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羅雨惠有些後悔租下眼前這棟屋子。
當初從房仲口中得知房子曾經發生過滅門血案,就應該打退堂鼓,寧願縮衣節食去租間合乎市價的小套房,也不該硬着頭皮租下。現在懊悔也來不及了。
從屋子裡不斷滲出的森然氣息,即使搬家工人不停忙進忙出,陽光明媚,仍然掩蓋不了。
她深吸口氣緩和害怕的情緒,事已至此,在騎虎難下的情況下,也只能嘗試住下來。更何況押金對她現在的情況來說,是筆不小的開銷。
“羅小姐,請問還有東西要搬嗎?”搬家工人膩了一身汗詢問。
“沒有了。”瞥了一眼空蕩的貨車,羅雨惠搖了搖頭。
“麻煩請羅小姐在這裡簽名並付款。”工人遞張藍色的簽收單和筆,羅雨惠簽了名從皮包拿出幾張千元大鈔,銀貨兩訖。
“確實收羅小姐的款,以後有需要再找我們服務。”工人說完坐上駕駛座抑長而去。
羅雨惠嘆口氣,鼓起勇氣走進屋子裡,大小不一的箱子堆在客廳,房子裡陣陣黴爛味薰得羅雨惠不得不立刻開窗通風。
就在她轉身之際,一道影子從眼神閃過,嚇得她驚聲尖叫。
那不過是車子經過後照鏡反射太陽光的光影。
羅雨惠拍拍胸口甫定情緒,回過身整理行李,把一箱箱封起的膠帶撕下露出裡頭的物品,思忖該從哪件着手。從一箱書裡抓起幾本書,打算從行李裡佔最多的東西着手,把這些書搬到二樓書房去。
旋身後一抹白影快速從她眼前飄過,頓時被嚇的踉蹌後退。
02
燕萍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從早上七點開始寫作,直到手機鈴聲響起才轉移她的專注力。
她拿起放在計算機桌上的手機道:“喂。”
“燕萍嗎?我是若蘭。”
“若蘭早啊。”
“早,我剛纔收到你的E-Mail,事情真的無法轉圜嗎?”
“如果可以,我也就不用簽字同意,不是嗎?”燕萍聳肩。
“女兒歸他?”
“暫時是的。你也知道我已經好些年沒有收入,我不希望小鳳跟我吃苦。”
“唉。所以婚後還是要有獨力經濟,現在這年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你說得對,當初應該聽你的,也不用搞得如此狼狽。”
“事情到了這田地,只能往前看。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是要出去工作還是回老本行?”
燕萍聽了苦笑:“我唯一能勝任的工作就只有寫作。”
“寫小說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若蘭打氣道:“有打算寫什麼類型題材嗎?”
“我比較拿手的還是驚悚小說,情情愛愛的我寫不來。”
“說得也是。”若蘭笑道:“認識你這麼久到是沒見過你寫愛情小說。”
“營造詭譎氣氛我比較拿手。”燕萍嘴角上揚,停下片刻後道:“若蘭,有件事想要拜託你。”
“你說吧。”
燕萍深吸口氣,抿了抿嘴:“你公司收驚悚小說嗎?”
若蘭失笑:“不滿你說我們公司正準備要出驚悚小說書系,你來的時機剛好。”
燕萍喜出望外:“真的嗎!?
“是的。把你的故事大綱傳來吧,先給老總看過,看有沒有需要修正的,這樣比你埋頭寫好。”
“要大綱的話請等一下,我整理好寄給你。”
“那麼我等你。不打擾你了,拜拜。”若蘭說完便掛上電話。
燕萍內心洶涌澎湃,感激若蘭在她人生低潮時伸出援手。
刻不容緩打開Word新頁面,鍵盤不斷髮出“喀啦”聲,機械式鍵盤讓她每次接收到鍵盤彈回來的力道,都有種無法言喻的滿足。
不到半小時,燕萍已經把寫好的故事大綱寄到若蘭信箱裡。
了卻一樁事,抓起放在桌上的煙盒,掏出煙用廉價打火機點上,朝計算機吐出菸圈。
拿着馬克杯站起身活動筋骨,從二樓書房往外看能見到一樓前院,房東送的桂花開得正茂盛。離婚後,她帶着僅有的資金和簡單行李租下這老舊的透天,她從以前就嚮往有小院子的房子,以現在高度發展不是要花大錢買房,就只有老房子才能符合。本以爲會相當難找,卻讓她因緣際會下尋到。地理位置走十分鐘就能到捷運站,鄰近市場生活機能方便,又是個鬧中取靜清幽的舊式小區。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它的經歷,現在租的房子是間凶宅。
就如同她筆下的女主角羅雨惠,她把自己投射在小說作品裡。這是當她第一次踏進屋子時,瞬間激起的靈感。把經歷寫在書裡格外的順暢,打破了她重新出發時的害怕與迷惘。
若蘭撥來的電話無疑給了她信心,只盼望重新出發還能受到讀者青睞,否則滿腔熱血就要付之東流。
唉,算了,先寫好再說。她啜了一口馬克杯裡的奶茶,暗忖。
目前眼前最重要的就是餬口飯吃,能溫飽就可以和前夫談判爭取女兒的監護權。只是此刻想來,當年爲了照顧家庭放棄寫作,好像有些不值得。
十月的秋風溼溽中帶着暑氣,還夾雜着植物散發出的草葉香。
燕萍第一次踏進這小巷裡就愛上這裡的環境,窄小的巷子不太有汽車進出,老小區開發較早建物都不高,視野也較開闊。還有許多樹根茁莊盤根錯節露出在柏油路面。
如果這房子不是……
燕萍抖然間感覺背上一涼,下意識縮了縮肩膀,猛然回頭背後的房門外只有陽光灑進微亮的走廊。
整棟屋子只有她一人住,二樓三間房裡最大的拿來當主臥,靠進樓梯的則被拿來當做書房。說是書房,卻也只有一張計算機桌和沒有放滿書的書櫃。這二件物品,還是房東感謝她租下特別添置。連同主臥的牀墊也是。
能碰上一位好房東算是這半年來遇到最開心的事。
WWW⊙тт kān⊙C〇
燕萍拉回思緒,坐回椅子上,繼續寫下她要說的故事。
03
羅雨惠緊抓着靈感不放,害怕它稍縱即逝馬不停蹄寫下腦中的吉光片羽。她靠牆面而坐,這是她一向的習慣。她不喜歡背對房門,那會使她神經緊張。另一方面,她覺得在這樣的屋子裡寫作更有必要,至少讓她有些安全感。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雖然她自己就是以寫恫嚇人的故事謀生。也或許是因爲住在這樣的房子裡,腎上腺素激增,使得靈感源源不絕,一栽進寫作工作便欲罷不能。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現象。
新生活的頭一天,她就像着了魔般瘋狂寫作。直到日落西沉,陽光撤出房間,她才驚覺到夜晚來臨,回過神的同時肚子也咕嚕嚕響。
“這麼快就晚上了。”專心寫作的羅雨惠沒有意識到時間,Word上的字數統計才讓她明白自己在一天內竟寫下近三萬字。這也是她從事這行工作時,首次有如此的速度。
也許是上天垂憐吧,讓她文思如泉涌止也止不住,就連現在她還捨不得關上計算機離開這張書桌。
腹部不停發出鳴叫。
最後敵不過生理需求,她正打算關上計算機到一樓廚房泡碗泡麪,一雙小手赫然出現在她的書桌上。
嚇!
她嚇得連忙後退,延着那雙小手她看見了一個小女孩,衝她一笑。
羅雨惠定晴一瞧,發現小女孩有手有腳,衣服也是乾淨無比,想必是鄰居的孩子跑了進來。
『你叫什麼名字,住哪裡?』她問。
小女孩嘻嘻一笑,張着黑乎乎的嘴道:『我就住這裡啊。』
驟然,小女孩頭皮綻開血流如柱,手也斷了,乾淨的衣服瞬間變得鮮紅。
『啊──』
“呼──”
愈寫愈有感覺的燕萍寫到此不免覺得毛骨悚然,停下手,搓了搓起了雞皮疙瘩的雙臂,拿起馬克杯打算到一樓廚房衝杯咖啡。
她一起身就被站在房門口的小女孩嚇得尖叫。
小女孩有頭有手也有腳,綁着麻花辮,穿着白色上衣和靛色吊帶百摺裙。
小女孩像是也被她嚇到,後退了幾步。
燕萍與小女孩呆愣片刻,待她驚魂甫定後,吞口涶沫:“你是誰?”
“我是小安……我不曉得這裡有人住了……”
“你是人是鬼?”
“什麼?”
“沒什麼。”燕萍覺得自己可笑,竟然把自己寫的故事當真,以爲小安是書裡可憐遇害的小女孩。
“對不起嚇到阿姨了。因爲我常常來玩,沒想到……”小安委屈道。
“沒關係,你大概以爲這房子這麼舊了不會有人住吧。”
小安點頭如搗蒜。
“你常常一個人玩嗎?”燕萍好奇,也有一個孩子的她,自然對其他人的孩子多份關懷。
“不是,還有一位,是我妹妹,我們常常在這房間裡玩。”
“你和妹妹都玩什麼呢?”
“不一定,不過最常玩的就是家家酒和紙娃娃。”
“你和妹妹感情不錯吧。”
“要看是什麼時候,她搶東西的時候我就不跟她玩了。”小安嘟起嘴。
燕萍覺得眼前的小女孩活潑可愛,忍不住想起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女兒,現在她應該在學校吧。想到這點,燕萍好奇問:“你今天不用上學嗎?”
“今天上半天,因爲考試。”
“原來如此,你妹妹怎麼沒和你一起放學。”
“她說不要,她可以一個人走回來,很近。”
小安說着的同時,不遠處傳來學校鐘聲。燕萍起身將身子探出窗外,視線穿過重重枝葉,見到隱約躲在葉與葉之間細縫的學校蹤跡。
“真的有學校啊。”燕萍笑着轉過頭,小安已不見人影。
她覺得奇怪,人走出書房左顧右盼,前院大門發出嘎吱的聲響,燕萍重回到書房往外看,見到大門再次關上。
燕萍笑了一下,小孩就是小孩,一不注意就一溜湮的跑不見。
喀鏘──
莫名的聲響從後院傳來,燕萍再次探頭出去,沒有見到異狀便不當一回事。
拿起桌上的咖啡杯走到一樓廚房,咖啡機是她在婚變當中,唯一爭取到的奢侈品。說是奢侈品,也不過是一臺市價5、6千元Electrolux的義式濃縮咖啡機。這臺還是她自己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私房錢,犒賞自己買來的。
和她爲家庭付出十一年心血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喝下剛衝煮好的咖啡,香濃的焦苦味刺激她的嗅覺神經,暫時麻痹了她痛苦的過去。
啾啾啾啾啾──
鳥鳴式的鈴聲響起,燕萍放下咖啡,穿過前院打開大門。
鄰居李木生露出一排假牙笑着,削瘦的臉上扯出一道道明顯笑紋。節骨分明的手上拎着一袋紅白相間的塑料袋。
“在工作嗎?”李木生道。
燕萍微笑點頭。
“真是了不起,寫小說不容易,腦筋要很好還要有豐富的想象力,一般人做不到呢。”李木生笑着的同時露出位於臼齒的金牙。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飛馬行空。”燕萍不太習慣被人稱讚,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別這麼說,要我寫絕對寫不出來,既沒有想象力也沒讀什麼書,字也寫得不好,所以只能當個最普通的糟老頭。”
“李先生別這麼說,還要謝謝你昨天幫我搬行李。”
“唉啊,舉手之勞,鄰居就是要互相幫忙。”李木生說完,從塑料袋裡取出一塊蘿蔔糕拿給燕萍:“這是我早上做的,還熱熱的直接煎一下就能吃,沒有放防腐劑,你吃吃看。”
“這怎麼好意思呢。”燕萍收下道。
“什麼好不好意思,我們倆就住隔壁又都是獨居,往後還要常照應,你一個女人家獨處比我這老頭子危險。彼此照應,互相是應該的。”
“可是三番兩次都麻煩你,我會過意不去。”
“別這麼說,我閒閒沒事就做做這些東西,一來可以省錢二來分送給大家,敦親睦鄰是應當的。”李木生道:“我還要去送給別的鄰居,就不打擾你工作了。”
“嗯。”燕萍收下向李木生搖搖手,關上大門回到屋內,把還溫熱的蘿蔔糕放拿到廚房放在一隻盤子上。
順手拿起馬克杯放到脣邊正要啜飲咖啡時,”疑?”一聲狐疑地瞥眼見底的杯底,納悶自己剛纔自己是否喝完了它。
理不出頭緖,索性再煮一杯,頓時間咖啡馨氣再次充斥滿屋,有了這濃郁香氛,即使是空蕩無人氣的房子,也像是活了起來。
鳥鳴聲又響起,燕萍再度放下馬克杯,只是這次多留意一眼。
蓄五分頭的男子穿着印有名字的背心,布上風霜的圓臉堆着笑容。
“你好,我是這個裡的里長張德榮,大家都叫我張里長。”
燕萍對陌生男子保有警戒道:“您好。”
“昨天你搬來時正好我在忙,不然應該昨天就來找你。”里長憨笑一聲。
“請問里長找我有事嗎?”
“沒事,只是這裡難得有新鄰居,加上……”里長欲言又止,眼神瞥向燕萍身後的房子。
燕萍大概知道爲了何事,笑道:“里長不用擔心,昨晚睡得不錯。”
里長尷尬地憨笑幾聲:“因爲這房子很久沒人住,加上之前的事,沒想到還有人願意住。我們這個裡大家都很親切,雖然是老小區了,不過反而比新的重劃區好,至少綠意多還能聽得見蟲鳴鳥叫。”
“嗯。我就是喜歡這樣有些純樸又安靜的地方,所以才搬過來。”
“這裡確實是不錯。上次聽房仲的說你是寫小說的,真是厲害啊。”里長停了一會兒,繼續道:“聽說你是寫恐怖小說的。是鬼魂那種嗎?”
里長的問話使燕萍有些頭疼。
她其實不太希望鄰居知道自己的工作,但多嘴的房仲卻到處向別人宣傳,以至這裡上許多人在她搬進來前就曉得“有恐怖小說女作者”要進到鬼屋去。話傳了出去,昨天光是來看她搬家的,就來了好些人。對此她有些埋怨,畢竟不紅的作者就像不紅的藝人,只會令當事人發窘。
“不一定。”燕萍迴應。
“說得也是。恐怖小說不一定是寫鬼。”
“里長就爲這事來?”
“哦,不是的,主要是月底有活動,你剛來裡上不曉得願不願意參加。”說着,里長從手上抽出一張紙來。
宣傳紙上印的是萬聖節當晚的活動內容和時間表。
“裡上每年都會舉辦這活動嗎?”燕萍問。
“對。下雨的話就延期,不過到目前爲止天公做美,還沒發生過延期。”
“要參加的人只要裝扮吧。”
“嗯。不過只限孩子,沒有孩子的我們會請參與的人準備糖果,當孩子敲門時讓他們拿。”里長靦腆的訕笑。
“真有趣。”
“簡小姐要參加嗎?”
燕萍有些戒備看了一眼裡長:“想不到張里長已經調查過我了,我都還沒去辦戶籍登記呢。”
“你別誤會,這個裡上幾乎大家都曉得你。在還沒來前,每個人都已經在談論了。”里長連忙解釋。
“原來如此。”燕萍苦笑,心裡不免暗罵房仲多嘴,手上晃了晃傳單:“活動我會參加。”
“先謝謝簡小姐了。如果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辦公室就從這巷子出去,右轉後就會見到了。”里長說着手指着燕萍左手邊的方向。
“好。”燕萍關上門,把宣傳紙放到廚房流理臺上,現在整個一樓裡只有廚房有檯面可放東西。阮囊羞瑟的情況下,許多傢俱目前還算是奢侈品。
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已經涼了。燕萍覺得有些奇怪,環顧四周後,大概是因爲房子潮溼所以涼得快吧。思忖的同時,拿着杯子往二樓書房走去,回到書房裡繼續埋頭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