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閏臘月，初八日。

九江郡鍾離，曹操及所部新募五千丹陽兵宿營地。

九江太守服虔也參與了聯軍，曹操率丹陽新募五千軍隊途徑九江時，服虔遣都尉陸駿押解糧草犒賞曹操所部。

營中，篝火旁，與陸駿並肩而坐，曹操笑容洋溢着：“這天下事何人能說得清？就天子封建魏公國一事，猛地說來，至今曹某都有些無法接受。如此荒謬之事，就這麼堂然皇之的發生，天下英傑卻無人敢聲張正義，討伐這小賊。”

陸駿也是呵呵笑着，搖着腦袋：“是呀，想起當年與元嘆及魏揚祖一同北上，堪稱同舟共濟也不爲過。那時，魏揚祖尚是少年，說是仰人鼻息也不爲過。誰也想不到，如今能左右天下局勢者，卻是魏揚祖。”

陸駿說着扭頭看曹操：“難道黃公就無有反制、應對手段？若執意與司徒董卓開戰，魏揚祖竊居河北坐擁強軍，一言一舉就可輕易左右天下形勢，如此西州兵、關東軍相持不下戰事延綿，社稷屢經動盪，生民有滅頂之災。”

“待兩方強軍兩敗俱傷，天下英傑元氣損盡之後，魏揚祖便可從容出兵，收拾漢家大好山河，卻還要歸罪於司徒董卓及關東義士。如此險惡用心，黃公可有應對之策？”

曹操聞言輕嘆一聲：“想來有所準備，只是不便對我等相告。”

一聲嘆息後，曹操追問：“此次廬江、九江二郡轉運聯軍糧秣，力未能用盡，實在不該。不知就出兵一事，可還有迴轉餘地？”

陸駿稍稍考慮，搖頭苦笑：“起初，二郡並無參與聯軍之意，之所以響應袁本初檄文，皆賴魏揚祖做的好事。他若不動豫章，我揚州各郡皆無北上之意。不知袁氏如何招惹了此人，竟然以袁遺爲豫章郡守，這是要流盡袁氏最後的血呀。”

袁遺在袁氏輩分中雖然高袁紹、袁術一輩，實際上是同齡人，又因爲袁遺這一脈攢下的威望不在主枝之下。所以袁遺並不用看袁隗、袁紹等人的眼光，以一種相對自由的狀態生活着。

同時，袁遺自然跟袁紹、袁術、許攸等人一樣，是曹操自少年時期的玩伴。

“長大而能勤學者，惟袁伯業與我而已。”

曹操感慨不已，眨眨眼：“袁本初、袁公路不過魏揚祖手中提線木偶，任其擺佈猶自不知，更自以爲是莫名得意，殊不知生死禍福盡操於魏揚祖之手。如此也就罷了，此二人牽連天下豪傑，藉此二人之後，不知多少義士要白白枉死？”

對此陸駿默然不語，對天下之事，雒陽之事，揚州士族普遍缺乏動力。

曹操也察覺陸駿的冷落，就問起了顧雍的近況，顧雍雖然屢屢拒絕了魏越的徵辟和任官，可人家本身就是江東著姓，又是廬江太守陸康的女婿，當朝太傅蔡邕的親傳弟子，魏公、太保、大將軍大司馬的師兄，地方郡縣也要給與足夠的禮遇。

所以會稽太守唐瑁，直接用強，以脅迫的方式舉闢顧雍爲會稽郡丞。到任後，顧雍倒也勤勉用事，爲上下所稱讚。

就目前中原的紛爭，揚州士族真的沒有參與的動力和心思。

畢竟太遠了，也沒有吳越世家操縱、影響朝政、天下格局的先例可尋。

偏遠，地廣人稀，土地肥沃氣候宜人的江南地區已足夠揚州士族發展、繁衍了，他們不想攪合西州士人、關東士人以及河北士人之間的破事情。在這天高皇帝遠又肥沃舒適的地方，自己蒙起頭悄悄過日子就好了，萬一太高調，引的西州士族、關東士族和河北士族南下，那就禍事了。

關東士族具有極高的文化號召、侵蝕能力，若是做好準備向南方大規模遷移，就軟實力方面，揚州士族就擋不住。

而河北士族、西州士族生活的土地氣候比起溫潤的江南來說，簡直能說是不毛之地！世代與羌、氐、雜胡、鮮卑、烏桓交戰，保衛領土的西州士族、河北士族若向南方大遷移，軍事方面就不是揚州士族能抵擋的。

對揚州士族來說，有那麼大的一片後花園慢慢開發，一代人消化一點，能完全消化後，就不是他們怕北方士族了，而是北方士族要看他們的眼色！

現在，揚州士族巴不得天下大亂，亂了的世道，北方士族就無法全力南侵，也無法藉助國家的名義豪取搶奪。

這種情況下，又怎麼可能出兵參與到中原紛爭中去？

揚州實際的情況，曹操並不清楚，北方士族只看到了南方殺人不見血的疫疾瘴氣，如果必要的話沒人願意去南方。疫疾、水土病，對北方人來說跟索命瘟神沒區別。

揚州最出名的是丹陽精兵，爲什麼丹陽會世代出產應募精兵？

原因很簡單，丹陽多山少田產出貧瘠，所以這裡有應募當兵的風氣，然後一代代傳承下來，形成了一股因應募當兵而富貴、壯大的宗族。說到底，還是窮。就跟其他地方特色兵種一樣，冀州因爲富庶，所以有充足的技術儲備和加工能力，所以冀州強弩天下聞名；涼州長槍兵、幷州遊騎、幽州突騎，都是經濟限制下的特色兵種。

如果這三個邊州有冀州的富裕，那麼特色兵種應該會是涼州重裝長槍兵，幷州甲騎……幽州甲騎。

涼州漢人日益寡薄，平民、在平日生活中都無法守住牧馬地，自然漢人騎兵數量比不上羌氐騎兵，所以涼州出名並形成主力的戰鬥力是長槍兵，不是騎兵，更不是涼州鐵騎。

之所以有西涼鐵騎這個威名，還是靠董卓佔了雒陽物資進而列裝，訓練出來的。

陳國，陽夏，動員的陳國兵還在源源不絕朝這裡集結，每日少了七八百人，多了兩千餘人，都是自備糧秣而來。

小小的陳國九個縣，卻有一百七十萬人口，加上一個英武的王，這已觸及關東聯軍的底線，好在盟主黃琬的容忍底線比絕大多數人要高一些。

時時關注着河北局勢，黃琬隱隱抓住了那麼一絲絲脈絡，卻又不敢相信魏越的膽量會那麼大。

在黃琬細細推敲魏國新法時，蒯越輕步而來：“學生拜見黃師。”

“異度來坐。”

黃琬指着側旁席位，露出笑容：“揚祖封公立國至今已有十日，可知本月初其魏公國朝議時，所議諸事？”

“學生如何能知？”

蒯越笑着擡手扣着腮幫子，斟酌語氣：“以情理推斷，不過大修宮室，議定婚事，以及賞罰之事而已。”

“謬矣。”

黃琬笑着擺手，由不得他不笑，就怕魏越拒絕封公立國，這樣即便打贏董卓兼併西州兵馬，也缺乏足夠的輿論討伐魏越。現在魏越封公建國，關東義軍在平董卓之後，將能夠以董卓亂命爲由將此前封公立國一系列詔書定性爲僞詔，勒令魏越譭棄宗廟，奉還國土。如果魏越拒絕，那麼他們將能執朝廷大義弔民伐罪！

以大義伐不義，足以瓦解魏越的外圍力量，令青州及幷州、冀州部分擡手勒兵觀望。

笑呵呵心情愉悅的黃琬將相關的密報推給蒯越，由蒯越自己看，黃琬以頗爲感慨的語氣又無奈的口吻說：“這豎子倒是有一番明君風采，只是秉性酷烈難以容人。人主當量才施用各盡其用，然而這豎子推崇良知，嚴於律己，對部伍屬僚一視同仁，力求完美。這讓當世俊傑、高門著姓如何自處？”

“老夫本以爲此前軍情奏報有誤，再三確認後，纔敢相信這豎子真要行那王霸之道。”

黃琬說着呵呵冷笑：“祭祀炎帝以承炎帝正統，更推共工、刑天之志，這是要亂諸夏次序，天下豪傑豈能容他胡作非爲！”

“河北豪傑所懼，不過揚祖戰無不勝未有敗績而已。”

“待並西州兵馬之力，與幽州夾擊河北……如此驚才豔豔之輩隕落，倒是讓老夫不痛快。”

蒯越細細看着密報，臉上滲汗，語氣顫抖：“魏揚祖取死有道也，行舉遠非常人所能想象。難道其帳下如賈詡、李儒、郭嘉、荀攸、沮授、田豐之輩皆坐視其瘋癲造逆，自取滅亡？”

魏越幹什麼不好，竟然要承炎帝正統！

哪怕現在魏越稱王，也是可以迴轉的，沒有到必死絕境。

可看看魏越現在幹出來的事情，先後放出袁術、袁遺敗壞黃琬的規劃，令黃琬很不痛快；又積極推行良知之說，直接放棄今文經、古文經之爭，這是要斷絕各經學大家、鄭學的根！

經學各大家，每一個家族都是一方著姓，門人弟子難以計數，影響力根深蒂固。原來古、今兩派各使手段相爭也就罷了，你一個邊郡豪強出身的傢伙參合什麼？還要推行一個什麼‘知行合一’，這是要在經學體系外自立一脈，一腳踹開了經學大家、正統，背離了主流社會。

偏偏魏越又有那麼強盛的實力以及戰鬥力，由不得經學各大家不重視。

一個人有刨你家祖墳斷絕你家傳承鐵飯碗的心，這就已經很該殺了；如果這個人還有這種挖祖墳斷家傳鐵飯碗的能力，並且付諸於行動，那麼妥妥的不死不休，總不能伸頭挨刀吧？

蒯越捧着密報細細看着，有的只是深深恐懼以及震撼。

魏公國建立後的第一個朝會中，魏越竟然懲罰建議修建宮室的少府寺少卿時苗和太僕寺少卿賀彪，這兩個資歷如此深厚的元從被魏越當衆訓誡也就罷了。可接下來魏越做出的事情，令蒯越恐懼、震撼。

魏越竟然做出大修河渠的決定，佈告魏國縣鄉，三年內國內一切人力、物力用於水利；敢提議增築宮室者……斬。

魏越前後的行爲，完全效仿戰國時期的強國策略。

戰國強國手段只有兩個：凡是變法的國家纔會強盛；凡是大修水利的國家纔會強盛。

可問題是自先秦經前漢至今，北方、中原、西州，凡是適合水利增修的地方都有了基礎的水利工作。現在再進行水利深入開發，完全是高投入低迴報的事情，性價比遠遠不如水利初期開發時那樣見效迅速。

這是個無底洞，投入與收穫遠遠不成比例，會導致魏國吏民積怨懷恨！

連魏國吏民都背棄他們的國君魏越，那麼其他太守、將軍，還會保持多大的效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