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歸玄不怎麼想。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這是他自己對小九引用過的話，因爲見得太多，也是歷史的鐵循環，從未改變。

小九、也包括焱無月，她們一直以來反對的憤怒的，也就是這事兒。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

爲家族私計的，當然不是英雄，但怎麼說呢……卻很正常，絕大部分人也都如此。當人類到了蒼龍星，早就已經形成了這樣的家族制，公孫家自己就是典型，不過是小九個人背叛了階級。

凌天南這話對別人當然是賣國人奸，聽得凌墨雪都心慌慌的。但對着他夏歸玄說，偏偏確實沒什麼，反而算是投名狀了，“跟着父神的喜好走”。

因爲夏歸玄肯定是希望人類神裔文明合流的，只不過現在太強行，必須用強權才能達成，所以暫時沒想這麼操作，沒必要。夏歸玄也在等小狐狸那邊雙方加深合作之後帶來的變化，小狐狸推進的神裔改變，夏歸玄是很樂見的。

凌天南這些話確實是夏歸玄很滿意的條件。

也或許恰恰是對他夏歸玄纔會這麼說，甚至這套說辭都是此番見面之後臨時想出來的，夏歸玄可不相信凌天南身爲一國元首會沒事就想着怎麼舉族混神裔。

而這番說辭最精明的是，“努力促成人類和神裔的合併”，即使完全真心真意，也只是一種PTT。因爲常規去想，這種事業可能需要一生，甚至幾代人，而不是幾年的事情。

他凌天南卻可以藉此得到支持，坐穩元首、壓制公孫玖，卻是擺明了的好處，賣國也輪不到他身上，等他死後家族繼續這個路線，也是爲了家族的將來做好了規劃，只要夏歸玄在一天，蒼龍星文明合流是必然的趨勢。

這真是隻老狐狸啊……爲己謀、爲家族計，偏偏還切在夏歸玄自己的喜好上，確確實實是所言的“不靠孫女的關係，也能用利益上的關聯構建倚仗”，也沒丟一國元首的臉面。

就是不怎麼要氣節……當然以世家門閥爲目標的話，那就從來不需要那種東西。

可雖然正常，雖然還挺佩服這老狐狸的，但真正能夠觸動人心導致傾斜的，還是英雄啊……

夏歸玄終於低聲開口：“其實元首不太瞭解一件事。”

凌天南怔了怔：“請說。”

夏歸玄嘆了口氣：“我夏歸玄要做這類事的話，是不需要誰幫忙的，也不需要對某一些階層或者家族做出什麼政治交換來達成目標……你的想法是建立在凡人政治上的，終究未能體會仙凡之別。”

凌天南微微蹙眉，他當然是一肚子凡人政治思維，對仙家想法很難有多大代入。

夏歸玄道：“我能一念生萬物，自我演化資源，因此社會經濟體系對我幾乎沒有意義，我不需要誰來替我牧守……因此我不需要講政治，也不需要求穩妥，我可以興致勃勃地按照最烏托邦的想法來建立我的星球，允許所有失敗的嘗試。”

凌天南怔了怔，神色開始古怪。

“說白了，我對此星無所求，也沒有自己的私計，還可以爲大家兜底……那就可以徹頭徹尾地做一位理想主義者。”夏歸玄笑道：“如果要給我展示PPT，那麼展示人人如龍，可比展示家族門戶對我的吸引力大多了。”

凌天南終於笑了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不是沒體會仙凡之別，而是沒體會父神的情操。我以爲當是一位統治者，卻不料是一位理想主義者……說來也是，你會去做什麼隨身參謀，只是一種興致勃勃的觀察。”

夏歸玄搖搖頭：“我自己不是一位理想主義者，說我是老奴隸主也沒什麼問題……只不過兩個PPT相比，我欣賞理想，樂意看看會做得怎樣。而你這種雖然行之有效，卻無味。”

凌天南頷首：“原來如此，公孫玖展示的是這個……倒是奇怪，他自己不是最大的軍事家族？如今他在軍隊裡安插了多少公孫家的人，自己沒數麼？”

“一時權宜，但他並不喜歡。”夏歸玄笑了笑：“理想終究是理想，當他需要集權的時候，將來這權會變成怎樣，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

凌天南試着道：“小夏確信他的真誠？”

意思是你該不會被忽悠了吧……

夏歸玄燦然一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突兀地提出了另一件事：“權傾天下、家族萬載，與個人長生相比，元首傾向於哪個？”

凌天南瞳孔微微一縮，這回輪到他長久沉默，始終沒有回答。

凌墨雪緊張地捏着纖手。

剛纔的對話她當然也聽明白了，主人否了爺爺的提案，也就是“談崩了”。但是主人並沒有不悅，終究只是兩個PPT選擇一種罷了，怎麼可能怪罪落選者？

相反，主人倒是有看在她的面上，給爺爺一點好處的意思，也不致“偏心”。

但這話也成了一種心靈拷問。其實家族萬載倒是沒啥，畢竟成仙得道一樣可以雞犬升天，或者寄望於後人比如她凌墨雪一樣能護持家族。

真正的拷問就是個人權欲和長生，何以取捨？

在主人面前，說謊沒有意義的，幾乎一眼可辯，必須是真話。爺爺會怎麼說，連她都很在意。

過了好久，凌天南纔有些艱難地道：“必須取捨，無法兼具？”

夏歸玄想了想：“一般來說，會有很大的衝突……主要是思維上的、以及精力上的。有些世界還有天道規則上的，好在我們沒有……也不是無法兼具，只是想要兼具的這類人都有很特殊的大氣運大因果，單憑絕頂天分都不太容易。”

凌天南苦笑：“我至今修行難入門，看來天分就別提了，所以幾乎不可能？”

“可以說，你至今修行難入門，未必是沒摸到門道，更是因爲你心思紛雜，利慾纏身，本就不適合修行，這便是我說的衝突。不是天命之子還是別考慮兼具了，不走火入魔短命就不錯了，須有取捨。”

凌天南出神地想了很久很久，低聲道：“如果必須取捨，我選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