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鎮的老百姓在往年這個時候已經是閒着一多半了，但是今年不同，不等坡裏的莊稼全部收回來，年輕的壯勞力已經沒白沒黑地在村裏大幹起來。家家戶戶都在挖地道，這些地道都有幾個出口，有的地道通到水井的半腰，有的通到用來窖存地瓜的地窖裏，還有很多戶人家的地道連成一個，甚至有的人家把地道同村裏往村外排水的地下通道連接起來。

於昭湘把從四海屯逃回來的隊員安排進李琪的特務連，暫時取消了三支隊的編制，特務連現在已經有一百多人了，它的人員已經超過了一支隊和二支隊。在徐明侯領着隊員猛練巷戰的時候，於昭湘領着二支隊主要練習投彈和長跑。

南湖的鯉魚大的已經有十幾斤重了，於昭湘一條魚也沒有賣，統統犒勞了游擊隊員。於昭湘的游擊隊在成立之初一直是由村裏出糧出人爲他們做飯，但是徐明侯來到游擊隊後不久就成立了炊事班，一支隊、二支隊都有炊事班。三支隊人少，仍然讓所在村莊爲他們做飯，但是每頓飯都要付飯錢。

於昭湘截獲原河陽縣縣長崔同的錢足以花他個三年兩載的。因爲這幾天比較累，於昭湘特意讓人把自己家裏的五頭大肥豬全部宰了讓這些隊員吃個夠。游擊隊員們集中在於家場院裏大吃特吃的時候，外面少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陰曆十月初一，韓晉從河陽縣城得到消息，縣城的鬼子兵近期將要出動，據說是要圍剿巖中縣長李紅書的游擊隊。

於昭湘馬上召開會議，商量對策。參加會議的只有徐明侯、李琪、狼勇、劉兆初、於昭湘五個人。朱立祥和加官這次沒有撈着參加會議。朱立祥還好說，因爲徐明侯給他一個在外面警戒的任務，司令部周圍十米之內不能出現外人。

加官無緣無故地沒能參加會議，心裏着實不是滋味。偏偏韓晉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底裏的那份促狹勁又上來了，他嬉皮笑臉地對加官說：“怎麼了，加團長？你這麼大的一個官怎麼沒有列席會議啊？”

本來就一肚子氣的加官登時臉紅脖子粗，脖子上的青筋條條綻起，對着韓晉就罵上了：“操你娘韓老六，老子沒參加會議也比你強，你連個媳婦都玩不住還好意思說我！爺爺我姓孟，不姓加，你他孃的也有小名，你會叫我的小名，我不會叫你的？現在我三爺爺見了你就生氣，你趁早找個耗子洞鑽進去！”

一頓臭罵讓韓晉立即低頭耷拉角，再沒有一句回聲了。在一百多個隊員面前，加官徹底出了一口氣。

韓晉雖然好開別人的玩笑，但是他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別人開他的玩笑他也不惱。他實在沒有想到這次玩笑戳着了加官的痛處，讓加官連他的老底都揭了，雖然氣得夠嗆。但是終於忍住了，沒有找加官的麻煩，過後他還拿出自己的軍餉請加官吃了一回豬下水。

會議一開始，徐明侯首先斷定這次鬼子出動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一縱隊，所謂的對付李紅書只是他們的聲東擊西，所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徐明侯首先問李琪：“李隊長，假設鬼子用足足二百人的兵力攻打鳳凰屯，你能用多少兵力可以讓鳳凰屯的老少爺們安然無恙？”李琪回答道：“用我們的特務連足矣。”

李琪的回答讓於昭湘和徐明侯頗感意外，於昭湘問：“小李——李隊長，這是以一敵二啊，軍中無戲言！勝敗的關鍵就在你們特務連身上。”徐明侯接着補充道：“我和司令都認爲這次鬼子兵進攻的重點就在鳳凰屯，鬼子兵戰鬥素質比我們高，武器比我們先進，你能有十分的把握打勝這一仗嗎？”

李琪點着了一支捲菸，不緊不慢地回答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時地利人和我們現在都佔全了。先說天時，各地的抗日武裝風起雲涌，鬼子不敢在這個時候同我們拼死一搏；再說地利，鳳凰屯自同治年間就修起了高達三四米的石頭牆來防備捻軍，而且在採石築牆的時候挖出一條貫通南北的長溝，村民早已經把這條長溝建成了地道，我們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再說人和，鳳凰屯人大部分是鳳鳴鎮人遷過去的，因爲當時是揹着不好的名聲過去的，所以鳳凰屯人對他們的名聲看得很重要，聽說要打鬼子，個個摩拳擦掌，我們特務連雖說只有一百多人，但是還有一百多個手拿土槍的青壯年和我們一起作戰，而且有五百多村民做我們的堅強後盾。請司令和副司令放心，打不勝這一仗，我願提頭來見！”

李琪的一席話不僅讓徐明侯和於昭湘徹底放下心來，而且在座的所有人對李琪皆刮目相看。

徐明侯接着對劉兆初說：“我們這次不像以往那樣以運動戰爲主，我們這次要堅守在鳳鳴村。由我和你帶領一支隊防守鳳鳴村，我們把一支隊的人員分成十幾個小隊，利用鳳鳴村獨特的房屋建築，讓每一個地方都成爲鬼子的墳墓。”

同劉兆初說完，徐明侯接着對狼勇說道：“狼隊裏抽調三十人歸劉隊指揮，一支隊只保留六十個善於奔跑而且投彈比較遠的隊員埋伏在鳳鳴村的外圍，找時機對鬼子進行偷襲，注意：不可戀戰，一擊得手馬上撤離。”

徐明侯最後說道：“自即日起，崗哨遠放五里，十里之內鬼子的一切動靜統統要掌握於心。”

於昭湘在徐明侯講完之後，黑着臉說道：“凡是在戰鬥中不聽命令擅自行動者立即槍斃，絕不容情。在戰場上，慈善無異於自殺。”

於昭湘在會議結束之後往學校走的時候，碰見了垂頭喪氣的韓晉。韓晉剛剛被加官一陣臭罵，還沒有緩過神來，看到於昭湘，臉上更加不自在起來。

於昭湘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老槐，這次你跟着明侯一塊行動，記住：別離明侯左右，確保他的安全。如果明侯受到一點輕傷，你就立即去死，別再讓我見到你。”

於昭湘說完這句話，不等韓晉回答就走開了。

這是十幾天來於昭湘第一次同韓晉說話，韓晉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目送於昭湘離開後，他回過頭去，擦去滿臉淚水！

於昭湘剛剛走出司令部，朱立祥快步走近他，低聲說：“司令，這回齊了！”

“動手。”於昭湘冷冷地說出兩個字。

李琪和朱立祥帶着幾十名士兵匆匆而去。

中午飯剛過，一小隊士兵在李琪的帶領下，押着十三個五花大綁的人來到司令部，找到於昭湘，十三個人一見到於昭湘，齊刷刷地跪倒在地，連喊“饒命”。

於昭湘對這幾個人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對旁邊的李琪說：“老李，這件得罪人的事就交給你了，我和明侯要回避一下，記住：不使金剛性子，難顯菩薩心腸。軍中有說情者，先打五十軍棍，執迷不悟者，殺無赦！”

不等於昭湘離開司令部，一百多號人就齊集在司令部門口，他們一擁而上圍着於昭湘放聲大哭，邊哭邊哀求放人。這些人都是這十幾個人的家屬或者親朋好友。於昭湘一言不發，整個臉上如同蓋上一層嚴霜，他絲毫不理這些苦苦哀求的人們，甩手而去，頭也不回。

這十幾個人就是在上次戰鬥中棄槍而逃的士兵，他們在逃跑之後知道犯下了彌天大錯，本想着就此亡命天涯，永遠不回故里，但是戰亂頻仍的年頭到哪裏去尋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們一邊在外面苦苦支撐，一邊打聽着游擊隊的消息。

消息大好！無論於昭湘還是徐明侯對於逃兵的處置方式隻字不提，尤其讓他們高興的是一個逃兵曾經偷偷回家被游擊隊發現也沒拿他咋地！這些逃兵們就此誤以爲游擊隊不會處罰他們，於是很快，這些在外面流浪的逃兵們陸續回到了家鄉。

其實於昭湘無時不刻地在打聽着這些人的消息，他對這些人恨得牙根都癢癢，食肉寢皮是唯一解恨的方法。他早已派出很多人追查這些人的下落，這十三個人分處五個村莊，其中鳳鳴村有三個，於昭湘拿出足夠的耐心等待着這些人的消息，缺一個人他也不動手，以免打草驚蛇。

趙魏寫好告示張貼於司令部門口的大槐樹上，在整張告示上，立即槍決四個字尤其顯眼。很多家屬看到這四個字已經昏了過去！號啕大哭之聲更是遠傳四五里路。聽到外面的人放聲大哭，那十三個人彷彿知道了他們的結局，也在裏面放聲大哭。

一個老漢撥開人羣，衝上前來，對站在門口的李琪急急說：“快，快，李老弟，快領着我見見三！”

這個人是於廣源，他本來不知道這件事情，是這些逃兵的家人跑去告訴他的。

“老東家，司令說了，今天不見客，天王老子也不行!”

“我是他親爹也不行嗎？”

“不行，司令特意囑咐，您老人家更不行。”

“王八蛋！作孽啊！祖宗的臉讓他丟盡了！我們祖祖輩輩沒做過對不起鄉親的事啊！——我要見明候老弟！”

“徐將軍別說是您，就是我也找不到他。”

李琪不卑不亢，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於廣源急得直跺腳，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問李琪：“什麼時候打（槍斃）人？”

“裏面正在給他們做斷頭飯。”

“誰掌管這事？”

“我。”

於廣源彷彿抓到救命稻草，他拉住李琪的胳膊急急說道：“李老弟，老哥我這輩子沒求過什麼人，請你看在我倆沒紅過臉的份上先別打人，等我見到三再說，啊！”

“老東家，軍令如山，李琪不敢擅自做主。”

“你要打死他們就先打死我吧！”於廣源和李琪徹底翻臉。

刑場設在候王墳。一百多個士兵押着五花大綁的十三個人一路之上遇到太多的障礙，逃兵們的家人和親戚大有劫法場的樣子，被狼勇開槍打傷一人才安穩了些。

候王墳前人山人海，鳳鳴村人幾乎傾莊而出。

十三個五花大綁的逃兵站成一排，十三個士兵各端着一大碗燒酒站在他們面前。趙魏先向他們宣讀了游擊隊紀律，他們絕望地低下了頭。

宣讀完游擊隊的紀律，趙魏面向民衆說道：“國有國法，軍有軍規，軍令如山。徐將軍多次強調軍紀，多次說怕死者可以離開隊伍，但當時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當兵就意味着流血，意味着犧牲。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古今之理。但是這十三個弟兄卻在我們最危急的時刻拋棄朝夕相處的弟兄們，拋棄於司令和徐將軍，拋棄鳳鳴鎮的老少爺們！是可忍孰不可忍？戰場逃兵實屬殺無赦之列。每一個士兵如桶之一板，去其一則水泄無餘！這十三個弟兄臨陣脫逃本就罪不可赦，棄槍而逃更是罪上加罪。因爲他們的逃亡打亂了原來的部署使我們多傷亡了幾十個弟兄。無論其本人還是親屬若有羞恥之心皆不應求情免死。於司令和徐將軍並非要借這幾個人的人頭來正軍威，只是軍法無情。弟兄們，喝了這碗酒上路吧，十八年之後但願託生條敢做敢當的好漢子。”

十三個士兵聽到趙魏的話，把酒端到這十三個逃兵的嘴邊。十三個逃兵神態各異，但無外垂頭喪氣之色，有幾個已經癱軟在地。

喝完斷頭酒，執行槍決的人舉槍上前靜等李琪的命令。突然，於廣源踉踉蹌蹌跑到李琪跟前，撲通就跪了下來，一個勁地磕頭，邊磕頭邊哀求道：“李老弟，饒了他們吧，光日本人打死我們的人就夠多了，不要自相殘殺了啊！放他們一馬，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隨着於廣源的下跪，周圍逃兵的家人和親屬呼啦啦跪了一地。

李琪面不改色，對旁邊的朱立祥說道：“送於老東家回家。”

朱立祥向前拉起於廣源，正要架他回家，誰知他拼命掙脫，跑到這十三個逃兵前面，挓挲着雙手喊道：“要打他們先打我，我養了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生早就活夠了！”

李琪對着旁邊的士兵一使眼色，四個士兵快速向前，擡起於廣源就走，任憑他翻騰呼喊皆不理。

在一片哭喊聲中槍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