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慢悠悠的朝前走去，硃紅的宮門近在眼前。這一路上，張瑩沒有再和他說過一個字，也沒有半分動靜，就像是在車裏睡着了一般。

而隨着時間的發酵，顧裏心裏的瘙癢越發的厲害。簡直難以抑制。眼看已經到了宮門口，馬車裏的嬌人兒卻還是沒有半點反應，，他終於按捺不住，連忙催動馬兒上前幾步，一舉攔在馬車前頭。

“籲——”

車伕趕緊止住馬步，連帶的馬車也重重停下。張瑩坐在車裏，身子也隨着驟然停下的馬車狠狠一晃。上上木才。

念兒連忙扶助她。張瑩卻推她一把：“看看怎麼回事。”

念兒連忙點頭，趕緊掀開車簾：“發生什麼事了？”

顧裏騎在馬上，一臉尷尬。“那個……馬上就要進宮了，我就只能送你們到這裏了。張小姐，在下就此向你告辭。”

念兒聞言小臉一皺，連忙回頭看看自家小姐。

張瑩脣角扯了扯。面上又浮現一絲冷笑。

“多謝顧公子一路相送。小女感激不盡。下次有機會的話，小女會請顧公子一杯茶，聊表謝意。”她淡聲道。

這聲音聽在顧里耳朵裏，卻彷彿餘音繞樑，絲絲縷縷不絕於耳，令他幾乎沉醉其中。

“好啊！”他雙眼當即大亮。“既然這樣，那咱們就說定了！下次再見面，你請我喝茶！你可千萬別忘了！”

張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對念兒使個眼色。念兒連忙對車伕道：“快走吧！一會太后娘娘該等急了！”

車伕連聲應着，甩開鞭子又驅動馬兒前行。

顧裏早讓到了一邊，卻還目光癡癡的追隨着漸行漸遠的馬車，直到馬車消失在眼簾之外依然不願移開目光，心裏滿是惆悵不捨。

“顧兄！”這個時候，一名親衛裝扮的少年公子縱馬過來，見他傻愣愣的站在宮門口，忍不住打趣道，“你這是看到哪家的美人兒進宮了。竟是直到現在都不捨得離開？要不，你讓長公主進宮去向太后求一求？以你的身份，這洛陽城裏的閨秀，哪個你想娶娶不到？”

“她和別人不同。”顧裏慢慢搖頭。

“嗯？怎麼個不同法？”

“她……聰明，漂亮，善解人意，是我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好的姑娘了。如果真要娶她的話，我也希望她是能真心的願意嫁給我，而不是因爲外祖母的指婚。”顧裏慢聲道。說罷，他又加了一句，“不過我相信，只要讓她看到我對她的心，遲早她會願意嫁給我的！”

“喲，哪家的姑娘這麼厲害，竟能得我們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顧兄如此青睞？小弟倒是想親眼看看了！”那少年公子頓時也被勾起了興致。

顧裏立馬狠狠瞪他一眼。“她不是你能看得到的人，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哈哈，人家都還沒答應嫁給你呢，你就已經將她視作所有物，保護得這麼好？這麼說來，以後小弟都是無緣得見嫂夫人的面了？”少年公子出身也不低，見狀只是繼續打趣。

顧裏得意一笑。“等我娶了她，你自然有的是機會見。不過現在，咱們還是喝酒去吧！我聽說城南有一家酒館，裏頭的雲邊酒很夠味兒，刺激得很！”

“好啊！不過我今天當值，現在怕是去不了。要不等晚上換防後，咱們再叫上幾個兄弟，一起去？”

“沒問題！”顧裏當即點頭，少年意氣英姿勃發。

那邊，張瑩的馬車駛入宮門，將顧裏的目光隔絕在厚厚的宮牆之外。

念兒這才擡起頭，雙眼往張瑩身上看了又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張瑩發現了，便懶懶道：“你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

“小姐，你剛纔的做法，是不是太輕佻了些？”念兒小聲道。

張瑩眼神一暗。“輕佻？”

念兒點點頭：“小姐你畢竟還沒成親，馬上太后娘娘又要給您選夫。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您應該做的是謹小慎微，不要做出任何有損你名節的事情來。可是今天，您在長公主府門口就主動掀起簾子和顧公子說話，到了宮門口又和他邀約。你們男未婚女未嫁，這樣撕下邀約不大好吧？”

張瑩的面色當即陰沉一片。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知檢點？”

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立馬充斥在馬車狹小的空間內。念兒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奴婢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顧公子畢竟是長公主的兒子，小姐你又和長公主是義姐妹。這麼說起來，小姐你就是顧公子的小姨。在侄兒跟前你應該擺出一點做長輩的姿態纔是。可是，可是你卻……”

“哎，你以爲我不想和他保持距離嗎？”張瑩忽的幽幽嘆了口氣，“只是你難道心裏不明白嗎？雖然太后認了我做義女，但我們也就只在鄂州關起門來對她磕了個頭，事情就這麼定了。回到洛陽，誰認這回事？皇上皇后何曾把我當過小妹看待？順和長公主現在對我倒是不錯，可是你忘了她一開始的態度嗎？她分明就當我是太后身邊一個伺候經書的小宮女！要不是因爲侍疾的這幾天我幫她偷了幾次懶，她心裏感激我，她會給我一點好臉色看？即便如此，你也別忘了，這幾日我往她府上去，咱們遇到過顧公子嗎？”

“是沒有遇到過。”念兒搖頭。

張瑩苦笑。“那是因爲，之前太后在和她商議給我選人家時，顧公子曾經提過想納我爲妾。”

念兒立馬臉色大變。“那怎麼行？小姐你可是張家嫡長女，你的身份何等高貴，怎能去給人爲妾？”

“是啊！太后也拒絕了他，言明會給我另選一個人家，讓我做正室。但是長公主當時也在場，當時心裏應該就起疙瘩了吧！你沒發現嗎？她雖然表面上待我熱情，卻從不和我說任何關於顧公子的話。在長公主府上也都不虛僞亂走，時時處處對我有所防備，就是生怕我趁她不備勾搭走了她兒子！”張瑩淡聲道。

“長公主她怎麼能這樣？”念兒一臉驚訝，“小姐你再不濟，也不至於委屈自己去給人做妾啊！長公主她怎麼能這樣想你？”

“哎，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爲我的孃家不顯，配不上他們家的門第？再加上孃家還有那麼一對糊塗的爹孃，不明事理的弟弟妹妹，這麼亂糟糟的一家人，長公主必定是不願意和他們攀親的。”張瑩慢悠悠的說着，輕輕的嘆着氣，面上淡淡的，卻莫名讓人心疼得緊，“所以長公主會防着我，我理解。但是顧公子……哎，還是年少輕狂吧！這樣的人，從小生長在富貴之家，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這次他的願望沒能實現，他必然不會放棄。但是知道走不通長公主的路子，他就只能來找我了。”

“那小姐你就更不能理睬他了呀！要是給長公主知道你竟然私下給他允諾，長公主肯定又要誤解你了！”念兒道。

“我倒是想呢！但長公主對顧公子有多疼愛，你也是看在眼裏的。要是我強硬的拒絕了他，他傷心難過，給長公主知道了，你覺得長公主又會怪誰？她會怪到自己的寶貝兒子頭上去嗎？”張瑩只問。

念兒頓時說不出話了。

張瑩又淺淺一笑。“所以，這個人我是近也不是，遠也不是。現如今，也只能和他虛與委蛇，走一步算一步了。現在我只但願，太后能早日給我尋到一個好婆家，儘快把我給嫁過去。這樣，他知道我有人家了，自然也就死心了，不會再來糾纏我。”

聽她說了這樣，念兒眼圈一紅，好容易才忍住眼淚。“小姐你好苦的命。在鄂州被人那樣欺負，好不容易過上幾天好日子，卻沒想到現在又遇到這樣的事……”

“沒事。我不是說了嗎，這些都只是暫時的。只要太后儘快給我選好夫婿，把日子定下，我就可以安心了！只是現在，我還需要和他周旋一番。剛纔我的態度，在你看來的確是挺不要臉的，可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先給他一點希望好了，這樣他纔不會亂吵亂鬧，毀了我的名聲。但是你放心，我說請他吃茶，也只是說說罷了，這種自毀名節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你說得對，男未婚女未嫁，我怎麼會傻到自掘墳墓呢？”張瑩一字一字的慢慢道。

等她說出最後一個字，念兒已經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小姐，你不要說了！是我錯了！我錯怪了你，你打我吧罵我吧，以後我再也不懷疑你了！”

“哎，你這丫頭，好好的怎麼又哭了？”張瑩連忙給她擦去眼淚，“我知道你也是爲了我好，所以我這不是把前因後果都和你說了嗎？只要你現在明白了，理解我了，那就夠了。你是個好丫頭，方纔大膽提醒我也是爲我打算，這個我明白。所以我不會怪你的，你也不要哭了。”

她不說還好。越是這麼說，念兒越哭的厲害。

“小姐，我知道錯了，真的！以後我再也不會懷疑你了，再也不會！”

“嗯，我相信你。”張瑩溫柔的點頭，繼續給她擦着眼淚。

這個時候，馬車忽的停下。車伕畢恭畢敬的聲音從外傳來：“張小姐，到了地方了，請下車換步攆吧！”

念兒這才收起淚意，胡亂擦了把臉，便扶着張瑩步下馬車。

早有幾名小太監擡着一架步攆候在一旁。

原本以張瑩的身份，這宮裏還輪不到她坐步攆。不過太后疼愛她，也不捨得她每次到了宮門口下了馬車還要徒步走上大半個時辰才能回到長樂宮，便特許她乘坐太后娘娘的步攆來回。後來裴映雪知道了，只道她一個小姑娘坐太后專用的步攆不妥，唯恐折損了她的福分，便叫人將當年給其他公主用過的步攆找了出來給她使用。對於此，太后有些不悅，但還是按下了。

於是，張瑩理所當然的坐上步攆，任人擡着，往皇宮深處走去。

只是走了差不多一盞茶的功夫，她突然覺得這路似乎有些不對！這些日子她經常在宮門口和長樂宮之間來回，早認清了一路上的一草一木。而現在這條路，雖然和通往長樂宮門口的那條路大同小異，但她還是察覺出了不對！

“你們是誰？要帶我去哪？”她趕緊低叫，忙回頭四處搜尋念兒的身影。可是這個時候，哪裏還有念兒的影子？

她的心便立馬跌進了谷底，頓覺渾身上下都涼颼颼的。

前頭領路的一名小太監連忙回頭，衝她討好一笑：“張小姐請不必驚慌，不過是有位主子想見你一面，所以特地派奴才們來請你罷了。您請儘管放心，太后娘娘那邊奴才已經叫人去說了，只說順和長公主今天和您聊得投機，便留您多坐一會。您也只管放心，多則半個時辰，少則一盞茶的時間，您就能回去了！”

聽到這話，張瑩慌亂的心便又漸漸恢復了鎮定。她連忙雙手抓住步攆扶手，微微將頭一點。

原本她養氣的功夫就是一流。方纔即便是發現不對，心裏大慌大亂，面上卻並未流露多少。現在既然知道只是有人找她，她就更不用擔心了，因而神態就越發的鎮定。

領路的太監看在眼裏，心裏都不禁贊她一聲好氣度，也默默的將這一切都給記在了心裏。

步攆從前方拐彎處一繞，眼前便呈現出一片寬闊的青石板路面。青石板路往外延伸開去，入目所見便是一棟大氣輝煌的宮殿。宮殿門匾上書三個鎏金大字——未央宮。

原來是皇帝的寢宮，難怪她不太熟悉。張瑩暗道。

以前她做郡王妃、親王妃以及太子妃時，雖然經常在宮裏行走，但先帝居住的地方不是她一個做兒媳婦的能來的。而後來皇帝登基，她成了皇后，皇帝也是夜夜宿在她的椒房殿，這個未央宮就只是個擺設。所以對於這個地方，她從沒有留心觀察過。結果到了現在，自己在最熟悉不過的皇宮被人擡來擡去，卻擡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剛纔還在納悶呢！皇宮裏怎麼還會有自己不熟悉的地方！

不過還好，既然是皇帝要見她，那她就不用擔心了。她現在正愁沒機會和他面對面呢！

步攆行至未央宮門口一射之地，小太監們便停下了。領路的太監滿面對象的道：“張小姐，地方到了，請吧！”

張瑩頷首，扶着他的手從步攆上下來，擡腳跨過高高的門檻，慢步朝內走去。

這般閒庭信步的模樣，就彷彿這裏就是她自己家、她已經走過無數遍一般，太監又將這一切給記在心裏。

到了宣室門口，一名小太監趕忙迎上來：“張小姐到了？快快請進，皇上正等着你呢！”

“多謝小公公領路。”張瑩連忙對領她進來的太監行個禮，再衝迎接自己的小太監頷首，“現在勞煩公公爲我領路。”

兩名小太監在未央宮做事，出去走路也帶風，一向都十分受人尊敬。不過他們在這裏級別並不高，諸如張瑩這樣太后跟前的紅人對他們這般恭敬卻也是少之又少。因而看她這麼謙恭，兩個人心裏都舒暢不已。

一個人連忙笑道：“張小姐真是客氣了。奴才不過是送您過來一趟而已，您趕緊進去吧，皇上還在裏頭等着您呢！”

另一個也道：“張小姐快請進吧！”

這話說得可是格外的溫和，唯恐聲音大點嚇到了她。

張瑩感激一笑，連忙又低下頭，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

皇帝在室內，將外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再見到這個小丫頭垂着頭，小步來到自己跟前，跪地行大禮參拜，他的眼神很有些晦暗不明。

“張小姐免禮，起來吧！”他淡聲道。

“臣女多謝皇上！”張瑩高聲叫着，這才起身，畢恭畢敬的退到一旁站好。

皇帝指指下面的位置。“你是朕的義妹，在朕跟前不用如此拘謹，坐吧！朕今天請你過來，也不過是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張瑩連忙謝過他，這才小心翼翼的在下面的軟墊上跪坐下。“不知皇上有什麼要問小女的？小女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確定嗎？”皇帝冷哼一聲。

張瑩便將頭垂得更低。“小女不敢欺瞞皇上！”

“那好。朕問你，順和長公主私下行動想要陷害麗妃兄嫂這件事，是不是你偷偷告訴她的？”

“是。”張瑩爽快應道。

皇帝一驚。她的反應儼然超出了他的預想。

但旋即他便收起臉上的驚訝，沉下臉低喝：“爲什麼？”

“因爲……小女覺得麗妃娘娘是好人。上次小女剛進宮時，她見小女身上沒有配飾，還主動想將她最喜歡的首飾送給小女呢！她心地如此善良，小女實在不忍心看到她的家人遭受無妄之災，所以、所以小女就……”

“就是因爲這個？”皇帝低哼。

張瑩身體微微一抖。然後，她突然就趴伏在地，帶着哭腔大叫：“皇上，小女知道小女有罪！太后娘娘對小女恩重如山，順和長公主也視小女爲親妹，時時處處的關照着小女。但小女卻因爲麗妃娘娘的一個善舉就背叛了她們，小女實在是罪大惡極！因爲這件事，小女這些日子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唯恐太后和順和長公主知道了。現在，既然皇上您知道了，小女也不敢隱瞞。現在小女求皇上，您想怎麼收拾小女都沒有問題，但求求您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太后娘娘，她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小女已經做錯了一件事，不想再讓她又傷心一次了！”

看着這個在自己腳下連連磕頭，哭得不能自已的小丫頭，皇帝薄脣緊抿，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起來。

那個女人……她一向那麼高傲，就算犯了錯也絕不低頭。用她的話說——就算錯，那也是別人的錯，是別人害得犯錯的，她永遠沒有錯！

這樣的她，是從來不會像這樣，拋下尊嚴對人搖尾乞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