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涼字句迴盪耳畔，嶽武穆步履沉重，幾分緩慢，慘然淚下，道：“天意如此，奈之若何？”兒子將死都未傷感，聽到百姓受苦卻流淚了。但僅此一滯，嶽武穆又復剛毅，加快步伐走向大門。眨眼，背影倏然消失不見，空蕩蕩的過道里，只剩幾粒浮塵飄舞。

李一笑神疲力竭，四肢攤開嘴啃泥，手指頭都懶得挪動分毫，一直趴倒天明。獄卒上來兜屁股就是兩腳，罵道：“真服了你這金狗，牢房裡都睡的舒坦，快點滾蛋吧！”李一笑嘀咕道：“滾，往哪裡滾？”獄卒道：“嶽爺都去了，你個陪刑的留下幹什麼？賴着吃牢飯嗎？”李一笑道：“我罵丞相罵皇帝，把我也砍了吧！”獄卒劈面吐他一泡口水，罵道：“瞧你那潑賴死狗樣子，閻王爺都嫌你醃?，哪個收你的屍？快滾，休要?嗦。”提起後脖頸連踹帶打把他拖出大獄，任他在路邊巷尾自生自滅。

一條長街，漫天飛雪，李一笑爬起來東倒西歪，夢遊似的朝前晃盪，口中唸叨：“失望，太失望了，護民保國的大好男子，死在忠節虛名上，失望，掃興，掃興，失望。。。。。。”

兩旁路人見狀如遇瘟神，紛紛躲避退讓。不覺間走過一家湯餅鋪，熱騰騰的面香撲鼻。李一笑正餓着，大咧咧的進去拍桌要吃喝。活該這家鋪子倒黴，掌櫃的眼神差勁，以爲今早第一位買主光臨，喜滋滋，抖擻精神殷勤招待。自以爲是開門紅第一碗，給的面片分量足，肉臊子加的重。李一笑多日飢寒，食腸特別寬大，又是有意尋釁，連吃三大碗，又喝兩碗滾熱麪湯，拍拍肚皮心滿意足。掌櫃的收碗淨案，恭敬有禮，請客官結賬。

李一笑道：“老兄，我教你個乖，抵得上你做八輩子買賣！”掌櫃的茫然，如墮五里迷霧。李一笑壓低聲音道：“秘密，這是個重大的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南宋尚有一百三十年氣運，之後成吉思汗勃-起，蒙古人滅掉南宋建立元朝。。。。。。”掌櫃的瞪眼道：“錢!給我面錢啊！”李一笑道：“咄，好不識趣，我告訴你未來幾百年興衰大勢，你子孫據此躲避災禍，還可趁着時勢牟利發財，這麼大的秘密，這麼大的勢利送給你，不比你那幾碗臊子面值錢？”掌櫃的愣了一瞬，尖叫道：“吃白食啦，有人吃白食啦。。。。。。”

街坊鄰居聞訊趕來幫忙。有人認出李一笑的髮式，耳環，對掌櫃笑道：“一條金狗嘛，老爹想做金狗的生意？撞你孃的鬼了，韃子吃飯有給錢的？”罵的掌櫃的狗血噴頭，羞愧難當。南宋百姓恨金人入骨，更不多問，七手八腳按倒暴打。李一笑專爲討打而來，身上雖然疼痛，胸中鬱悶卻稍微釋放，憋了半天的感慨衝口而出：“痛快，痛快啊!嶽武穆糊塗白送命，武穆智勇昭汗青！”前一句悲憤之詞，抱憾於嶽武穆愚忠，後一句充滿崇敬，是對嶽武穆品格才能的讚頌。但“武穆”是後來嶽武穆的諡號，當時尚無人知。衆百姓只聽懂“嶽武穆糊塗”，一齊停手錯愕。

人羣四面圍攏，裡面有個知情的小牢子，道：“這韃子名叫拔都兒，前年被嶽爺大軍俘獲，下在牢城做苦役，平常撒潑耍賴，早半個月陪嶽元帥蹲號房，今兒才放出來就吃白食，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衆人大怒道：“難怪辱罵嶽元帥，狗韃子該活活打死！”其中一人道：“打死太便宜他了，留下讓他長受活罪。”豎起指頭提了個主意，衆百姓拍手稱快。

當下將李一笑手腳按牢，掌櫃的拿來快刀草灰，以及燒的通紅的鐵籤子，有力氣大者接在手中，三兩下剃光李一笑的髮辮，用鐵籤子照着李一笑滿頭滿臉的劃拉，烙上“金狗，韃子，害嶽爺爺”等字樣，黑灰一撒，烙印永存。周圍百姓鼓掌嬉笑稱快，李一笑燒的“哇哇”亂叫。一場熱鬧轟動了半城，事畢放他起行。李一笑淚流滿面，邊走邊喊：“嶽武穆糊塗白送命，武穆智勇昭汗青。”兩邊髒水雜物雨點砸落，男女老幼皆指面痛罵。

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李一笑遊走四方，受盡了人世間的萬般苦楚。漢人瞧他頭臉的烙印字跡，必定目眥欲裂，拳頭板子土石瓦片隨時伺候，金人瞧他滿口的中原腔調，厭惡鄙視，都將他當作最低賤的奴隸。數年間，李一笑瘸了右腿，少了兩根手指頭，耳朵只剩半隻，做農務工都沒門，當乞丐無人可憐，只能像

個野狗般尋些殘羹冷飯過活。開始倒也坦然，每逢捱打就想“反正是拔都兒的身體，隨便作踐，與我李一笑何干？”

長期受虐畢竟難忍，流浪生涯中，時代倒轉的疑問常從心底冒出。睡夢裡舊事一一再現：家鄉的小山村，下吉鎮的學堂先生，郭扒皮周保長，王小栓，畫中的惡龍，晉朝的本家郭巨，溫縣縣令和那幫穿越黨人，又是怎麼來的宋朝？

有時猝然夢醒，家中爹孃，學堂先生，惡龍，縣令等等言談樣貌，都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遙遠，彷彿大海沙漠深處的海市蜃樓。他驚出一身冷汗，忽然心中百般疑惑，什麼李一笑，什麼下吉鎮，什麼學堂，也許壓根兒就沒存在過，全是自己餓暈了瞎編的虛幻故事！

莊子夢蝶，醒來犯疑，自問是莊子做夢化作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莊子？如今情勢相仿，到底是拔都兒幻想出李一笑，還是李一笑做夢變成了拔都兒？“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歸於何處？”此類問題如疽附骨，曾令多少先賢大家百思無解，乃至入魔發狂，李一笑也陷入這種泥潭，幸而達觀的性格起了作用，一拍大腿，決然道：“我是誰？我就是我！他媽的能吃能喝不偷不搶，老天爺給我這幾十斤，折騰來折騰去，總有他的理由，老子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計較！”

久經了世態炎涼，模糊了“人我”之分，自有一種超然世外的氣概。浮世流離，顛沛往返，這一年他又回到了臨安。百姓們憑烙印認出了陪刑嶽爺爺的“金狗拔都兒”，仇恨之意稍減，輕辱之意更甚，人人拿他當雞犬戲弄。李一笑尋偏僻處棲身，終至西湖靈隱寺，藥師殿後的荷塘旁邊。那裡是埋葬麻風病人的墳場，平時人跡罕至，連和尚都不願踏入。李一笑樂得清靜，在墳地裡搭棚子常住，掏鳥蛋挖野菜充飢，偶爾尋些墳場的祭祀果品滋補，吃飽了悠哉遊哉，正是“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逍遙之態。百姓甚是納悶稀罕，議論紛紛，很快謠言傳入了相府。

第十九章蓋世奇功

丞相秦檜害死嶽武穆後，白晝心緒不寧，黑夜驚夢盜汗，遂四處拜佛請神祈求保佑。這日到靈隱寺燒香還原，各個大殿隨喜已畢，秦檜依然愁眉深鎖。侍從想給秦檜找樂子解悶，便道：“據傳靈隱寺住了個瘋癲異僧，善知過去未來之事，不知是真是假。”秦檜喚來主持詢問，得知瘋僧是個金人，先有三分歡喜，又聞善知前後因果，一時好奇心起，立刻命令前來拜見，主持屁滾尿流，東竄西鑽尋找瘋僧。

李一笑正在墳地裡尋食，昨夜起了新墳，祭品頗爲豐富，哪隻早晨風雨大作，糕餅米麪淋的稀爛。李一笑拿掃把扒拉多時，只尋獲生雞蛋一枚，飢火上升，正要享用“去骨全雞”。方丈趕來了，挽住胳膊拉住就跑，急道：“秦丞相要見你，快跟我走！”李一笑暗想“秦丞相秦檜，那是害死嶽元帥的奸臣，見我幹嘛？嘿！見就見吧，休想舒服，瞧老子怎麼戲耍奸賊！”將雞蛋放入胸前一兜，一邊搜索對詞，一邊搖搖擺擺徑往前殿。

方丈回稟瘋僧喚到。秦檜眯眼打量，看他癩頭脫髮，黥面烙字，穿一件破僧衣，遍體污垢骯髒無比，手裡還提拎一根禿苕帚，便笑問：“兀那僧人，你拿掃帚何用？”李一笑道：“掃盡天下奸臣賊子。”秦檜一愣，冷笑道：“折了那帚頭，看你如何掃？”李一笑道：“折斷趙（帚）頭是根吹火筒，正好送給丞相。”秦檜道：“送我何爲？”李一笑道：“送你煽風點火，吹的狼煙四起，方顯你的能耐。”

左右衆人唬的手腳發麻，竟忘了阻止瘋僧。秦檜道：“本相念你瘋病在身，以至胡言亂語，遣名醫爲你治病可好？”李一笑搖頭道：“治不得，治不得，這是東窗底下傷涼（良）心的病，沒藥家附子（岳家父子），這病斷無可救。”秦檜道：“敢情是餓昏了胡說，給他些乾糧。”隨從遞上幾個饅頭，李一笑掏出餡來扔掉，再將饅頭踩爛。秦檜道：“你不吃便罷，因何將餡拋灑？”李一笑道：“別人吃你的餡還（陷害）丟了性命，我可不敢再吃你的餡（陷）。”

聽他句句刁鑽，秦檜臉色陰晴不定，道：“聞你善斷過去未來之事，命你爲本相試言，說的對有賞，說錯了重罰。”

李一笑笑道：“你麼？-----

縛虎容易縱虎難，

害人毒計藏密丸

。

忠奸千載有公論，

夫妻永跪嶽王前。”

“縛虎容易縱虎難”這句，正是秦檜密令塗杯?除掉嶽武穆的暗語，由他親手寫在小字條上，夫人王氏藏在密丸內，當時並無外人在場，爲何這瘋僧說的分毫不差？秦檜哪知史書對此早有記載，至於那四句詩，實爲李一笑在學堂習書之時，書上有不知名的文家學者註釋題寫而已，李一笑原樣照搬現場販賣。秦檜那曉得這些關節，兩眼發白，死死盯住李一笑，越看越覺得不象是這個世上的人，心顫膽寒，肝膽欲裂，大叫道：“有鬼！有鬼！快打，快打出去！”

衆侍從如狼似虎，把李一笑架到荷塘旁，擁上前鞭子抽棍子打，猶如暴雨傾盆而下。李一笑不抱頭，不護腰，雙膀交互圍成個圈，單單護住胸前的那枚雞蛋，喊道：“我的蛋呀，別打壞我的蛋。。。。。。”聲音越來越微弱，兩條腿打成四截，內臟破裂口噴鮮血，衆侍衛看他不行了，收拾棍棒走開。

李一笑氣息奄奄，手指輕輕撫摸那雞蛋殼，發覺完好無損，心中登時感到欣然“還好，還好，我爛命一條，死便死罷，倘若此蛋孵化，雞兒長大感懷我的恩德，算是善跡留世，這輩子也值了。”人困苦到極點，產生的念頭千奇百怪，彌留之際更是幻想紛迭，一個雞蛋這麼小小的物事，似乎代表弱小，又象比喻新生，成了他臨終前的精神寄託。

正當閉目等死，墳地邊走來個小丫頭兒，蓬頭垢面，破衣爛衫，手裡拄了根竹棍兒，口裡急切的呼喚：“那個瘋和尚呢？。。。。。。那個韃子呢？別死啊！千萬別死啊！”

李一笑大奇，道：“你，。。。。。。你找我嗎？”心中想“這世上還有關心我之人？難道我保護那雞子感動了上天？”

小丫頭循聲音摸索過來，挨近李一笑身前，確認他還活着，長長的舒了口氣，伸出髒兮兮小手，央求道：“行行好，施捨一點吧！”瞳仁黯淡，呆滯朝上，卻是個瞎眼小叫花。

李一笑嘆道：“唉，可憐的小瞎子，找我這衰極要死的人討飯，。。。。。。我，我沒什麼好施捨的。”

小丫頭道：“有的，你有的，你舍了命保護的東西，大千世界最珍貴的寶貝，給我，快給我。”

李一笑一震，暗想“她是說我懷裡的雞蛋！”心裡疑惑雖生，已無力索問解惑，心說“哪樣不算行善？或許她餓的要死，就等雞蛋解餓救命呢，救人比救小雞重要，小雞小雞你就莫怪哥哥了。”隨即摸出那枚雞蛋，奮力放入她掌心，笑道：“雞蛋煮熟了吃比較好些，餓急了生吞，容易壞肚子拉稀。”

小丫頭表情異常激動，似乎難以置信。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扔掉竹棍兒，屈膝跪倒，顫抖着將雞蛋貼近額頭，哭泣道：“一萬年，一萬年哪，等了一萬年，終於等到了!”嗓音嬌嫩婉轉，語氣卻蘊含無盡蒼涼，猶如白髮老婦哀哀訴苦。李一笑毛骨悚然，正想詢問，那小丫頭猛地揮臂下落，將雞蛋摔了個粉碎，蛋漿和稀泥，一塌糊塗。

李一笑驚怒道：“幹什麼？老子拿命換來的食糧，你不吃也罷，幹嘛糟蹋？”

小丫頭道：“打破生死關，出離零丁路。”

李一笑駭然，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小丫頭冷冷的道：“萬仙斬宇宙鋒！”

李一笑道：“什麼風？宇宙風？。。。。。。只聞有西風北風東南風，再不就是羊角風，母豬風，哪兒鑽出來的宇宙風？。。。。。。”漸漸語無倫次，睏倦的只想閉目入睡。

小丫頭斷喝：“撿起蛋殼裡的東西！”

一經她喝命，李一笑神志頓然清明，伸指撥弄蛋殼，黃白蛋汁夾雜泥土，確有一個寸餘長的小物件。李一笑詫異道：“常說雞蛋裡挑骨頭，真有這話。”夾起舉至眼前，只見晶瑩剔透，寬若中指，呈柳葉形狀，問道：“小丫頭，你怎知蛋裡。。。。。。”擡頭張望，那小丫頭已經無影無蹤。

李一笑搖頭苦笑，道：“我多半是迴光返照了，聽說快死的人象醉漢，所看到的盡是稀奇古怪的玩意。”餘念未幾，話音未落，傳來那丫頭說話的聲音：“我等了一萬年，現在終於要解脫了。”聲音意味悠長，竟然傳自與李一笑的手指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