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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書 - 第14章 宰天下字體大小: A+
     

    秋社本在立秋後第五個戊日,但第五氏是東方移民,遵循齊地傳統,他們的社日稍遲,定在秋分這天。

    在第五倫組織下,里民們幾乎全體出動,身強力壯的男人從塢院豬圈裏將四頭黑彘趕出來,麻繩把前足與後腿綁一起,淒厲的豬叫聲響徹裏中。

    孩子們既害怕又好奇,捂着耳朵鑽在人羣裏偷眼看。

    卻見一羣人死死按着豬身,庖廚對準脖子,拎着尖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旁自有人端着盆過來接血。將豬統統放倒後,便是更加麻煩的燙毛刮毛和開膛破肚,衆人捋起袖子一起幫忙,周圍瀰漫着血腥的氣息。

    豬肉在樹下搭好的棚屋裏由衆人切了,這時候另一羣人也將竈火點燃,好幾個大陶釜倒了水架在上頭烈火猛烹,還帶着血的肉用井水隨便衝了衝,直接大塊扔了進去——還沒放鹽。

    而黃橙橙的粟米飯也上鬲甑開蒸,糧食的香味隨蒸汽飄散,和肉味合在一起,縈繞在里社上空。

    “社神、先祖,尚饗!”

    秋社本就是慶賀豐收,祀社神以報謝,神仙和祖宗享受的是食物的氣味,以及新鮮的畜血。裏中最德高望重的兩位老人顫顫巍巍端着血盆,慢悠悠從大樹腳一路灑到里社和祠堂。

    裏中的狗子伸長舌頭想去舔血,卻被第五格粗暴地一腳踢走,只悻悻夾着尾巴跑去吃收拾腸肚留下的那堆帶血污穢。

    等神仙和祖先“吃”完,就輪到活人了,庖廚將釜中浮沫打掉,把裏頭的肉一塊塊撈出來,鋪在棚屋的草蓆上。

    連鹽都不放的白水肉啊,第五倫讓人放了很多姜,刮洗了扔進湯釜中一起燉,好歹中和了點肉臊味,聞起來似乎能入口了。

    但第五倫仍是一點食慾都沒有,因爲他早就發現,家裏養的豬吃的可不止糟糠豬草,還吃那玩意……

    廁溷連稱,他家廁所就與豬圈連通,有時候一低頭還能看到個大豬頭在下面,差點沒嚇死他。

    第五倫一下子記起,里社裏祭祀着一位“廁神”,聽人描述,居然形如大豬!難怪!

    在發現這點後,第五倫發誓,豬舌頭他這輩子絕對不吃,再香都沒用!以後也多食羊肉雞鴨鵝,少碰豬肉。

    可他這“肉食者”有選擇,普通族人卻沒得選,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膢臘祭祀無酒肉。關中環境沒過去好了,已經很難獵到野獸,豬肉成了最容易獲取的肉食。

    而一年中的社日,更是難得的吃肉時光。放眼望去全裏一個胖子都沒有,大家肚裏都沒什麼油水,有的窮人家,連吃米還是吃糠都沒資格選,還能挑肉臊不臊?

    所以五十七戶人家的眼睛都盯着擺好的胙肉,卻見庖廚將井水清洗過的刀遞到第五霸面前:“家主,該分肉了。”

    “我年紀大了,彎不下腰。”

    第五霸看向一旁的第五倫,將刀遞給他:“伯魚,往後的肉,便由你來宰分!”

    ……

    這刀子雖輕,但第五倫卻知道其份量很重。

    分祭肉是個重要環節,非族長或有聲望之人不可爲。來到這個時代後,第五倫聽說過陳平在裏中社日上分肉的故事,因爲分得很平均,得到了裏父老稱讚,說他善爲宰。

    乍一聽,感覺沒什麼難的啊,我上我也行!

    但經過前幾天修祠堂幹活吃飯的事,第五倫認識到管人是門大學問。他放下了穿越者的身段,拋棄固定思維,更加虛心瞭解這時代的種種俗約。這才明白,所謂的“均”,絕不是將肉分得大小合適就行。

    “裏中五十七戶,有的是同族,有的是異姓,與大宗關係遠近不一,在裏中地位也不同。而另一方面,別看都是豬身上的肉,不同部分亦有高低之分,同一位置還有肥瘦之別。若想讓各戶都滿意,何其難也,非得有很高的情商才行。”

    難怪陳平後來輔佐劉邦父子,爲丞相,也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而若區區一肉尚不能宰,何談宰天下?

    好在第五倫已提前跟祖父、庖廚瞭解過,略加思索後,就在五百多雙眼睛注視下,開始下刀。

    後世的肉,精瘦的裏脊一定比肥厚的腩肉貴出兩三倍,可這年頭卻全然反了過來。待客時常恐肉不肥,畢竟肥肉解饞,油水多啊。

    於是五花肉便走上肉身巔峯,成了豬身上最受歡迎最貴的部位。第五倫先挑好花糕也相似的大塊肥五花,一分爲二,用葉子裹了,親自送到位置靠前的兩戶人家面前。

    這兩位算是裏中“父老”,年紀比第五霸還大,輩分也高,方纔祭祀神、祖便是二人主持,接過第五倫遞來的肉後看了一眼,露出了笑。

    老人家牙齒動搖,嚼不動瘦肉,五花肉燉足了卻入口即化,他們都十分滿意,只讚道:“第五氏宗祠有人繼承了。”

    而第五倫接下來挑的,是豬頸背部的梅花肉,這肉肥瘦相間,且最靠近豬首,意義不凡,被他分給了里長一家——里長就是個傀儡,大事小事都要向第五倫祖孫請示,這分肉是表示他兩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地位。

    分給管家第五格和他兒子第五福的是前排肉,瘦肉夾肥,口感也不錯。第五格這些天唱黑臉做惡人,沒少被裏人背後罵,對背黑鍋的人,待遇可要好點。

    這年頭豬不吃飼料,遠沒有後世那麼肥,帶肥的肉很快就分光了,輪到老實巴交的第五平旦光着腳上前時,接過來一看,竟是裏脊肉,不由一愣。

    裏脊肉是瘦肉中的上等肉,肉質最嫩,往年社日,都是分給裏中什長的,怎會落到了他手上!

    擡起頭想拒絕,第五倫卻對他道:“平旦,你有兩個兒子,前段時日修祠堂里社,汝父子三人連日勞作,少有歇息,汝家的勤奮肯幹,我都看在眼中。勉之!這肉接好了。”

    先前做活時,幹得多卻吃得少,還被什長欺負使喚的第五平旦差點沒哭出來,原來小郎君一切都知道啊。

    他只捧着肉朝第五倫長作揖,轉過身回到人羣中時不再像平常那般弓着腰,反而昂首挺胸,驕傲得很。

    裏中就這麼多人,擡頭不見低頭見,臉面極重要,先前少吃的那幾碗飯,哪抵得上社日裏當衆分到的好肉呢。這件事,第五平旦能吹一年!

    而那個曾欺負過第五平旦,監守自盜的貪鄙什長,對肉也饞得很,一直伸長脖子,但左等右等還輪不到,直到同族都得了肉,才喊了他的名。

    衆人面面相覷,眼睛裏都帶着幸災樂禍,暗說你也有今天!分肉的順序極有學問,誰前誰後是有講究的。當年孔子就是沒等到魯定公分給他的祭肉,失望之下週遊列國。

    第五倫活學活用,將自己對里人的褒貶賞懲都暗含在分肉先後上了,既沒有直接說破,卻又不言自明。

    而這什長分到的,是一頭老母豬身上最差的一塊肉:豬臀肉,肉質很硬,吃起來柴柴的。後世若有大廚耐心烹飪做個回鍋肉,還能化腐朽爲神奇,可眼下只燉了燉,硬得難以下口。

    他一下子愣住了:“小郎君,這肉……”

    “這肉怎麼了?”

    第五倫擡起頭看着此人,依然笑呵呵的,但目光卻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你利用職務之便,爲了幾口飯偷偷佔便宜、欺負鄰居,我全看在眼裏!

    什長心虛了,沒敢再往下說,只捧着肉,像先前被人踢走的狗子一樣,夾着尾巴悻悻回到座位,只感覺衆人都在戳自己脊樑骨,他家人也擡不起頭來。

    接着輪到外姓們,等所有肉都分完了,第五霸這才捋着鬍鬚,對第五倫的表現極爲滿意。

    看來,往後若真有天下大亂,第五氏舉兵的那天,裏中哪些人信得過可以用,哪些人不靠譜要踢一邊,皆在第五倫心中,自己也能放心將族中大權,漸漸全交給他了。

    第五霸遂笑着問衆人:“父老們,伯魚分肉如何?”

    衆人皆敬服,男女老少五百餘人,都拱手發自內心地讚許道:“少宗主爲宰,甚均!”

    ……

    胙肉分罷已經涼了,雖然色香味俱不全,但衆人還是吃得很開心。

    有的人下黑乎乎的豆醬,用隨身攜帶的削割成小塊與家人分食。有的是自帶一小袋鹽,十分小心地撒了點在上面,蘸着吃,不小心鹽粒掉了,竟心疼得撿起來和土一起塞進嘴裏。

    第五倫只嚐了點,還是覺得挺難吃。

    “比起我後世吃過的那頓‘李莊白肉’,可差遠了啊!”

    跟烹飪方法有關係,但豬本身也有問題,看來若有閒暇,該跟徒附們鑽研下閹豬技術,對圈裏無辜的小豬仔們下毒手了。

    這時衆人已經將另一個釜裏燉着的腰子、肚肺等內臟撈出,切作小片樣,和以醬豉,滋味調和,再同煮熟的粟米飯混在一起,分給各家食用,這就是今天的主食“社飯”。

    另有果園裏收上來的棗兒,各戶自己捏的社糕,都統統擺了上來,鄰居間相互嚐嚐味道。忙碌了大半年方有豐收,社日就跟過年一樣,今日每個人都能吃到撐。

    既然沒有外人,喝酒就不必防備,第五霸令人將塢院窖藏的黃酒搬出來,加上各傢俬釀的濁酒,衆人吃完飯後直接端着碗一起幹。

    席上男女雜坐,杯盤狼藉,隨着觥籌交錯,這些馬尿一下肚,原本還有些矜持的衆人聲音也大了,腿腳也坐不住了,相繼起身,開始唱唱跳跳。

    唱的不是什麼大雅小雅,也非流行的鄭衛之音,只不過是民間的街陌謠謳,甚至沒有樂器伴奏,就是大家拍着手跺着腳,相和徒歌。

    唱的卻是一首前朝元成之際,在關中流行起來的《烏生八九子》。

    “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樹間。唶我!”

    “秦氏家有遊遨蕩子,工用睢陽強,蘇合彈。左手持強彈兩丸,出入烏東西。唶我!”

    “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阿母生烏子時,乃在南山岩石間。唶我!”

    “人民安知烏子處?蹊徑窈窕安從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復得白鹿脯。唶我!”

    “黃鵠摩天極高飛,後宮尚復得烹煮之。鯉魚乃在洛水深淵中,釣鉤尚得鯉魚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複道前後!”

    第五倫聽着這相和歌,頗爲驚訝,這歌其實是一個寓言,講的是烏鴉生在南山岩石間,後來遷徙到秦氏桂樹上做窩,卻爲秦氏子持彈丸所殺,丟了性命。作爲移民,臨渠鄉的人對這歌感觸很深吧。

    “大好的日子怎唱這種歌?”

    第五霸或許是嫌這歌曲太悲,他自上場給大夥跳了一首漢軍在西域打仗時的《入塞》之曲,確實多了點慷慨激昂,但上一首歌的調子久久縈繞在第五倫耳畔。

    那歌謠彷彿唱出了漢末新室的時局來,世道艱難,亂相橫生,世界充滿兇險和悲劇。

    第五倫也喝了些酒,站起身來似乎想說點什麼,旁人也聽不清,只哈哈大笑着,挽起少宗主一起跳。

    他們手舞足蹈的樣子像極了展翅欲逃的烏鴉。

    他們繞着篝火奔跑如同拼命躲避的白鹿。

    他們身形靈活旋轉跳躍猶如淵中之鯉魚。

    展喉高歌一曲又像摩天高飛渴望自由的黃鵲!

    掌聲如雷,舞蹈越來越快,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加入了狂歡,天地似乎在一同旋轉,但第五倫卻越來越清醒。

    烏鴉、白鹿、鯉魚、黃鵲,就是老百姓的化身。朝令夕改的法令,猛於惡虎的苛政,貪婪沒個限制的皇親國戚、州郡豪強,像是彈丸、弓箭、鳥網、釣鉤一般如影隨形。

    不管百姓們躲得多好、藏得多深、遷徙得多遠,也都無法逃脫被強者掩捕、射殺、宰割的命運。

    他們難以抗爭,只能無奈地感慨一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未必!”

    第五倫掙脫旁人的手,走出了舞池。

    如果說第五倫初來乍到,只是爲了自己,後來與第五霸漸漸恢復了祖孫感情,開始考慮家族,但更多是利用。到現在通過分肉共祭,宗族裏民其樂融融相和而歌,讓他生出了更強的融入——這是屬於我的宗族!

    但放眼天下,區區第五里依然是弱者,一隻小螞蟻。如今“天下太平”尚能安靜度日,可一旦幾年後亂世來臨,能逃過被強者殘殺的命運麼?

    “要想不變成魚肉,只有化身爲刀俎啊!”

    對未來要做什麼,他有了更明確的打算。

    而不遠處,裏監門正匆匆跑來,他的話結束了今夜歡宴。

    “宗主、小郎君,里門外來了人,是鄉嗇夫第一柳,還有位來自郡府的官吏!”

    “嗇夫?郡吏?來做什麼!”第五倫立刻叫停了歡慶。

    “都停下!”

    隨着他的奮力大喝推攮,衆人慢慢停止了歌舞,面面相覷。

    在孫兒過來附耳幾句後,第五霸一晃神,立刻下令道:“快,將酒都收起來!”

    ……

    PS:初爲玉門軍使,有廁神形見外廄,形如大豬,遍體皆有眼,出入溷中,遊行院內。——《太平廣記卷三百三十三鬼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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