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從濃濃的迷霧中緩緩的走來，他的額頭在不斷的往下淌着血，手上一直緊緊的抓着什麼，離得近了，才發現居然只是一片染血的紗質布料，白皙的輕紗隨風飄搖，那楓葉般的印記掠過路邊的彼岸花叢，悲壯的混合成一片蒼涼的晚霞。

面前是一條河，他上了擺渡人的船。

還沒等到站定，便迫不及待的問道：

“老伯，您這些天有沒有載過一個穿着白紗長裙的女孩？”

老人想了想：“沒有這樣的女孩啊——”

他明顯的鬆了口氣：“那就好。”突然又想到些什麼，搭住老人的手臂：“老伯，如果您過些日子看到她，可不可以不要讓她上船？”

老人臉色變得爲難起來：“這個，我恐怕沒有辦法阻止她的決定啊，我只是個擺渡人——”

“嗯，和我估計的差不多，看來我這樣的選擇確實沒有做錯。”

他無視擺渡人的詫異，自顧自的說下去：“老伯我和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對方經年累月遊走於此河道間，多數時間面對的都是消沉悲慼的亡者，鮮少有人提出這樣的要求，於是欣然的點點頭。

年輕人遂幽幽的開口：“直到現在，我還清楚的記得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當我強吻她時，突然毫無防備的被人打倒在地，那一刻，當我看到對方的面孔時，震驚的徹頭徹尾、無以復加，大概當時連他自己都覺得我是訝異於他的模樣吧？”他於是低低的笑，“其實，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原因，真正讓我變成那個樣子的，是我在那一剎那看到的結局。他對她的感情那樣清清楚楚的擺在我眼前，竟是如此不計後果，可是那樣的感情卻是最荒謬的毒藥，總有一天，會毀掉她的全部信仰。我知道，我只要把那個秘密說出來，他就註定慘敗。可是，我也明白這是撒旦偶然遺失的籌碼，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碰，弄不好會引火燒身。

我早已忘了自己爲何會在那一天晚上出現在那個偏僻的巷口，剛好鞋帶開了，我蹲下身去系，身前是花圃裡的濃密花樹，夜色很沉很靜，只有稍遠處的一盞街燈投射下來悽惶的光，這樣本該持續下去的靜謐卻突然被打破，我被不遠處傳來的異響驚擾，搞不清狀況，只能隱匿在樹後，也因此清晰的看到了電話亭中的一幕，剛好有着街燈的籠罩，他的臉和她戴着眼鏡的模樣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樣招牌式的臉孔，我當然認得出來，而她的樣子，我竟然也清晰的記住了。後來當我進入高中的班級那天，第一眼見她便了然於心，只是，那會兒心高氣傲的我是怎麼也不會將時間和視線浪費停留在一個如此平凡的女孩身上，至於那天晚上看到的醜聞，我根本未曾放在心上過，甚至是沒有一絲一毫對她遭遇的同情，在我那會兒的人生觀裡，還沒有什麼是比自己更值得在乎的事。

可是漸漸的，我開始陷進一個無力扭轉的漩渦中。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爲何這樣的毒會如此深刻的蔓延進骨髓裡。

自始至終，我都拼命的想將她拉離他的身邊，即使他們之間有根深蒂固的牽絆，也不過是孽緣罷了，我認定他們在一起是自取滅亡的行爲，註定佈滿了絕望的灰燼。

不知不覺又過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再次和她相遇之後，我都一直沒有用那最後的機會，因爲再次複述那件事對我自己也是同樣殘忍的絞殺。我知道這是魔鬼遺留下來的潘多拉魔盒，打開了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噩夢，但就這麼守在懷裡，卻至少可以讓我將希望攥在手心，可是當那一刻我看到她掩藏在煙霧中的死寂時，不知爲何，我就是覺得這次她是真的會消失了，不是像多年前那樣不告而別，而是會永遠的離去，這樣的認知竟然讓我無比恐懼，恐懼到整個人都六神無主。我不能眼睜睜的這樣看着，什麼都不做，我一定要留住她，說什麼也不能讓她比我先死掉，說什麼也不能在活着的時候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不會再有她！

於是，我知道那個秘密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來了，我怎能再在她淒涼的生命中注入絕望？我很清楚，說出來，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那樣的傷痛根本無藥可解，無論於她還是我還是他，都是一步死棋。但是，即使有了這樣清醒的認識，我仍是不安的，我怕她之後義無反顧的選擇會激發我體內的衝動，我怕自己會一時忍不住的對她和盤托出一切，一直到剛剛所有一切結束之前，我始終被深深的焦慮折磨。所以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一點也不後悔，至少我是真的輕鬆了，不會連睡覺都不踏實，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夢話。這樣子一了百了，至少可以永遠的掩埋這個秘密……永遠的……我想不會有人再知道這件事，他們跨過了這道坎，也就可以幸福了。我也只有用這樣的方式才能心甘情願的放手，因爲我發現除了這樣的辦法，我再也不可能抓住她哪怕是一點點的回眸，也不可能給她什麼幸福。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的每一次出現本身帶給她的就是內心的恐慌，在這樣的情緒下，我自問還能做些什麼才能讓她舒坦的接受？除了永遠消失，留給她一絲歉疚。

我承認我確實卑鄙。

曾經，我想我要是比他更愛她，我也許會得到她。

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是真的無法超越他，從在學校的時候，我就失了先機。他一直小心翼翼的保護自己的身份，卻只是爲了她便衝動的放棄了自己的堅持，雖然當時捱了他的拳頭，可是那一刻我其實是有些欣賞他的。

我更是卑劣的利用了他對她的感情。我當然看得很明白，什麼家族利益不過是個幌子，我於是將計就計，利用了他的自欺欺人，我很清楚沒有人能撼動的了他的地位，可是我還是用這件事來要挾他了，因爲我知道，只要最終能帶給她榮耀的事，他是怎麼都會答應下來的，我不過是給他找了個讓他心安理得的臺階罷了。

有件事，我必須承認我輸給他。如果我沒有看到她的相貌，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現在一樣愛她，可是我很清楚，他是在知曉她的相貌之前就愛上她了。”

擺渡人聽完了他的一席話，嘆息着：“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真的走不到一起，你這樣子放手豈不會白白失去了留住她的機會？”

他淺笑着搖頭：“我一直都覺得他們之間纏繞着命運的紅線。如果連我都分不開的東西，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再沒有什麼人可以將這條線解開了。”

老人爲他的笑容動容，雖然只是一個淺笑，卻笑得那樣好看，令人目眩。

不覺爲了這個年輕人感到可惜。

可是，他不能再任由他這樣依戀下去，到了這條河上，便是時間該要準備好忘卻了。

“年輕人，既然你的語氣這麼堅持，爲何遲遲不下船，而是一直隨我在這忘川上漂泊呢？”他委婉的提醒着他該要離開了。

他靜靜的望向岸邊不斷延綿的彼岸花從：“現在我一直徘徊在這裡，不向前走，並不是我仍在遲疑，而是，我還需要一點時間，等着他們繼續前行，我想一會到了河對岸，上到那座高臺上最後一次眺望那存在於我記憶中的人間時，看到的是她最璀璨的笑。”

老人搖槳的手頓住了下，臉上的褶皺微微收縮，終於，不再說些什麼，放任年輕人坐在船頭，來來回回，周而復始，他從那天開始便很少再開口說話，大多數的時間只是靜靜的端詳着握在手中的那縷薄紗……

某一天，老人突然問道：

“對了，年輕人，我還沒有問你叫什麼。”

“秦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