呼的小手兒拼命撓她的耳朵根子和頭髮,哭着想要吵醒她。
她嗅到幼兒軟綿綿的乳香氣,近在咫尺,伸臂欲去抱,卻撈了個空,連耳邊的聲音都瞬間消失了。
雖然閉着眼,視野中卻浮現出橘融的光芒,似是夜間掌的燈。
耳畔的聲音安靜下來許多,再沒有對話聲,也沒有幼兒的啼哭。
“小元宵。”她蠕動着脣,雙眸睜開一點細縫,室內的燭光照得眼前一片亮,窗戶似乎敞開了縫兒,有銀白月輝照進屋。
原來真的已經是晚上了。
頭好疼——自己只是被貼金紙,爲什麼此刻會全身四處疼痛,虛弱不堪,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這種感覺,好像有些似曾相識?就像是——病入膏肓的垂死病人?
不過,醒了就好了。
她輕輕喘息幾口,睜開眼,正要叫初夏和齊懷恩,再讓乳孃將小元宵抱過來,牀頭,飄來男子的聲音,淡淡:“你醒了。”一具身影從圓墩上站起身,背手踱近,站在榻邊。
她怔然望住他。
面前男子明明是她最熟悉的那個人,似是又成熟了幾歲,可明明只分開不到兩年,此刻大氅內着玄黑九龍五爪勾金雲錦袍,臉上雖有幾分驚喜,可目光裡,憐憫和同情居多。人雖醒了,臉色卻更加蒼白,好像所有力氣都在那場告御狀裡用竭了。姚光耀既都說沒救了,肯定再沒機會,他知道她現在只是迴光返照,心中動容,再想起這榻上的嬌人兒在相國寺的舉動作派,更有些惋惜,語氣稍微柔和了點:“要不要朕給少夫人拿杯水。”
門口,齊懷恩叩門兩聲,竄進頭來:“皇上,不早了,什麼時候回宮啊?歸德侯府的邢老太太又派人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