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的過程，”張靜怡也沉思着說：“就象是人死了，有機分子開始分解，重新物化，迴歸自然，成爲基本粒子……”

“張司令官說得太對了！”瓊斯露露說：“這就是我要告訴你們的，生命在宇宙中的地位並不特殊，它只是自然演化過程中的最後一環。”

“爲什麼是最後一環，不能再進一步進化了？”

瓊斯露露說：“可能你們沒注意到，搭建過程到了最後，我已經無法再往上加任何一小塊積木了。這就說明，這個過程是有極限的，不可能永遠搭建下去！”

“你的意思是，從無機化合物到有機化合物直至生命的這個過程，是有一定限制的？”

“沒錯！”瓊斯露露答道：“我們、你們，生命形態已經走到盡頭。別聽你們地球人那些名爲科幻、實質玄幻的所謂科幻小說的誤導，什麼五維人、十維人之類的。生命體受制於宇宙規律，所以我們雖有上億年的文明史，但本質上我們並不比你們更高級！……”

“什麼是宇宙規律？”貞姐總是不服氣，搶白道。

“所謂宇宙規律，概念宏大，表現在方方面面，”瓊斯月亮插嘴道：“坦率地說，要想說明什麼是宇宙規律，還真的做不到，但是我們可以感覺到它無所不在！”

“貞姐，耐心點行嗎？”舒雲鵬不悅地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聽完露露的話纔對？”

貞姐不說話了，瓊斯露露又開始講述：“我爲什麼先把我們在宇宙中所處的地位先加以說明，是因爲如果我們不科學地認識到自身的侷限，就無法理解我們瓊斯人爲什麼這一次放棄了……”

“不就是沒出息嘛。找那麼多理由幹嘛？”

“貞姐，你再亂插嘴我就趕你出去了！”舒雲鵬怒道。

“別別，舒上校，貞姐快人快語，她想說就讓她說，反正我們有二十年時間！”瓊斯露露笑道。

既然瓊斯露露這麼說，舒雲鵬就不再斥責貞姐了。

“上校，”瓊斯露露突然問舒雲鵬：“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一些事嗎？”

“記得一些，但只是片段，”舒雲鵬想了一下，說：“不連貫的。”

“說說看，”瓊斯露露說：“隨便什麼，就是印象深刻的就行。”

“好的，”舒雲鵬說：“我記得，大概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我爸爸下班回家，把我和我哥哥叫到他身邊。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香蕉，扒了皮餵我和我哥。我們兄弟倆一人一口，吃得好香……那時候，物資匱乏，我不知道我爸從哪弄來的這個香蕉。也許是同事送的吧，他捨不得吃，拿回來讓我們兄弟倆吃了……”

“很溫馨是吧？”

“是的……”舒雲鵬眼中閃出淚光：“從那以後，吃香蕉我再也吃不出當時那種味兒了……”

“我相信，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會有這一類記憶的……”瓊斯露露說，她的眼中閃現出了黯然神情：“但我們沒有了……”

“你是說，你們沒有兒時的記憶了？”舒雲鵬說：“怎麼會？”

“應該是曾經有過，但現在沒有了……”瓊斯露露說：“我剛剛問過，你們是不是嚮往永生，你們都說是，對吧！但我要告訴你們，我們不向往，你們信嗎？”

在場的地球人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知道，你們肯定不信！”瓊斯露露苦笑：“能千秋萬代永遠活下去，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這是件多麼美好、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啊！你們瓊斯人是不是精神出問題了？你們肯定會這麼想，對吧？”

所有的地球人，沒人回答。

“但我不得不告訴你們，永生的滋味兒不好受！”瓊斯露露說：“就說我吧，我已經三百五十多萬歲了，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在冬眠中度過的，但也有將近二十萬年是在清醒中度過的……”

“你們都知道，我們瓊斯人如果沒有克隆技術，只能活三、五百歲。我要清醒地活將近二十萬年，必須有克隆技術才能做到。實話告訴你們，我記不得我的身體已經克隆過多少次了！”

“不管是不是克隆，活着不是很好嗎！”貞姐又忍不住了，她說完不由自主地看看舒雲鵬，但舒雲鵬低着頭沒吭聲。

“是的，是很好，我活得好好的……”瓊斯露露苦笑：“但很多東西，屬於我自己的東西丟失了……”

“什麼東西丟失了，”項紫丹好奇地問道：“竟然讓你們對永生沒了興趣？”

“自我！”瓊斯露露說：“我們丟失了自我！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問自己，我是誰？我是瓊斯露露嗎？我來自哪裡？又去向何方？我能用什麼來證明，我就是瓊斯露露！”

沒人說話，也沒人提問，連貞姐也沉默了。喪失自我、再也記不得來時的路是一種什麼感覺，地球人自然不知道。但是，瓊斯露露說話時的表情，她們還是感覺到了一種莫可名狀的震撼。

“不可否認，人的大腦是宇宙中最爲複雜的東西，是宇宙自然演變出來的最高級的化合物！”瓊斯露露繼續她的解說：“其結構之複雜精妙難以想象……”

她告訴地球人，人的大腦有隻有百分之十的腦細胞處於成熟狀態。正因爲這樣，很多人想象，如果把其他百分之九十的腦細胞全部激活，人的智慧該有多麼巨大的飛躍。但其實，這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不可能，因爲那是備件。試想，即使只有百分之十的腦細胞處於活動狀態，也還是會有些人因爲思慮過度而神經衰弱，甚至出現腦損傷成爲精神病患者。如果全部激活，能用幾時？

也幸虧有這百分之九十的備件，克隆技術中最爲複雜的意識傳遞才成爲可能。激活一部分腦細胞，以代替損壞的部分，這就基本上避免了一不小心克隆了身體，意識喪失或部分喪失而成爲癡呆的風險，有效地保證了本體的基本意識與知識結構不至於丟失。

“你是說，你們在克隆身體並進行意識傳遞時，能保證本體基本意識與知識結構不丟失，”項紫丹問道：“但你剛纔說，你們丟失了自我，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正是我下面要說的！”瓊斯露露說：“基本意識不是全部意識。人腦的複雜程度，在宇宙中沒有東西可以比擬！……”

雖然瓊斯人的科技、尤其是微觀技術極爲發達，但人腦的複雜，令人難以想象。她們在意識傳遞技術的開發中，發現她們必須有所取捨。爲了保證克隆體與本體保持大體一致性，保證克隆體不發生意識喪失的悲劇，她們只能採取抓住基本意識和知識結構這兩大項數十億個指標的正確，而放棄一些記憶碎片，以免大腦經受不住而崩潰。

“其結果就是，我們沒有零碎記憶了……”瓊斯露露說：“就象舒上校剛纔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情景，我相信，上校，在你父親餵你哥倆吃香蕉之前發生了什麼，在這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你肯定是記不得了！”

“的確如此！”舒雲鵬說：“我那時只有三四歲，兒時的記憶都是不連貫的！在這之後的記憶，是某一次半夜醒來，看見母親還在爲我補衣服，這應該是一年以後的事了……”

“碎片化的記憶，在意識傳遞過程中，是會被刪除的……”瓊斯露露很悽楚地說：“而關於感情方面的記憶，特別是成年之前的那些記憶，是你作爲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珍貴回憶，但恰恰都是碎片化的……想想吧，舒上校，你如果克隆一次，你的這些很讓人動情的記憶碎片都將被刪除，你會是麼感覺！”

“也就是說，克隆以後，那些都想不起來了？”

“想？根本就等於沒存在過！”瓊斯露露說：“如果象我們這樣克隆過無數次的，你的個人經歷就成了空白！你生活過的點點滴滴，都消失在你的腦海中。就象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似的。既記不起你父母，也記不起你曾經上過的小學和兒時的朋友……告訴你們，我根本記不得我父母是誰，也沒有關於他們的任何印象了！”

“那你怎麼知道你有父母的？”貞姐問道。

“去看記錄啊！”瓊斯露露說：“那是可以保存在電腦系統裡的……告訴你們吧，我們很多人都已經記不得自己的瓊斯母星，只能靠保存的記錄來填充這部分內容了！”

“確實有點可怕！”貞姐喃喃着。

“記憶對於每個人來說，是不一樣的。共同經歷了某件事，有人記得多些，有人記得少些。我們瓊斯人常常會碰到這樣一種情況，”瓊斯露露說：“比如我和瓊斯月亮兩人共同經歷過某件事，兩人都經過一次克隆後，她還記得，我卻忘了。然後有一次她說起這件事，我死活不承認……”

“是啊！”說到這裡，瓊斯月亮插話了：“一開始我們無法理解，怎麼我記得你就忘了，而且忘得如此乾淨？有些人就爲了這爭執不休，甚至鬧得很不愉快。但後來慢慢的就知道了，只要見對方記不起來了，就知道她這部分記憶已經被刪除了！”

“我累了！”張靜怡突然說。

“哦，說了很久了，抱歉！”瓊斯露露說：“明天再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