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三，節氣中的大雪。

自白馬寺事變已過去九日，黃琬在豫州清剿匪寇並未來雒都問責女兒是故的意圖，甚至也沒有來雒陽送葬的意思，只是全盤託付給蔡邕負責。不過，黃琬的態度可以通過一系列緊促的剿匪戰事看出來，並不是那麼的平靜。

黃貞姬目的選在承德園北面二里外正對着的山坡上，下葬之時就石碑來說有兩塊，一塊在墓室中門外，一塊在墓室外，都是一樣的碑文。

與當下所有的碑文一樣，開篇都是闡述死者的身份，譜系傳承自春秋古國者，都會註明傳承姬姓或嬀姓之類，如楊賜的墓碑就先聲明楊賜是姬姓楊國後裔這類重要信息；再次就是說明亡者的官職，以及重要親人的官職、爵位。

往往一個世家大族的重要成員死亡，光是身份這一方面的聲明就需要一二百字，其次纔是本人的德行、履歷如何如何。

葬禮結束，待前來參加葬禮的公卿、雒都貴戚代表陸續弔唁離去後，壓制不住的矛盾爆發。

完全是魏越單方面欺負人，將黃承彥帶來的三戶守墓部曲當着黃承彥的面驅趕。

“地，是我自崔氏處贖買來的，也是黃公同意的。”

黃承彥面前，魏越素袍在身額間扎着黑菱紋白絹絲帶，左手壓在中興劍柄面向石碑，斜視黃承彥：“我與貞姬雖未成婚，卻也有名義、情感在其中。我家傳四世之鎧陪葬其中，墓室之中也有我一席之地，豈能由你黃氏僕僮守墓？”

黃承彥指着魏越氣的哆嗦，坡下一里處新修的簡陋木製院舍中，魏越的部曲已解除三戶守墓部曲的武裝，分別反綁成串驅趕下山。

蔡邕、曹操看着這場鬧劇，曹操不發一語，蔡邕道：“揚祖，貞姬之事非承彥之故，豈能如此蠻橫遷罪？”

“是他黃俊請貞姬前去白馬寺的，若無他，貞姬又豈會無緣無故前往這是非之地，給了賊子可乘之機？”

魏越說着右臂擺動，一副不願再談的架勢。

黃承彥慍怒於表，咬牙道：“魏侯，你我兩家素來親善，若無外因將成秦晉之好。貞姬之事實乃遺憾，黃某豈會行那卑鄙之事？若魏侯始終認爲黃某是同謀，大可殺我。”

“我不會殺你，我會養虎爲患，殺光一衆虎崽子，再好好贍養爾等，看着爾等老死於榻。”

魏越舉起左手，手中一道血痂未落的切痕明顯而刺目：“破鏡難圓，我之傷即便痊癒也會留有創痕。今後，我每日舉掌觀視，自會想起此仇，此仇此恨纏繞於血肉之中，我難忘，爾等亦然難忘。與其面和心不和，不若就此陌路。來日，局勢動盪，再決高下就是。”

“一個明媚的未來，被爾等掐滅，我心中之恨難以言表。”

“與其言表，不若感同身受。”

“黃俊，你大可安心，本侯還不屑於刺殺這等小術。待爾等子侄、女婿飛黃騰達，爲一方棟樑時，我就一把掐死。不妨想一想，到時爾等老匹夫該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黃承彥臉色青紅交替，怒目而視：“魏揚祖，你言下之意要與我江夏黃氏成生死之仇？”

“可笑，黃俊你只是沔南黃氏之主，不過江夏旁支，怎的能代替黃公行事了？”

魏越說着轉身，上下打量黃俊，嘴角翹起：“江夏黃氏自黃公之後，將急轉直下。南陽黃氏、零陵黃氏都將爲我心腹爪牙，就連遷移到巴西的這一支我都有徵闢。曲沃代冀也好，移花接木也好，總之，本侯要讓爾等悔恨終身！”

惱怒之極，黃承彥忿忿道：“魏侯與貞姬之事，原本確是好事。可蔡公揚名天下，魏侯又躋身重位，大兄又是州牧之尊。這婚事，此時已成了禍事！形勢艱險，可魏侯、大兄執意堅持，貞姬之死完全是反噬呀！究其因，與我何干！”

“再者，從古至今，豈有爲婿而昌大家業者？”

黃承彥還要說什麼，魏越突然撫掌而笑，看向面無情緒的蔡邕、曹操，以及稍稍遠處的衛仲道、蔡琰，魏越笑道：“好，好一句‘豈有爲婿而昌大家業者’！那本侯就看着，看你黃俊今後是否會擇良婿以傳承衣鉢！”

小諸葛亮不要了，丟給你們荊州士族教育去！

要知道，諸葛亮的叔父諸葛玄是劉表的心腹，劉表當北軍中侯時，北軍中侯的屬吏可以自行徵辟，其中就有諸葛玄。劉表自北軍中侯轉任大將軍司馬時，諸葛玄也跟着轉過去了。

再說，現在諸葛亮八歲，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十六年，對世界干擾之大，現在有沒有諸葛亮還是兩說，現在的小諸葛亮是不是那個小諸葛亮也是兩說……甚至，一個沒有自少時就飽受苦難、不斷躲避戰亂的諸葛亮，沒有接受荊州士族集團教育的諸葛亮，沒有荊州士族集團爲後援的諸葛亮，還是不是那個諸葛亮？

就諸葛亮來說，完全就跟那隻關在箱子裡的貓一樣，變數太大，即便是正版的小諸葛亮，也只是代表這個少年資質很高而已，並非當世無雙。

至於黃承彥幾個兒子不意外夭折……那也沒關係，等他們成年、揚名、出仕後，再一個個剪除掉就行了。有出息的兒子連續死亡，可比女婿要心疼的多。

黃承彥只當是魏越的氣話，他的幾個兒子雖然年幼，可一個個都挺聰慧、好學，怎麼可能淪落到需要女婿傳承學統的地步？

至於等他兒子們成年、出仕的時候，黃承彥一點都不擔心，以魏越現在暴戾的處世態度，早晚會被雒都這個大漩渦給撕裂，碾成碎渣。

只要，魏越眼前不進行報復就可以了。

不願繼續激怒魏越避免出現新變故，黃承彥甩袖而去。

看着黃承彥的背影，魏越做張弓射箭的姿勢拉了個滿，放箭時還怪異發聲：“咻~啊！”

還模擬黃承彥的語氣，做虛弱狀：“小賊怎敢背後傷人……”

如此浪蕩不羈的行爲，還以爲瘋了，衛仲道看了不由乾嚥一口唾沫，看蔡邕、曹操臉色一個比一個黑，忍不住低聲問身邊蔡琰：“昭姬，魏侯這……”

蔡琰眼睛紅腫，只是輕輕搖頭：“師兄早年時，曾做投石機拋惡臭淤泥襲擊宴中諸公，錢塘侯至今懷恨。如此種種惡跡難以細數，今日已不算什麼了。”

魏越臉上的神色斂去，一臉冷峻轉身看蔡邕，對曹操拱手施禮：“蔡師，孟德兄所慮我早已知之。刺客名王政，雖是曹子廉門客，確是初投。而這王政，乃遼東人，爲幽州有名輕俠劍客。”

曹操一臉釋然，驚恐之色也是一閃而過，正要施禮道謝，就聽魏越繼續說：“白馬石之事主謀，應是幽州人無疑。”

蔡邕高高隆起的大額頭下濃眉皺在一起：“揚祖，可有把握？”

曹操神色恍然：“難道是張舉？或張純？”

“不是張舉張純，以王政之地位，絕非尋常人能驅使。”

這不是讓王政負責刺殺某個人，而是讓一個輕俠集團的首領王政親自去刺殺，這已經不是錢財和一般權勢所能達成的了。

迎着蔡邕目光，魏越連蔡邕想問的問題都能猜到：“至於黃俊，受人誤導而已，就貞姬之事來說，並非其本心。而誤導黃俊者，是其左右親近之人，是誰想來蔡師、孟德兄也是瞭解的。”

蔡邕沉吟不語，緩緩點頭理解了其中的因由，曹操不難想明白。

就連衛仲道、蔡琰也相信了魏越的說辭，因爲荊州蔡氏的確有很大的動機。甚至黃承彥，也有主動參與的成分在其中。畢竟，魏越與黃貞姬的聯姻，會遭到極大的反彈，很可能整個江夏黃氏都會被震散架。故，黃承彥的行爲若是主動，更多的行爲動機在於家族自保，換言之，黃承彥對聯姻後的大反彈持恐懼態度。

“無論如何，揚祖能寬宏此事，實乃有大恩於我曹氏。”

曹操隆重道謝，魏越只是擺擺手，語氣淡漠：“我本就非嗜殺之人，奈何形勢變化無端，殺身之禍常伴左右，殺人求活而已。前後所作所爲也只是順勢而行，順心而爲罷了。”

說罷，魏越回頭看了一眼高一丈八的墓碑，鼻子抽了抽，一搖一晃踩着新鑿的土路走下坡去，自顧自唱起了《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

曹操神情複雜，輕嘆一聲，轉而做笑：“伯喈兄不知呀，近幾日孟德是夜不敢寢，生怕這豎子帶兵攻上門來。”

“以揚祖心性，要殺孟德豈會蹉跎至今？”

蔡邕說着也只是輕嘆一聲，回頭看一眼黃貞姬的墓碑，沉吟片刻：“孟德，不妨今日小飲一席？”

“善。酒能抒情，喜也該飲，哀也該飲。”

魏越回到承德園，換了一套衣服，蹇碩就領着一班虎賁儀仗前來宣詔。

“上詔，拜武都侯越爲中壘將軍，假節，掌北軍事。”

中壘將軍位次卿位，僅次於衛將軍及四方將軍，就軍階而言，此時此刻排在魏越前面的不過蹇碩、何進、何苗、董重、皇甫嵩、董卓而已。

公卿之位的將軍能開府，四方將軍所謂的位次卿位指的是位列次於九卿，九卿是上卿，故而四方將軍、衛將軍也是卿位，能算是中卿；下卿就是太子太傅、執金吾、河南尹、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這六個崗位。

公卿配金印紫綬，在一衆虎賁協助下，魏越掛上了最頂級規格的印綬，再高規格的就是九錫所屬的一些飾品了。

除了魏越身上佩掛的金印紫綬，同時受詔的五校校尉得到銀印青綬，五校營司馬得銅印黑綬，因爲是武官，所以都是赤袍頭戴武冠。

此外中壘將軍位次上卿，可開府，有長史、司馬各一人，從事中郎二人，掾屬二十九人，令史御屬三十一人。

這些配屬的冠服、印綬都成批次的下撥，軍中印章是隨用隨刻，所以這批官印都是空的。

一面巨大的‘中壘將軍府’牌匾加掛在承德園門前，承德園自上而下已經有了三面牌匾：中壘將軍府、武都侯府、承德園。

府，是臣子宅邸的最高規格，大多數官員的家門前按着高下都掛着某某邸、某某宅、某某家。至於尋常百姓，家門口什麼很少掛東西，也只有豪族有財力修個塢堡，起個園堡的名字做標識。

曹操、蔡邕乘車經過時，曹操打趣道：“伯喈兄，揚祖該要增修門樓了，不然有礙觀瞻。”

“承孟德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