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順長公主一直以爲，她這個先帝唯一的嫡出公主，身份尊貴，性情驕傲，乃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人，也再沒有人能比得過她的地位去。

可是她的這份自信卻在家宴的那天晚上被人狠狠擊碎。至今都沒有重塑起來。

而現在，又看到那個纔不過四歲的小姑娘，兩人目光遠遠對上，和順長公主心裏就猛地一突，突然就生出幾分膽怯來。

其實論身份、論地位，這位鳳鳴公主和當初的自己幾乎不差什麼——當然，在自己這個歲數的時候，先帝已經有了兩名小皇子，但她的身份依然是皇宮裏最尊貴的，那兩名小皇子也就只能在她的允許下做她的跟屁蟲，隨便她打罵也不敢吭聲。這樣的經歷，理應讓她越發覺得自尊自傲纔是。可是自從和這個四歲的小娃娃碰撞過後，她就有一種感覺——自己被比下去了！

那份驕矜、那份傲氣，這個四歲的小姑娘居然比自己還要足得多！而且這小丫頭明明什麼都沒幹，也什麼都沒說，家宴上她隨便幾句話就將她精心準備了許久的計劃打擊得潰不成軍。後來幾次在宮裏見面，這小丫頭更是連口都不怎麼開。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例行公事的行個禮，然後人就扭開頭走了。

但就是這一身的氣勢！

冷傲，孤僻，卻越發顯得氣度高雅，令人不敢逼視。好幾次她這個做姑姑的居然心裏都會生出幾分自卑來。爲什麼自卑？她自愧不如！

她的驕傲，許多時候都是通過在人前擺姿態、對那些身份不如自己的人發脾氣敗家子建立起來的。可是這個四歲的小丫頭卻是根本連話都懶得和人說，眼神也幾乎長在頭頂上，誰都不理會。可就是這樣，這皇宮上下里的人卻對她更恭敬得多，就連自己身邊的人見了她也比面對自己的時候還要恭敬得多！

甚至，一次她還聽到自己身邊的兩個小丫鬟私下裏討論，說什麼鳳鳴公主小小年紀就極具皇家氣度。可比當年的和順長公主強太多了！

雖然那兩個不長眼的丫頭已經被她叫人打個半死拖出去賣了，但這份刺激卻一直留在心頭，讓她遲遲不能釋懷。

她不服！

明明她纔是先帝嫡出的公主，乃是皇室正統血脈。現在的皇帝不過是個庶子，庶子就算生出嫡女來，那血統比起自己也差了不知道多少去，這小丫頭拿什麼和自己比？

可即便是這麼想着，當看到鳳鳴公主領着人浩浩蕩蕩朝自己這邊走過來時，她心裏還是莫名一虛，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小半步。

鳳鳴公主似乎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只上前對她行禮：“見過和順姑姑。”

她的禮節可謂十分的完美。但和順長公主就是怎麼也看不順眼，總覺得這丫頭的動作太過一板一眼了些。也就是說，這小丫頭只是在完成任務而已，並不是真心的恭敬她！

只是理解上她也挑不出任何的錯來，便只是點點頭：“鳳鳴來給太后請安？”

鳳鳴公主點點小腦袋。“和順姑姑也是嗎？”

和順長公主也連忙點頭，又掏出帕子裝模作樣的點點眼角：“可憐母后，好好的怎麼就生病了？我天天在外頭都盼着趕緊來個神醫給母后治好了，也免得母后一再的受這般折磨！”

“哦。我還以爲，和順姑姑你這麼關心皇祖母的病情，會主動請纓前來侍疾呢！”小女孩突然道出一句。上頁找劃。

和順長公主哭聲一頓，趕緊又道：“鳳鳴你說的又何嘗不是姑姑的想法？可是姑姑都已經嫁人了，怎麼好一直留在宮裏？而且我外面的公主府裏還有不少事呢，家裏的公婆夫婿，許多事情都離不開我！”

小女孩板着小臉兒將頭一點。“嗯。我明白了。”

就這麼一句話，就沒有下文了。

沒有了！

和順長公主一愣，本來都已經在搜腸刮肚，時刻準備着這丫頭緊接下來的攻擊了呢！卻沒想到，她真的只是隨口一問！

和順長公主默默的吐了一小口血，趕緊搶先她一步進了長樂宮。

此時太后剛喝了藥在午睡。聽到人來報，說和順長公主和鳳鳴公主一起過來了，熟睡中的太后娘娘耳朵動了動，過了一會便眨眨眼，緩緩醒來。

裴映雪趕緊上前扶她起身，在她身後墊了個大迎枕，這才道：“母后醒的正是時候！剛好和順皇姐和鳳鳴都來給您請安了，要不現在就讓她們進來？”

“讓她們進來吧！”太后頷首。

如果只是鳳鳴公主一個人，她必定是要晾她一會的。這個小丫頭對自己女兒乾的那些事，她到現在還記得呢！小丫頭片子一個，小小年紀居然就這麼牙尖嘴利，果然和她娘一個樣！如果現在不把她給好好調教調教，還不知道這丫頭以後會變得多盛氣凌人。她的和順居然都及不上！這是太后所不能容忍的。

不過既然和順長公主也來了，太后娘娘可捨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在外頭多受苦，便只得點頭，把兩個人一起放進來了。

隨即和順長公主和鳳鳴公主雙雙進來，叩拜過後，太后便擡手：“好了，都起來吧！”

她先對鳳鳴公主點點頭：“鳳鳴你年紀小，但這麼有孝心，哀家很高興。不過你課業忙，就不用在這裏多待了。你先回去吧，你對哀家的心意哀家心裏知道。”

每次鳳鳴公主過來請安，太后娘娘都是這樣的話，鳳鳴公主也都乖乖的行禮退下了。可是這一次，她卻沒有動。

太后娘娘立馬眼神一暗。

鳳鳴公主已經擡起頭來，大大亮亮的雙眼瞬也不瞬的看着太后：“兒臣對皇祖母的孝心皇祖母看到了，兒臣也十分感激。不過，兒臣對母后的孝心母后卻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了。現在既然皇祖母您已經不需要兒臣的孝心了，那兒臣就好生孝順孝順母后好了！”

說着她來到裴映雪身邊，拉上她的手仰起頭道：“母后，我已經向先生告假了，這些天你伺候皇祖母，我就來伺候你！什麼時候皇祖母身子好了，什麼時候我們再一起回去！”

太后聽到這話，立馬心裏一堵。和順長公主心裏也很不高興，她們纔剛開始折磨裴映雪呢，也還沒有向所有人展現出將這位皇后拿捏在手心裏隨意搓圓捏扁的能力，怎麼這小丫頭就來搗亂了？

“鳳鳴你這話怎麼說的？搞得好像皇后侍奉太后是在遭罪一般，你這話傳了出去，外頭的人可是要說皇后不孝的！”

“和順姑姑你想多了。”鳳鳴公主根本不和她多說，只緊緊握住裴映雪的手，“母后侍奉皇祖母，這是母后的孝心。我侍奉母后，這是我的孝心。都是孝心，這有什麼不同？爲什麼就能扯到不孝上去？難道和順姑姑你隔三差五的就往宮裏跑上一趟，是爲了看母后有沒有對皇祖母不孝嗎？”

和順長公主立時啞口無言。

她們雖然現在一直以孝順的名義扣着裴映雪在這裏，也讓太后對那些洛陽城裏的貴婦們搞出一副皇后伺候得不周到、並不是真心孝順太后的模樣來。但不孝這種話，她們是絕對不敢說出口的！

畢竟太后已經是太后了，身後並沒有什麼太過強大的勢力。和順長公主夫家雖然不弱，可和皇帝比起來還是差得太遠，所以她們是萬萬不敢和皇帝對着幹的。像這樣捕風捉影的放出一點流言，皇帝或許會看在面子問題上對她們稍稍縱容一些，但如果她們真敢親口把這話說出來，那皇帝必定會翻臉！到時候，他要是真叫她們嚐嚐這不孝的滋味，那纔是得不償失！

所以鳳鳴公主這話，雖然有些巧言善辯，卻也並不全無道理。而且她別的都不說，就直接抓住孝和不孝這件事做文章，那自己要回答也只能回答是還是不是。這叫她怎麼說？她肯定不會認同裴映雪的孝，自然也不會說她不孝！

兩人對峙，又是比和順長公主小了三十多歲的鳳鳴公主獲勝！

眼看自己都已經當娘了的女兒居然被一個四歲的小女娃壓制得無法動彈，太后心裏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她在後宮征戰一生又如何？她最終當上皇后、並坐穩了太后的寶座又如何？她唯一的女兒、她此生最大的戰鬥成果卻是她此生最大的敗筆，這怎麼讓她接受得了？

她一樣也是驕傲了一輩子的人啊！

太后當即沉下臉：“鳳鳴你就是這樣和你姑姑說話的嗎？沒大沒小，也不知是誰教的！”

還能是誰教的？在長樂宮內，身負教養鳳鳴公主職責的人就只有裴映雪這個親生母親一個了！

太后娘娘這是直接把壓力放在了裴映雪頭上，也是讓這個小丫頭看清楚——你能壓倒我女兒又如何？只要我想，我就能把你親孃給製得死死的！

裴映雪知道太后的心思，卻也只能連忙拉着女兒的手跪下：“兒臣知錯！兒臣對鳳鳴疏於管教，還請母后恕罪！”

太后聽到這話，心裏才舒坦多了。立馬和女兒交換一個眼神，母女倆臉上都浮現一抹志得意滿的笑。

但誰知道，裴映雪馬上又道：“不過方纔鳳鳴不是說了嗎，她要留下來伺候兒臣，展示她的孝道。兒臣以爲，這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讓母后您好親眼看看。要是鳳鳴有哪裏做得不對的，您也好親手指導指導。母后以前侍奉先太后時就是出了名的純孝，鳳鳴能得您的指點，以後一定會更上一層樓。兒臣愚鈍，就把鳳鳴交給您了！”

鳳鳴公主也跟着叩頭，一本正經的道：“兒臣多謝皇祖母教導之恩！”

她都還沒答應呢，這對母女怎麼就搞得好像她已經拍着胸脯保證一定會辦到了似的？

但在這樣的狀況下，太后娘娘不答應又能怎麼辦？

她暗暗咬牙，又釋出一臉的慈愛：“鳳鳴你既然有這個心，那哀家自然不會辜負你的期望。你要留下來，那就留吧！”

“母后！”和順長公主聞言，立馬臉色大變。

鳳鳴公主爲了侍奉母親，連課都不去上了，也要跟在一旁伺候。這份孝心，誰知道了不會誇獎？而且她還這麼小！

而自己呢？都已經成年的人了，卻在母親生病的時候只是隔幾天來探望一次，那她在別人眼裏成什麼了？沒有對比就沒有優劣。以前鳳鳴公主不來，別人也不會對她說什麼。可是現在鳳鳴公主也常住長樂宮了，她這位太后親生的長公主就直接被人給架到火上烤了。

她敢不來嗎？她不來就是不孝！這頂帽子她可戴不起！

所以現在，她是由衷的希望太后娘娘拒絕鳳鳴公主這個突然的想法。

然而太后只是扭開頭，並未表態。其實太后心裏也有些不悅——自己現在什麼毛病，別人不清楚，和順長公主卻是清楚的。所以她每隔幾天進來和自己說說話，自己也不覺得有什麼。但是現在，鳳鳴公主只是因爲看着皇后因爲連日操勞清減了不少便主動要求來侍奉母親，小小年紀這份心思着實難得。而自己的女兒呢？小輩都已經表現到這個份上了，她的第一反應卻還是推脫逃避，自己怎麼就養了個這樣的女兒？

爲了給女兒報仇，她可是真的拿自己的身子脫了點文章，這點小病裏頭也有五六成是真的！就衝着自己這個病，女兒難道不該來貼身侍奉自己幾天嗎？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鳳鳴公主能把自己女兒給壓得死死的了。就憑這份心性，和順長公主就差了鳳鳴公主遠矣！

和順長公主求救無門，只能無奈低頭：“母后生病，兒臣也爲此憂心不已，幾乎夜不能寐。也罷，從今天開始，兒臣也留在長樂宮給母后侍疾吧！”

說完這話，她還希冀的往太后那邊投去一眼。眼看太后依然沒用什麼反應，她才失望的叫人出宮去給家裏傳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