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天依然沒有反應,一陣江風吹來,掀開簾子,這會兒正是早晨,只見一個頭戴斗笠,乾瘦佝僂的背影,拿着一把網兜,迎着晨光不停地打撈江裡的垃圾。動作輕緩,雖然慢,但是每次都會撈起不少雜物,倒進身旁的筐子裡。
闆闆心想,老子沒死?扭着脖子感覺,確實沒死,心跳還有,身子也是熱的。村裡老人說人死了全身冰涼,而且沒有影子……伸出手在昏暗的燈光下晃動,有影子。肯定自己還活着,闆闆也不是笨得一無是處,馬上就想到自己跳下長江大橋後,肯定是這個老頭把自己救了。
闆闆小心謹慎地叫了幾聲,可老頭一點反應都沒有,非常專注自己的工作。闆闆沒法,只好回頭尋找衣物。他初步確定自己是在一艘船上,而且還是張老八跟自己說過的垃圾船,他的衣服晾在船尾,闆闆把身上的被子雙摺起來圍住下身,剛要起身,船身開始晃動,腳下站立不穩,一屁股摔下去。
可能是感覺到船身晃動,老頭轉過身來,一臉的黑紅斑,眼睛就像闆闆他大一樣紅,可能是長期點油燈的結果,紅紅的鼻子上坑坑窪窪,典型的酒糟鼻,嘴裡幾顆黃牙。闆闆跟他的眼神一接觸,心裡坦然而悟,原來是個啞巴,俗話說十啞九聾,剛纔自己叫他,肯定沒聽到。
心中的念頭一閃而過,闆闆馬上就驚怔不已,我怎麼知道他是個啞巴?此時啞巴走了進來,拍拍板板的肩頭,指指自己的嘴,然後憨然笑笑。闆闆呆呆地點頭道:“我知道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闆闆突然想起夢中的王麻子,頭皮背皮陣陣發麻,還有那種頭痛的感覺,哪是做夢啊!如今還真實地留在記憶中,闆闆想想就心裡發寒。不經意中再次掃過啞巴的眼睛,啞巴竟然在想他是不是傻瓜?
闆闆忍不住說道:“我不是傻瓜!”
啞巴吃驚地看着他,他會看口型,他知道闆闆說什麼。兩人一時間相顧無語。過了好一陣子,闆闆指指船尾,啞巴急忙點頭,昨晚他收船的時候,剛好經過長江大橋,闆闆就摔在離他不遠的江裡。啞巴用撈垃圾的網兜把闆闆拖上船,然後幫他脫掉衣服,塞進船艙。
穿上已經被江風吹乾的衣服,闆闆通過啞巴的眼睛已經瞭解到被救經過,救命之恩吶!從小他大就說,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這話他不懂,他大也不懂,意思就是要報恩。
闆闆坐在船頭,他不習水性,在船上有點站不住,暫時幫不上啞巴,當然他沒有出現暈船現象,讓啞巴打算看看笑料的希望落空。從啞巴的心思中,闆闆知道他是個孤寡老頭,本姓張,生下來就是個啞巴,已經快七十了,在這世上沒有親人,當地政府可憐他,弄了艘垃圾船讓他維繫生計。
對於看透啞巴的心思,闆闆經過開始的不解,慢慢坦然,夢裡的王麻子說以後再沒有人騙他。他不以爲意,騙不騙有什麼關係?小英已經成了別人的婆娘,金二鬼子也跑得無影無蹤,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什麼……都無所謂了。
闆闆想起未來很迷茫,別說沒錢回家,就算有路費錢,他也沒臉回去,自己偷跑出來,大肯定會生氣,捱打不怕!關鍵是被人說,要知道村裡人背後說的閒話太惡毒,絕不能丟臉。何況他只遠遠地看飛機從天上劃過,不親手摸摸,不去坐坐就不算完整。
坐在船頭就這麼發呆,江水從船舷輕快地流動,一夜之間歷經生死的闆闆,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反正跟啞巴也說不上話,到了中午時分,啞巴做好飯,可是闆闆端起飯的時候,一點胃口都沒有,被啞巴逼着吞了兩碗下去,啞巴是個好人,這點闆闆心裡清楚,這會兒啞巴就在想要不要收留他。
“啞巴,我幫你撈垃圾,幫你做飯,你暫時收留我。”闆闆說這話的時候無比淡然,既沒有張老八邀去拾荒的羞怒,也沒有胖姐收容時的驚喜。昨天那幕妖精打架彷彿跟他無關。
啞巴點點頭,咧着嘴微笑,他的心情不錯,因爲闆闆的身板結實,看得出來是個有力氣的傢伙。
從下午開始,啞巴教闆闆如何在船上保持穩定,闆闆不笨,沒多大會兒已經習慣,接過啞巴手裡的網兜,開始在江面上打撈垃圾。
江水裡經常會漂着衛生巾、避孕套、內褲,還有各種各樣的酒瓶、汽水瓶,塑料口袋、爛菜葉等等,從啞巴的心裡闆闆得知,啞巴前前後後在江裡撈起過十幾個胎兒……
闆闆惡毒地猜想,金小英會不會跟小金毛打個胎兒,正好讓自己撈着呢?
到了傍晚,經過長江大橋時,啞巴拍拍板板的肩膀,指指長江大橋,無聲地笑着,闆闆也笑着,他昨晚就是從這兒跳下來的,魯板從這兒跳下來,以後就再也不是原來的魯板。兩人整個下午沒有一句對白,語言對於兩人來說顯得多餘。
啞巴住的地方在鐵路局職工大院後的江邊,一座從舊輪船上拆下來的鐵皮房子,基腳用角鋼從江水裡支起來,既是啞巴的小碼頭,也是他唯一的家。
回到船房,啞巴讓闆闆做飯,指給他米在哪兒,菜在哪兒,佐料在哪兒。啞巴進入保離板隔開的房裡,幫闆闆搭牀。
啞巴很喜歡自己的油燈,他這輩子生在活無聲的世界,對於光亮特別珍惜。闆闆吃完飯,躺靠在門口,啞巴收拾完傢什,泡了杯濃茶,示意闆闆一起喝。兩人就這麼坐着,一個擡頭看天,一個盯着燈火輝煌的城市。
秋夜的天高爽而深遠,藍墨色的天幕,一彎月兒靜靜地懸掛,幾顆星星稀稀疏疏伴着孤月。江邊的蘆葦叢中偶有蛙兒扎水的聲響,還有嘎嘎的叫聲,蟲兒也追着秋天歌唱。
闆闆想起胖姐,那個親切的老闆娘,也許應該跟她說一聲,可是小英呢?闆闆眨眨眼睛,算了,就當我昨晚已經死掉。闆闆喝口茶幽幽地嘆口氣,順着啞巴的目光看向江對面的城市,闆闆心裡一陣迷茫,張老八說以後可以到廢品收購站找他,可是闆闆不想這樣子出現在老八面前,爲難人家已經很多。
啞巴在想什麼?他在回憶童年,回憶小時候的漢江,回憶父母領着他過江避難的歲月,回憶父母的音容笑貌。
不知道過了多久,啞巴拍拍板板,示意睡了。兩人進到裡間,地上打了兩個小地鋪,闆闆脫鞋,和衣而眠,他想盡快睡着,去問問王麻子,爲什麼要把他的頭弄得那麼痛?爲什麼要讓他看到別人的心事?
一直睜着眼睛,直到啞巴的鼾聲響起,闆闆還在看着黑暗中的屋頂,那兒有條鏽跡斑斑的裂縫,就像一道傷口,然後就看到了小英垂下矜持的頭,眼裡露出柔和的笑意。闆闆的眼角悄悄滾出一顆淚珠,今晚如果能看到王麻子,他一定求王麻子教他功夫,不管對方是人是鬼。
第二天,清晨七點,啞巴拍醒魯板,兩人煮麪條過早,收拾一下繼續開工。路過一片江邊的青草地時,啞巴指給魯板看。闆闆明白,啞巴是說那些胎兒被他埋在這裡。
如果昨晚我死了,啞巴肯定也會把我埋在這兒,這時候闆闆“看”到啞巴的心思,這裡曾經是他家的灘地,他死後想葬在這裡。
闆闆非常認真地對啞巴說:“你放心,等你死後,我給你做付大棺材,把你悄悄葬在這裡。”
啞巴聽得兩眼發亮,他問闆闆會做棺材?闆闆笑道:“當然會,家傳手藝,可惜城裡人都要火化,不興這個。”
想起做棺材,闆闆忍不住嘆口氣,他好歹也算個手藝人,現在跟老八一樣四處撈垃圾,分別是一個在江上,一個在城裡。
不知道老八現在過得怎麼樣?自從工地分開後,老八一直沒回來過,估計是不好意思。
闆闆搶過啞巴手裡的舵盤,啞巴開始教他怎麼開船,這是條老式的柴油船,屬於漢江市江口區環衛站,每月固定供應柴油,昨天闆闆就看得眼熱,這會兒哪還忍得住,站在船頭,闆闆抖擻精神,有點意氣風發的感覺,這畢竟是他第一次操作交通工具,雖然只是一艘垃圾船。
船走過長江大橋,闆闆回頭看看橋上,嘴角抿起一絲笑容,眼神竟然讓人心酸無比,十八歲的少年正是青春正好、激情飛揚,可如今卻散發出一種歷盡滄桑悲涼。他不懂詩情畫意,更沒有豪言壯語,吐不出幾句唐詩宋詞,也整不來無病**的浪漫,他現在的心思不需要表達,也不需要有人理解。
闆闆的嘴角笑意越來越濃,忍不住張嘴:“呦喝……喔……”啞巴看着他叫,笑得不行,不斷用手拍他的背,衝他比出大拇指。
啞巴的心裡冒出一句話“好男兒志在四方!”闆闆側頭看向啞巴,點點頭道:“對!好男兒志在四方!這話說得好,呦喝……”
一條小破船冒着黑煙,轟隆隆地在江上行駛;一個少年迎着江風,昂首挺胸;啞巴指指江邊,示意闆闆停船,兩人把船靠近停好,然後闆闆揮舞起網兜開始幹活,啞巴從艙裡摸出一根釣魚杆,不知道從哪裡整來幾條蚯蚓,掛在魚鉤上開始靜坐垂釣。
闆闆撈完後,回頭看看啞巴,神情肅穆,就像入定的老和尚,盤腿坐在船板上,手裡的釣杆無比穩定。啞巴就像一尊雕塑,長江、小船、斗笠,一人一杆,啞巴手一抖,一條細鱗魚捲曲身子落在船板上不停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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