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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僞君子 - 第629章 成王敗寇(下)字體大小: A+
     

    朱宸濠總算聰明瞭一回,穩準狠地找到了疑點,冷笑的模樣非常有神,當年赤壁之戰曹操敗走華容道,每到一處絕地總會仰天長笑三聲,旁邊的將領於是很應景地問一句“丞相爲何發笑”,然後曹操開始賣弄兵法知識,此地若設下一支伏兵,我等焉有生路云云,事實證明曹丞相的嘴彷彿被廟裡的和尚開過光似的,一猜一個準……

    今日此情此景,朱宸濠的模樣比之曹操分毫不差,那冷笑的表情和彷彿能看透世間一切陰謀迷霧的睿智目光令他的領導魅力此刻綻放出奪目的光華。

    一個混到這般慘狀的人居然還有如此自信的嘴臉,充分說明朱宸濠的心理素質還是很強大的。

    一說泉水有蹊蹺,所有將士都楞了,面面相覷之後,大家的表情非常不以爲然,這裡是荒郊野外,附近沒有一個伏兵,若有蹊蹺,朝廷早就調集重兵設伏包圍他們了,誰會做出在泉水裡動手腳這麼多此一舉的事?

    “此地處處可疑,我等不可猶豫,速速上路!”朱宸濠重重揮手。

    說完他率先上了馬,然後狠狠抽了馬臀一記,驀然回頭,卻發現所有將士都沒動彈,甚至連他自己胯下的馬都沒動。

    人和畜生都對他很有意見。

    整天奔波逃命,大家的精神和體力離崩潰只差一線,朱宸濠這道不近人情的命令終於引發了所有人的反感。

    朱宸濠見大家不動,臉色漸漸鐵青。

    李士實上前小聲道:“王爺新敗。眼下跟在您身邊的皆是忠誠之士,大家已經很累了,還請王爺開恩讓大家休憩小陣,否則若強行趕路,將士恐生譁變……”

    朱宸濠眉梢一挑,深吸口氣,終於忍下心中的憤怒,聞言冷冷道:“既如此,便休憩一陣吧,泉水先找一匹戰馬試飲。若無問題再讓將士們飲用。”

    李士實笑道:“王爺所慮正是。”

    朱宸濠無奈地選擇了妥協。一敗塗地之後,身邊僅剩這不到百名的將士了,他不能再失去他們。

    一衆將士紛紛歡呼起來,然後迫不及待地上馬趕到路邊清泉所在。先取了一些泉水讓戰馬喝了。然後衆人忍着不動。靜靜看着戰馬的反應。

    半個時辰後,戰馬仍在搖頭擺尾,垂首啃吃着地上的青草。反應一切都很正常。

    朱宸濠微微苦笑,他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連日被朝廷追擊,自己已成了驚弓之鳥,見到什麼都覺得有陰謀。

    至於剛纔路中爲何會橫着一根絆馬索,朱宸濠也想不出究竟,附近既無伏兵,泉水似乎也沒有問題,這根絆馬索的來由實在沒法解釋。

    不過朱宸濠眼下是逃命的王爺,不是衙門破案的捕快,既然沒危險,想不通的事情干脆不想,保住性命纔是最重要的。

    調整了一下心情後,朱宸濠揮了揮手:“看來泉水應該沒問題,是本王多慮了,大家都去喝吧,喝完趕緊上路。”

    衆人又是一陣歡呼,紛紛奔向泉水,不管不顧地大喝起來,連朱宸濠自己也是一通牛飲。

    待大家都喝過水,各自還將自己隨身的皮囊裝滿後,朱宸濠一聲令下,大家打起精神繼續朝鄱陽湖方向趕去。

    直到他們策馬離開了一柱香時辰,唐子禾騎着馬悠然地出現在泉水邊,看着積存在石窪中的泉水已被這些人喝了小半,唐子禾臉上露出冰冷的笑容,分外冷豔。

    揚鞭欲追上去之時,唐子禾不知想起什麼,苦笑着下了馬,從懷中又掏出一包藥粉,均勻地灑在泉水中,喃喃道:“以前那個心狠手辣的紅陽女哪裡去了?下完藥還得繼續下解藥,免得荼害附近村民,這還是我麼?”

    語聲呢喃,似怨似嗔。

    朱宸濠和殘兵們躺在南康府城外的大道邊,臉色灰白,神情絕望。

    躺滿一地的不止是人,連他們騎的戰馬都躺下了,耳邊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朱宸濠想跑,但渾身軟綿綿的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恐懼,絕望,疑惑……種種情緒充斥着朱宸濠的心頭。

    上路半個時辰後,第一個喝了泉水的戰馬無故癱倒在路上時,朱宸濠便察覺到大事不妙,又過了半個時辰,整支隊伍包括朱宸濠在內全部喪失了力氣,軟軟倒在大道邊。

    “王爺,咱們這是怎麼了?到底着了什麼道兒?”李士實虛弱問道。

    朱宸濠盤腿坐在路邊草地上,閉着眼沉默不語,臉色泛着絕望的青灰色。

    “李先生,這絕非朝廷衛所官兵所爲,這……這是江湖門道!”一名軍士虛弱稟道。

    話剛說完,近一半的殘兵紛紛贊同附和。

    朱宸濠麾下的反軍將士大半皆是山匪水賊,算是江湖中的綠林道,對這種江湖把戲自然不會陌生,當初沒投奔朱宸濠時,說不準這套把戲他們自己都幹過不少,酒水裡下藥實在是居家旅行劫財滅口的絕佳工具,萬萬沒想到,風聲鶴唳倉惶逃命,他們逃過朝廷官兵的追擊,卻莫名其妙中了江湖人的圈套。

    聽了軍士的話,朱宸濠渾身一震,眼中的迷茫不解之色愈發濃郁,試着擡了擡手,發現自己仍舊軟綿綿的無法動彈,朱宸濠艱難地環首四顧,揚聲道:“不知附近是哪一路的江湖好漢?本王……宸濠路過此地忘了拜山,還請好漢見諒,方便的話。何妨現身一見,容宸濠奉上銀錢孝敬。”

    草地沙沙作響,一雙極秀氣的紫色繡鞋出現在衆人眼中,繡鞋很小,可以想象鞋中金蓮何等嬌弱玲瓏,盈盈一握,引人遐想聯翩。

    然而此時此地,朱宸濠和一衆手下跟待宰的肥豬沒有兩樣,哪裡還敢有半點旖旎想法。

    衆人目光漸漸上擡,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極美的絕色容顏。本應是芙蓉風情眼含春的俏臉此刻卻殺機畢露。陰沉刺骨。

    朱宸濠強忍住心頭震驚,想擡臂拱拱手,卻發現自己連手都擡不起來,只好苦笑放棄。

    “原以爲是江湖好漢。卻沒想到竟是巾幗女豪傑。這位姑娘。恕宸濠無力見禮。”

    唐子禾冰冷的美眸打量着他,瞧了半晌,方纔開口道:“你就是朱宸濠?”

    朱宸濠心中一沉。別人都點名點姓了,說明自己中暗算並非偶然,她就是衝着他來的,今日怕是難以善了。

    “不敢瞞姑娘,我確是朱宸濠。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唐子禾嫣然嬌笑:“我叫唐子禾,不知寧王爺可曾聽過我的名字?”

    話音剛落,不僅是朱宸濠,所有反軍將士一齊倒吸了口涼氣。

    唐子禾是誰?大名鼎鼎的霸州女反賊呀!論身份,朱宸濠貴爲藩王,但若論在造反界的資歷,朱宸濠還得給唐子禾鞠躬作揖,稱一聲唐前輩。

    “原來是唐元帥!”朱宸濠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更帶着幾分反賊見反賊,惺惺惜惺惺的味道,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但革命目標都是一致的。

    他對唐子禾可不陌生,除了當初鬧得大明北地三省動盪不安的赫赫聲名,更重要的是,唐子禾最近還跟他的造反事業有過交集。

    “久聞唐元帥大名,宸濠今日方纔瞻仰到元帥風采,實是三生有幸,多謝前不久元帥幫宸濠出手行刺昏君朱厚照……”

    跟凌十一不一樣,朱宸濠可不是唐粉,他向來只爲自己代言,之所以這麼肉麻死乞白賴攀關係,實是不得不爲,此刻老命還攥在人家手裡呢,不攀關係遞軟話兒,老命能保住嗎?

    不論身份怎樣高貴,卑賤時的表情都是一樣一樣的。

    唐子禾笑眯眯地擺手:“別謝,寧王爺您真別謝,這事兒我沒辦成,心裡對你正愧疚着呢……”

    朱宸濠急忙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元帥義伸援手爲朱某出了力卻是實實在在的,不論結果如何,宸濠照樣心銘五內。”

    唐子禾笑得愈發甜美,捂着小嘴嬌媚無比地笑了一陣,接着俏臉一垮,幽幽地道:“想不到王爺如此寬宏大量,小女子不敢相瞞,行刺明廷皇帝一事,小女子非但沒有幫忙,反而從中作了梗,王爺……還會謝我麼?”

    “啊?”朱宸濠大驚,臉色瞬息萬變,鐵青到通紅再到蒼白,眨眼間又恢復了鎮定。

    現在他明白了,這唐子禾是處心積慮要對付他,多好的一次行刺昏君的機會被她攪黃了不說,眼下逃命之時她還設下了陷阱害他着了道兒……

    朱宸濠畢竟曾經貴爲藩王,藩王有藩王的尊嚴,想明白之後,朱宸濠再也不願擺出攀關係的嘴臉了。

    “本王究竟何時得罪過唐元帥,還請元帥不吝相告。”

    唐子禾嬌媚的笑顏漸漸變冷:“既然王爺先開了口,小女子就不藏着掖着,本來王爺造反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但是有一樁恩怨,小女子不得不解決它。”

    “什麼恩怨?”朱宸濠愈發滿頭霧水,表情也很無辜,最近一兩年他其實很老實,除了埋頭造反基本沒幹過別的出格兒的事了,與這位兇名在外的女反賊也是素昧平生,何來恩怨可言?

    唐子禾神情不知怎的浮上幾許哀傷,美目漸漸泛了紅。

    抿了抿脣,深吸一口氣後,唐子禾緩緩道:“寧王爺,你於正德三年六月十四在南昌起兵,你的成或敗本來與我無關,但從六月廿九那日起,我便發誓,終有一日你必落入我手裡!”

    朱宸濠一顫:“爲何?”

    “南昌西面四百里,有城名曰瑞州府,王爺可知?”

    “知道,南昌起兵後。本王麾下將士最先攻克的便是瑞州。”

    “瑞州轄下高安縣,縣外有村名曰魏河村,王爺可知?”

    朱宸濠想了想,點頭道:“知道,江西全境每城每鎮每村,皆在本王胸壑中。”

    唐子禾的聲音帶着無可掩飾的哀傷,如泣如訴:“魏河村全村共計七十三戶,壯丁老人婦孺孩童共計三百二十口,六月廿九那一日,王爺遣麾下大將凌十一進發九江府。大軍路過魏河村。村中宗族長老不敢怠慢,領全村老小站在村口跪迎,並宰豬烹羊犒軍,誰知你軍中將士見族長未出閣的孫女貌美。竟心生歹意。欲強行與其交歡。族長及村中父老不從,你麾下那些畜生立刻翻臉無情,不僅將村中婦人盡數先奸後殺。甚至悍然屠殺全村!”

    “三百多口人丁啊,不到一個時辰,全部被你麾下那些畜生殺得乾乾淨淨!殺光之後連屍首都沒埋,繼續行軍趕路……”唐子禾笑得比冰霜更寒冷,泛淚的美眸怨毒無比:“不得不誇王爺一句,貴軍果真是心狠手辣!”

    朱宸濠震驚地睜大了雙眼,身邊所有將士看着唐子禾怨毒得近乎猙獰的模樣,頓覺遍體生寒。

    “唐……唐元帥,你也是領過兵將之人……”

    唐子禾冷冽一笑:“不錯,我領過兵,鼎盛之時鬧出的動靜不比王爺小,麾下兵將也不比王爺少,但是我和王爺有一樣不同,那就是……”

    唐子禾盯着朱宸濠,一字一字緩緩道:“……我麾下將士都是血性漢子,沒有一個畜生!”

    朱宸濠垂下頭,道:“魏河村之殤,確是本王之過,但是,魏河村與你有何關係?”

    “因爲我曾經欠了一筆債,一筆罪孽深重的債,我要用餘生來償還它,所以我遊歷大明天下,鋤強扶弱也好,治病救人也好,只有還完了這筆債,我纔有資格繼續活下去,四個月之前我路過魏河村,治好了十餘位村民的重症頑疾,村民純樸,以恩人相待,留我住在村中,凡節禮食宿皆不敢怠慢,卻沒想到六月廿九那一日我上山採藥未歸,回到村中時遍地皆是死不瞑目的父老鄉親,我含着眼淚將鄉親們的屍首一具一具埋了,然後跪在他們的墳前發誓,我唐子禾一定爲他們報仇!”

    悽然嘆了口氣,唐子禾冷冷道:“朱宸濠,野心誰都有,我曾經的野心不比你小,和你一樣轟轟烈烈造過朝廷的反,也想過有朝一日能效法武周,當一回女皇帝,但是,歷朝歷代興兵造反能坐穩江山者,待百姓草民莫不小心翼翼施之以仁,真心也好,邀買人心也好,總之他們做了,像你這般視百姓性命如同草芥的心狠手辣之輩,若讓你坐了龍廷,那才真叫老天瞎了眼,心邪之人怎麼可能繼嗣正統?”

    唐子禾說了一大串,朱宸濠閉眼索然嘆息,一旁的李士實卻忽然大哭出聲:“總以爲王爺之敗只因時勢,沒想到竟因爲這麼一件事情,若無此事,說不定咱們已殺了昏君,兵發南京了,王爺,成敗自有天意啊!”

    唐子禾冷笑:“凡事皆有因果,皆有報應,我唐子禾便是冥冥中的應報之人。”

    “果真是報應啊,成王敗寇,夫復何言!”朱宸濠長嘆,心灰意冷道:“唐子禾,我既已落入你之手,要殺便殺吧,只是有件事情我必須要問你,死也不能做個糊塗鬼。”

    “你問。”

    “一個時辰前,官道上的絆馬索可是你所爲?泉水裡可是你下的藥?”

    “不錯,是我一個人乾的。”

    “我知道這其實是個連環套,有了絆馬索我纔有可能停步,纔有可能發現泉水,我想問你的是,你下的藥多久發作?”

    “一個時辰。”

    “萬一我讓戰馬試喝,然後耐心等一個時辰呢?你豈不白費心機?”

    “王爺,你如今被朝廷圍追堵截,境況甚慘,你耽誤得起一個時辰嗎?半個時辰頂天了吧?”

    “萬一我強行下令繼續趕路,不讓將士們喝水呢?”

    “忘了告訴王爺,你從安慶兵敗到現在,小女子一路尾隨王爺,整整一天你們沒有下馬休息過,我用絆馬索讓你們停下,不信你們不會對那泉水動心。”

    朱宸濠呆楞半晌,終於意氣喪盡,苦笑道:“我曾無數次想過死在朝廷官兵刀下,甚至被朱厚照親手斬殺,卻萬萬沒想到栽在一個女人手裡,小小圈套,江湖門道,卻算盡時勢人心,栽在當世女豪傑手裡,我不冤。”

    唐子禾目光如刀,冷冷道:“王爺,下世若爲人,記得多行善事,爲自己積德。”

    朱宸濠臉色愈發蒼白,慘然笑道:“你要殺我了麼?”

    唐子禾搖頭:“不,殺你的是朝廷,是皇帝,不是我。”

    話音剛落,遠處官道盡頭傳來隆隆的馬蹄聲,飛揚起漫天的黃沙塵土。朱宸濠和衆人一驚,臉上紛紛露出絕望之色。

    唐子禾眯着眼瞧了一陣,然後朝朱宸濠嫣然一笑,起身上馬,朝相反的方向翩然遠去。

    她走後沒多久,數千精騎出現在朱宸濠的視線中,看着衣甲鮮亮的朝廷官兵,朱宸濠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王大人,前方上百人不知何故癱在路旁草叢中。”一名騎士抱拳稟道。

    爲首一人披掛明光鎧甲,威風凜凜英姿勃發,赫然正是汀贛巡撫王守仁。

    領着衆將士策馬行到朱宸濠等衆殘兵面前,王守仁下馬,看着仍舊癱軟動彈不得的朱宸濠,王守仁目光狐疑地打量了一陣附近的環境,然後眯着眼盯着朱宸濠,不知看了多久,王守仁兩眼徒然睜大,眼中露出極其興奮的目光,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朱宸濠面前,二話不說拉起朱宸濠的手上下搖晃,萬分感動且誠摯地道謝。

    “王爺走投無路特意癱在路邊束手就擒,白送我這份潑天大功,委實高風亮節厚德載物,教王某怎麼好意思呢……”

    “姓王的,不要太過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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