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橙見過蕭無敵的那一天起，列山鎮變得忙碌起來，不過連參與工作的木匠和漆匠都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更不要提遼軍在列山鎮的奸細了。他們只覺得宋軍的舉動很奇怪，但爲什麼奇怪卻不甚瞭解，就像他們不知道宋軍爲什麼將營地從城北搬遷至城東一樣，他們更不知道在宋軍的營帳內，一條通往城外大河的地道正在成型。

蕭無敵下了軍令，任何非軍隊之人不能接近軍營，所有士兵不得泄露挖地道的事宜。士兵們當然不會泄露地道一事，因爲地道是所有人逃出昇天的希望，爲了這個希望，每一士兵都不辭辛勞、拼盡全力，爭取早一天挖通通往河岸的地道。

正是由於士兵們沒日沒夜的辛勞，不過三天時間，地道已經挖了近一小半，但此後，挖掘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不是士兵們不盡力，而是他們餓得沒有力氣了。

城裏面的食物已經消耗乾淨，野草、樹根……能吃的東西幾乎都被吃光了，鎮裏面陸續出現餓死的情況。

蕭無敵木然地面對着這一切，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催促士兵們儘快挖通地道，催促工匠們儘快完成潛水艇的製作。

洛橙將所有的金銀換成了辟穀丹——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當洛橙將辟穀丹交給蕭無敵時，這位大將軍看着洛橙的目光更加意味深長了，不過，他沒有多問。雖然耗費了全部的金銀。但買到的辟穀丹不過兩三萬顆，遠遠不足以提供給整個城鎮十萬人口食用。因此，這些辟穀丹分給了趕工的工匠和挖掘地道的士兵們，以保證他們的工作儘快完成。

沒有辟穀丹。沒有食物。更多的人倒下不能站起來。面對這一切，洛橙只能麻木地看着，第一次感覺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爲力。

一個年輕的女子倒在洛橙的腳邊，從外表看不出她的本來面貌，原本豐腴的臉頰凹得只剩下骨架。眼珠子幾乎鼓出了眼眶。能夠看到殘留的不甘和渴望。

洛橙繞過女子的屍體，一路上見多了餓死的屍體，她已經麻木了。加快腳下的步伐，洛橙向着目的地宋家走去。

宋家是洛橙和墨輕塵來到列山鎮後第一個落足點。宋家的人對他們兩個非常好。熱情不吝關心：臭棋癮大、常常磨着墨輕塵同他下棋的宋大叔，慈祥和藹的宋大娘，溫柔賢惠的宋大嫂，還有調皮搗蛋喜歡粘着洛橙聽故事的宋小刀小朋友。都讓洛橙放不下。她特意留了四顆辟穀丹，趁着今日空閒前往宋家送給四個人。

宋家很安靜，推開大門，沒有聽到宋大叔“劈啪”地將棋子按到棋盤上的聲音；沒有聽到宋大娘羅羅嗦嗦叨唸宋大叔即便打棋譜也不會提高棋藝，不如幫忙多做一點兒事，比如燒火的柴沒有多少了，趕快砍柴去的聲音；沒有聽到宋大嫂對宋大娘說，她來還砍柴，不用麻煩宋大叔，並且讓宋大娘進屋休息，午飯由她來做的聲音；更沒有聽到小刀看到她來後歡呼的聲音，看到他高興地向自己的懷中撲過來……

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來晚了嗎？三步並兩步地走進房子裏，看到的景象讓洛橙後悔不已：爲什麼她要猶豫？如果早一點兒拿出辟穀丹，宋大叔他們也不會死！

宋家的四個人死得很平靜，宋大叔和宋大娘並肩躺在大牀上，宋大叔的右手緊緊拽着宋大娘的左手，慘白的僵硬的，卻牢牢的，無法分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位老人，不但一同偕老，還一同赴黃泉。洛橙的眼角變得溼潤。

另一個房間裏躺的自然是宋大嫂和宋小刀。宋大嫂的衣服很乾淨，頭髮梳得很整齊，也許在她臨死之前特意收拾了一番。小刀蜷縮在宋大嫂的身旁，緊緊偎依着母親，懷中還抱着一個土黃色的小狗。

這隻小土狗是上一次宋仁知道兒子受傷請假回家時帶給小刀的禮物，小刀給它取名叫小包子（因爲洛橙經常稱呼小刀爲小包子），只有三個月大。此時的小包子也沒有了呼吸。

“……如來叫唐僧等近前受職，道：‘唐僧，你前世原是我的二徒弟，名喚金蟬子。因爲你不聽說法，輕慢我之大教，故貶汝之真靈，轉生東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取去真經，甚有功果，封你爲旃檀功德佛。孫悟空，你因大鬧天宮，吾以甚深法力，壓在五行山下，幸天災滿足，歸於釋教，且喜你隱惡揚善，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封你爲鬥戰勝佛。豬悟能，你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帥，爲你蟠桃會

上酗酒戲了仙娥，貶你下界投胎，身如畜類，幸你記愛人身，入吾沙門，保唐僧在路，因你挑擔有功，封你做淨壇使者。沙悟淨，你本是捲簾大將，先因蟠桃會上打碎玻璃盞，貶你下界，你落於流沙河，傷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登山牽馬有功，封爲金身羅漢。’又對白龍馬道：‘你本是西洋大海廣晉龍王之子，因你違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門，每日家虧你馱負唐僧來西，又虧你馱負聖經去東，亦有功者，封爲八部天龍馬。’唐僧五個，俱各叩頭謝恩。衆人歸位，一部西遊記自此功德圓滿。”

洛橙的聲音輕柔和緩，足足講了兩個時辰，將一部《西遊記》全部講完。要知道，小刀最喜歡聽的就是孫猴子打妖怪和豬八戒吃鱉的故事，經常磨着洛橙講給自己聽，可惜直到洛橙和墨輕塵離開宋家，洛橙也沒有將《西遊記》講完。小刀肯定對沒有聽到結局充滿了怨念。洛橙微笑，這下子，小刀該沒有遺憾了吧！

天色已經昏黃，夕陽的最後一點兒餘輝從窗子照進屋子中，沒有驅散屋子裏的冷清，反而更增添了一份淒涼。

“他們睡着了！” 洛橙微笑地對墨輕塵說道。

墨輕塵語氣放柔，“是，他們睡着了。”

“我們不要打擾他們。”

“好，我們先離開。”

“恩。”洛橙輕手輕腳地站起身，眼光掃過佈置得簡單卻溫馨的臥室，想將這一切仔細地留存在腦海中。

“那是什麼？” 洛橙看到靠窗的桌子上擺着一本小冊子，小冊子攤開着，上面貌似寫滿了字。它被已經幹掉的硯臺壓在下方，一支毛筆滾落在地上。

墨輕塵走過去，竟那小冊子拿起來交給洛橙。洛橙的視線落在稚嫩的字體上，明白這一本小冊子是小刀的日記。

是的，日記。小刀之所有會寫日記是洛橙教他的，把每天做過的事情記錄下來，把每日的心情記錄下來，等到以後有忘記的情況可以從日記中查找出來。

翻開小刀的日記，前面部分記載的是家裏發生的平凡小事，對父親的思念，還有洛橙給他講的故事，這孩子都一一記錄下來了，用他自己的語言，記載得詳細又精彩，很有編故事的天賦，如果在地球上，這孩子長大後說不定會成爲一個小說家。

“十一月二十日，晴，今天我很難過，因爲洛姐姐和墨哥哥離開了。洛姐姐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我好想聽結局，我捨不得他們離開，可是媽媽說洛姐姐和墨哥哥不是普通人，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幫助更多受傷生病的人，我們不能阻止洛姐姐和墨哥哥的步伐。所以，即使我再捨不得，也只能哭着送他們離開！”

翻到下一頁，白紙黑字，字跡不復先前的工整，稍顯凌亂，顯示出這孩子在寫日記時的慌亂與擔憂：“十一月二十一日，陰，遼遠國的軍隊打過來了，他們包圍了列山鎮。爺爺奶奶和孃親都很害怕，既擔心遼軍打進鎮子裏又擔心爹在戰場上受傷。我也很擔心爹，天上的神仙，請你們顯靈保佑爹爹好嗎？”

“……”

越到後來，冊子上的字跡越潦草，內容也越來越少，甚至每天只有一句話。

“十二月三日，陰，家裏的糧食吃完了，娘將野草和樹根燉成湯給我們吃，好苦好難吃。”

“……”

“十二月七日，今天下雪了，天氣好冷，我肚子好餓。”

“……”

“十二月十三日，陰，巧雲嬸嬸好多天沒有來家裏了，孃親擔心地去隔壁看望嬸嬸，回來後傷心地告訴我們，巧雲嬸嬸離開了。不是說列山鎮被遼軍圍住，沒有人可以離開嗎？巧雲嬸嬸怎麼離開的？奇怪！”

“……”

“十二月十九日，陰，娘去喚爺爺奶奶起牀，發現他們睡着了，再也起不來了。雖然娘不說，但我知道，爺爺奶奶死了，就如同巧雲嬸嬸一樣。”

“……”

“十二月二十一日，陰，孃親死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陰，小包子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晴，我好餓……”

日記記到這裏就結束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如果自己早來一天，那個活潑調皮的孩子是不是就不會死呢？

合上小刀的日記本，眼淚無聲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