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江上只留下冰冷的北風，但是張順卻一直都站在船頭，再次像一隻標槍似的，不動不搖一語不發，只是癡癡地望着前方，天水相交之處發呆，卻也沒有人敢上前去和他說話，大家看着他的眼神都顯得有點古怪。

回到船上之後大家經過清點，三千人幾乎人人帶傷，但戰死的弟兄卻只有二百來人，而他們摧毀了上百艘敵人的戰船，殺死的敵人更是無法計量，不管從什麼地方來說都應該算是一場大勝了，可面對這樣的戰果卻沒有人能夠高興的起來。

首先說這些弟兄們大部分都是老鄉親戚朋友，死了二百多人也都是相熟的，誰都會在這個時候覺得心情悲痛。再加上范文虎逃走，龍尾洲失陷敵手也讓這些人都知道從此他們已經沒有援兵，襄樊戰事基本上已經沒有反轉的可能了，所以即便是面對如此的勝利，也沒有人覺得輕鬆，他們已經都感覺到了韃子的鋼刀已經頂在了他們咽喉上面，這個時候能笑出來的人到底還有心麼？

但是他們卻都不知道張順此時在想什麼。

戰死的二百人大部分都是最後對龍尾洲發動攻擊的時候才死去的，張順作爲這個命令的下達者不可能不覺得心痛，雖說那些人他大部分都是不認識的，可這依然不能讓他感到一點輕鬆。他當然知道打仗會死人，可卻還是沒想到在戰場上人命的喪失會那麼輕鬆簡單，一陣長矛刺出，他躲得過去，但是身後的人卻立刻倒下了一片，刀光閃過的時候不停地有人倒下，這些場面都像是過電影一般在他的腦海裏面反覆重演着，他真的沒想到冷兵器時代的戰鬥是如此的瘋狂和嗜血。

這場雨下的實在太不是時候了，要不然自己也許早就可以憑藉破虜炮將龍尾洲拿下來了，可拿下來之後呢？他能守得住麼？這是戰前他從來也沒有想過的問題，甚至在下命令進攻的時候都沒有想過的，可現在看來，正是自己當初的輕率，才導致了那麼多人死去，這是不可改變的。

這不是遊戲，沒有存檔，不是電影，沒有導演喊一句咔，大家就可以從地上站起來準備吃飯的場面，真正的戰場沒有後悔只有向前，他也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可悲，但同時卻更加明白自己不能倒下去，因爲還有這麼多人等着他帶領自己殺出一條活路來。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給我多一點時間，我一定可以做出更多更恐怖的武器來，這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了，但這些話現在說來又有什麼用處？

兄弟們，你們在那裏等着我，我不會拖延很久，只要殺了劉整，報了這血海深仇，我就去找你們，到時候我給你們跪下磕頭，給你們賠罪！

“老三，別在這站着了，小心着涼！這麼多人看着你呢，你可是咱們的主心骨。”忽然張貴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張順睜開眼睛看過去，只見自己的大哥正站在他的身邊，而郭破虜、猴子等一衆有威信的弟兄們也都在一旁，紛紛關切的望着自己。

“大哥，我沒事。我就是想要看看這裏，把這裏的每個細節都記在腦海裏面，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而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把今天他們欠下的血債連本帶利都討要回來。”

“放心吧三哥，我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們就把所有的韃子人頭都割下來做經觀，把劉整那個老王八蛋的人頭放在最上面。”猴子第一個叫起來，他的眼睛血紅，這一次他的兩個堂弟都戰死在了龍尾洲寨前。

“三哥，你說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跟韃子幹到底了！不死不休！”無數人跟着叫了起來，還有人在說什麼，但這個時候張順卻聽不清楚了，但這一切也都足夠了。

張順沒有說話，他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自己的咽喉裏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這讓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狠狠地點頭。

“三哥，別的我就不說了，你也知道我嘴笨，不會說話。但是請你記住，不管以後你想怎麼殺韃子，都算我一個，我郭破虜這輩子就認定你了。”這是來自於郭破虜的話，也讓張順不得不轉頭看了過去。

但這麼一看之下卻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個之前好像自帶配角面具總是會被人有意無意忽略的人，這一刻卻忽然好像脫胎換骨了一半，還是那張臉孔，但卻散發着一種若有若無的自信和堅定，張順相信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人忽略這個人的存在了，在這一場刺刀見紅的戰鬥中，他終於找到了自己。

很多人一輩子都在找自己，他們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要做什麼，在人世間茫然失措渾渾噩噩，可是一旦找到自己的目標，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們就會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種自信和堅決會讓所有人都感到驚訝。

“破虜，對不起了，三哥之前說過不會讓你掄片刀的，可誰知道第一戰就讓你上陣了，還受了傷。”

郭破虜卻瀟灑地一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屠龍刀“要不是衝上去掄片刀，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人，這一戰我終於懂了我爹我娘他們爲了什麼在這個地方奮戰了十幾年，還要謝謝三哥呢。”

這話讓張順點點頭，他相信這句話，也相信之後郭靖也會因此而感到開心。不過同時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襄樊獨自抵抗了蒙元十五年，而釣魚城在全國淪陷的時候還能堅持八年，陸秀夫、李庭芝還有寫出正氣歌的文天祥，南宋滅亡之際還有十萬人甘願蹈海赴死也不願向元人低頭，這個時代從不缺英雄，而這些就是這個民族的脊樑，只要這根脊樑沒有被打斷，他們就還有時間。

“好吧，就來一場廝殺吧，有些事就算明知道不可違總也要有人去做，我就做這樣的傻子，爲了這根脊樑拼死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