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開口，雪蘭自然不敢開口。房間裡，我坐着，她站着，陽光也寂靜着，一切都是靜的，靜靜地凝視雪梅的畫像，凝視這個仗義的烈性女子，彷彿都爲她默哀。

雪梅……我該怎樣對待你？畫下這副畫像，我當然是爲了悼念你。現在，我突然不想留你在我這裡了，我送你隨你的姐姐回家，侍奉你的雙親，希望他們在看到你的時候，心中有些安慰。想及此處，我提筆飽蘸墨汁，在梅樹下雪梅旁邊最大的空白處筆走蛇龍：揀盡寒枝獨自涼，瘦影傲骨有擔當。世情薄涼人心惡，葬送冰魂雪魄落。不屑污濁飄零去，難掩紅塵芬芳蹤。遠在天涯不相忘，雪中白梅永留香……

寫畢，將筆重重地擲於硯臺上，恍然所有的力氣都用盡，我頓覺心力憔悴。雪蘭膽怯地看我，小心道：“夫人……”看她疑惑的眼神，我這纔想起她並不識字。她自小被賣入王府爲奴，哪裡有機會讀書識字？我的心中越發悲涼。

忍住心中酸澀，我說道：“雪蘭，你在這王府多年，可曾有過想要回家的念頭？”

許久，雪蘭搖頭：“回夫人，奴婢既已來到王府，王府就是奴婢的家了，伺奉好主子們纔是奴婢想要的。家麼……家……王府就是奴婢的家了。”

我明白她不知道我的意思，自然不敢說出真心話來。她這回答也令我分外難過。我看着她：“可是，你家中的雙親已經年邁，他們也是需要兒女伺奉的呀。”

我的話令雪蘭明顯地顫了一下，她卻絕決說道：“奴婢已經到了王府，還能怎樣？當初父母將奴婢賣入王府爲奴，是得了銀子的，奴婢都知道，所以也只能是以伺奉主子爲念，其它的……不去想。”

好一個賣身爲奴不想其它，我當初還賣身爲娼，而我卻永遠不想在那個那個地方停留的。我懂得雪蘭的無奈，尤其是在我這主子面前，就算她心有他念又怎敢說出來？

“你的父母當初將你賣入王府爲奴，也是生活所逼，萬般無奈的呀。這不是他們的本意。”我說道。

“奴婢明白。”雪蘭點頭。

“你既然明白，就該想你父母的難處，體諒他們，寬宥他們，多多爲他們着想。”我試探着說。

雪蘭慘然一笑：“看起來夫人對我們這些奴才的情形還是知道的，夫人也以善爲懷，體諒奴才們。奴婢知道夫人是好人，也就對夫人直言，奴婢……怎麼不想那些？奴婢的父母爲奴婢那癡傻的弟弟心力憔悴，真的是山窮水盡的地步。然而奴婢又有何辦法？上次夫人賞賜奴才許多錢物帶回家中，奴婢的父母對夫人感恩戴德，囑咐奴婢一定要知恩圖報，不能負了夫人。今後，奴婢所有的心思都會放在夫人身上，一定會精心盡力報答夫人大恩。”說着話，他對我深深施了一理。

“我懂得你的意思，懂得你的心。只是，你的父母年老，也是需要有人照顧的，你怎麼能不擔心？”

“實不相瞞，奴婢的妹妹去了，只剩的奴婢一人，家中那般情形，奴婢怎不憂心忡忡？卻也只能是聽天由命。”

雪蘭的口氣無奈

中透着擔憂，卻也絕決，我懂得這是失望乃至絕望後不得不擁有的看淡，是的，她能夠如何？一個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人，一個沒有自由之身的人，她能夠做的了什麼？

“若是給你自由之身，讓你回家伺奉雙親，你可願意？”

雪蘭的目光倏然落在我身上，那種明亮如同流星的閃耀，卻是稍遜即逝的，她的目光黯淡着：“夫人，家中父母還需要奴婢的這點銀子回家度日，奴婢要是不能爲奴，說不定……說不定就是娼妓的下場。”淚，終於還是再一次靜靜地從她的臉上流淌下來。

我實在不忍心她這樣，忙着說出了我的話：“雪蘭，我有意讓你回家侍奉你的雙親——不是我要逐你出府，而是要你回家侍奉你的雙親，也爲你的妹妹雪梅盡一份孝心。你依然算我院子裡的人，你的月俸銀子我這裡依舊給你，到時我着人給你送到你家，或者你有空了自己來領，都行。你願意麼？”

我的話顯然驚到了雪蘭，她忙跪下去：“夫人大恩雪蘭心領，只是這樣不可以的，雪蘭也不會離開夫人身邊。若是夫人真的不嫌棄雪蘭，就讓雪蘭依舊留在夫人身邊，服侍夫人。”

我再次扶起她來：“你若有心，我自會要你留我身邊，我願意你在我身邊的。只是如今你家中那般情形，實在離不開你的，你也明白。你就安心回家伺奉你的父母，等你父母百年之後，你若願意，依舊回我身邊，不是很好麼？”

“夫人……”

我不許她說下去：“回去之後，安心找個好人家，和你的夫君一起孝順你的父母，照顧你的弟弟。”

“夫人……”

雪蘭這次是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看着我，表情複雜，痛苦中夾着驚喜，悲傷中夾着無奈。我知道她絕對想不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我明白，有時候，一個人的命運旁人也能夠給與轉折，我希望我給雪蘭一個轉折命運的機會，我希望她過的好，也好好照顧她的父母，不要枉費我一番心意。看看雪梅的畫像，她的眼睛中含着笑意，此刻彷彿是用感激看着我。而我面對雪梅，也似有一種心安。我想我能夠做的，也就是這些了。她爲我付出生命，我無法要她迴轉復活，能夠爲她的親人做點補償，我也算對得起她。

雪蘭搖頭，隨着她的動作，珠淚滾滾而下。我對她笑笑：“雪梅是爲了我們而死，我們真的不能辜負她。我爲她做的，也僅有此一點，而你，也要把她沒有做到的那一份做了，讓她安心。”

雪蘭跪倒，重重磕頭：“夫人，大恩不言謝，雪蘭唯有記在心間。”

“你若對我有謝意，那就在回去以後好好對待你的父母。記住了，找個合適你的男子，成家，然後要他和你一起照顧你的父母，免得你身單力孤。”

“是，夫人。奴婢記下了。”雪蘭哽咽着，“奴婢明白夫人心意，不會讓夫人失望的。奴婢一家會永遠感念夫人恩德。”

我嘆息：“雪蘭，這王府少你一個沒有什麼，而你的家裡多你一個就大不一樣，希望你明白你的作用，明白你的責任。”

“奴婢懂了。”

我喚素凌進來，素凌見案上雪梅的畫像，又見一旁的雪蘭滿面淚痕，詫異道：“小姐，這是……”

我平靜說道：“素凌，我讓雪蘭回家去照顧她的父母，她家裡那種情形是離不開她的，你幫她收拾行囊讓她走吧。順便把我不穿的衣裳收拾了給雪蘭帶上，讓她回去穿。”

素凌彷彿爲難：“小姐，這……”

我淡淡一笑：“這裡少了雪蘭和不少一樣，而她的家裡卻少不得她。旁的事情你不用管，就按照我說的去做。”

素凌答道：“是，小姐。”

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雪梅的畫像，心裡也靜到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絲他念，只是靜靜地等候素凌和雪蘭。我所說的我這裡少了雪蘭和不少一樣，並不是說我嫌棄雪蘭或者對她不在乎，其實我是喜歡她在乎她的，打發她離開我已經不捨，因爲我發現她是一個極其細心的姑娘，若她在我身邊，我覺得她可以幫我許多。

素凌和雪蘭再次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每個人都提了一個大大的包裹。我明白雪蘭一個人的物品沒有這樣多，想來另外一個包裹裡面的東西是這凌霄院裡面的了。

素凌對我說道：“小姐，這個包裹裡面是小姐的衣物，也有幾件是我的。我平日有小姐許多的賞賜，也穿不着，就讓雪蘭拿去吧。”

我對素凌讚許地點頭：“好，你若短缺什麼，告訴我給你準備。”

雪蘭跪下謝恩：“多謝夫人。”

我讓她起來，她又對素凌跪下，“也謝謝素凌姐姐的照顧。”

慌得素凌忙雙手把她拉起來：“這是哪裡話，不行的。”看着雪蘭一雙含淚的眼睛，素凌的眼裡也流下淚來。

雪蘭在我這裡並沒有待得幾日，卻因爲她的柔順得到所有人的喜歡。我猶豫一下，說道：“雪蘭，你還有什麼事情未了的，要不要做？要不要和這院子裡的姐妹話別？”

雪蘭思索了一下，說道：“夫人，見得衆位姐妹也是不捨，奴婢和她們也是難過而已，與其這裡，倒不如奴婢悄悄走去，免得那傷感的場面了。以後，奴婢會經常回來看望夫人，還是能夠和她們相見的，此時就不要了吧。若不是家中情形爲難，奴婢斷然不離開夫人。”雪蘭真誠地望着我，“日後奴婢不在這裡了，但若是夫人有那裡用得着奴婢，一定要派人告知奴婢一聲，奴婢萬死不辭。”

我知道雪蘭也是說得到做得到的，心中激動：“我相信你，若是我需要你，自會要你回來。你記住，你永遠是我凌霄院的人，若你確實爲難，也不妨進府裡找我。”

雪蘭一時泣不成聲，又要跪下，我把眼神遞給素凌，素凌扶住了她，垂淚道：“雪蘭，既然決定了要走，就早些走吧。回到家裡了，你的爹孃也會安心。”

我把雪梅的畫像輕輕捲起來，用一根紅絲絨綁住，遞於雪蘭手上：“這個你也帶走吧。讓她隨着你，和你們在一起。”我希望雪梅能夠有靈，隨着她的姐姐回家，暗中佑護她的家人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