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隊長沒有說什麼嗎？”許久之後，徐明侯又問。

聽到徐明侯提起李琪，於昭湘的心情更加沉重。很長時間他沒有答徐明侯的問話，徐明侯吃驚地看着於昭湘。

“李隊長病了，病得很厲害，三天前他獨身一人去過商芝鎮，他找到了商志成，曾經責問過商志成，但是商志成只是一個小夥，是磨道上的驢——聽喝聲的，儘管他覺得這件事情做得有點出格，但是大錯已經鑄成，他也沒有什麼辦法；李琪緊接着又來到獨立團所在地找到了顏補正，因爲李琪在這一帶很有名氣，而且在對付鬼子和僞軍掃蕩時他們還合作過，所以袁氏兄弟對李琪還算客氣。

李琪見到顏補正，恨不能一槍把他斃了，他一開始只是指責他，到後來說到激動處竟然對其破口大罵。袁子文對李琪還挺夠意思，他也批評顏補正在這件事情上做得的確有點過分。

李琪對顏補正說：‘商玉齋或許有民憤，但是絕無必死之罪，你們殺了他們一家六口，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姓顏的，人總是要死的，我看你死後在九泉之下見了商志英商隊長該怎樣向他交代！’說完這句話，李琪突然吐血不已，昏倒在地，是袁子文派人用擔架把他擡回來的。”

徐明侯倒抽一口涼氣，他忽地站起身來，問：“李隊長現在哪裏？他，現在怎樣了？”

“現在就躺在醫療室裏，已經好幾天了，情況不太好啊！”於昭湘愁容滿面地說。

“走，去看看。”徐明侯立即說，他全然忘記了自己兩天兩夜都沒有怎麼睡覺了。於昭湘看着徐明侯憔悴的面容，說：“現在不要去了吧，你需要休息了！”

“今晚我還能睡得着嗎？”徐明侯邊向外走邊說。

醫療室裏一個姓王的護士正在值班，李琪就睡在裏間的牀上，這個醫療室裏共有六個單間房，可以一次容納十幾個病人在此住，現在整個醫療室裏只剩下李琪和一個護士在裏面，所有人都去後面的宿舍休息了。

看到於昭湘和徐明侯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王護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剛要說話，徐明侯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他悄沒聲地向着李琪的病室走過去。

李琪正面向裏面睡着，對於他們兩個人的到來毫不知覺。聽着李琪勻稱的呼吸聲，徐明侯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然而當他低下頭來看到地上的東西時，臉色再一次凝重了，地下的鐵屜子裏有一塊染血的白手絹，上面的血跡已經發黑！

“回吧。”於昭湘輕輕地對徐明侯說。徐明侯無言，隨即離開了醫療室。

“一場血雨腥風就要開始了！”徐明侯像是自言自語道。

第二天，徐明侯一直睡到傍晌天才醒來，儘管在睡覺前他一再囑咐於昭湘要早早地把他叫醒，但是誰能忍心呢？徐明侯的夢裏滿是李琪的影子，所以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李琪。

他和那些正在司令部院裏等着他醒來的一縱隊的中層軍官匆匆問候幾句就向後面的醫療室而去。狼勇、劉兆初、朱立祥等人聽說徐明侯回來了，天不明就往鳳鳴鎮趕，本想同徐明侯好好敘敘別後的思念，但是無奈徐明侯心事太多，根本沒有時間敘談。

當徐明侯來到醫療室的時候，護士正在看着李琪吃飯，一個大海碗裏躺着六個荷包蛋，是葉亦麗親自爲李琪做的。李琪吃了兩個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吃兩個荷包蛋彷彿耗費了他很大的氣力，他放下碗倚着牀幫大口喘着粗氣。這時候，徐明侯進來了。

忽然看到徐明侯站在自己的眼前，李琪誤以爲自己在做夢，他使勁揉揉自己的眼睛。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之後，他猛然起身要下牀來！徐明侯趕緊扶住他的雙肩，讓他重新躺下。

“將軍，我以爲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話未說完，李琪淚下如雨！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輕易不在人前流淚的李琪這次卻是淚如泉涌，淚水很快淌滿了臉並且糊住了雙眼。

“九泉之下我無顏面對商志英啊！”

李琪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話來，說得徐明侯一愣。他同樣黯然神傷，他也無法面對商志俊。

商志英已經長眠於地下，但是商志俊還活生生地在這個世界上，倘若有一天，商志俊當面指責他說：徐明侯，你我同學一場，情同兄弟，我原以爲我的父母在你的翼護之下會安然無恙，但是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我的父母兄弟慘死，我這是倚着破鞋扎着腳啊！——徐明侯將無言以對。

雖然鳳鳴鎮與商芝鎮只有一河之隔，但是一縱隊中從來沒有人聽李琪談起過商玉齋家的事情，更沒有聽他提起過商志英，而現在，李琪沒頭沒腦地說起了商志英，任是誰也會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等到李琪的情緒安定一些之後，徐明侯問：“李兄認識商志英？”

李琪沒有回答徐明侯的問話，他掙扎着坐起身，掀起他的枕頭，拿出一個密封得十分嚴實的紙袋，雙手遞給徐明侯，神情莊重而恭敬。徐明侯神情凝重地伸出雙手接過紙袋，就像接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將軍，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來日無多，但是尚有許多事情沒有向您和司令交待，深愧將軍和司令對我的厚待；您自始至終都在懷疑我的身世，但是從來沒有追問過我，我感激不盡，我的身後之事還請將軍與司令操心了；我這一輩子虧欠人的太多了，今生看來無從回報，等來世再當牛做馬吧。”

剛剛說了幾句話，李琪就像幹了重活一般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用手捂着嘴大口地咳嗽，咳聲中有股震撼人心的悲涼味道。

徐明侯靠近李琪坐下來，他一邊輕輕地爲李琪捶着後背，一邊安慰他。

徐明侯與李琪分別不過一個多月，但是就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李琪由一個強壯的漢子變成了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羸漢。李琪不但瘦，而且頭上的白髮急劇增多，已經遠遠地多於黑髮，白而乾燥的頭髮像一窩亂草鋪在頭上，誰見了都會黯然傷情。

徐明侯怎麼也想不到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能把人變成這個樣子，他心裏暗暗責怪於昭湘：於老三啊於老三，你不是不知道李琪的病情，你爲什麼叫他知道商家的事情呢。但是轉念一想，責怪於昭湘是毫無道理的，因爲自從自己得病哪一天起，大事小情統統都要李琪拿主意，再者說誰也想不到商家的事情竟能對他造成這麼大的打擊。

李琪猛咳一陣，看來累壞了，又昏昏睡去。徐明侯一直等到他睡熟了才悄沒聲地出了醫療室。

這時候前來探望李琪的人已經站滿了司令部的大院，這裏面既有一縱隊裏所有的軍官、附近幾個鎮的鎮長、村長，還有鄭寒食部的幾個團營級的軍官，範冠三也打發人來看望李琪，來人是他手下的參謀長。

等到徐明侯一出來，這些人立即蜂擁而入，醫療室裏頓時亂哄哄的，尤其是這位範冠三的參謀長，見到李琪的樣子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這樣很不利於李琪的身體，所以第一批人出來之後，於昭湘決定後來的探望的人員統統拒之屋外，加官緊把着院門，誰也不讓進去。一縱隊裏的中層軍官們含着眼淚站在醫療室的院外遲遲不走，等待着司令或許開恩讓他們一見李隊長。

當晚，於昭湘和徐明侯把司令部裏的其他人統統打發開，兩個人在罩子燈下，把李琪交給徐明侯的東西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一封厚厚的書信，看墨跡彷彿剛剛寫完，有的地方被淚水浸漬，模糊不堪。

於昭湘和徐明侯看着書信，一陣唏噓接着一陣唏噓，等到他們把這封信看完三遍、四目相對時，發現對方早已經是熱淚滿眼！

這是一封寫給於昭湘和徐明侯兩個人的書信，也可以稱作遺書。在這封信中李琪把縈繞在自己身上的所有謎團徹底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