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美人過後，幹溪鎮的日子本該恢復有序，但一件更大的無序事情又發生了，來的讓人沒有準備。

儘管之前已經流傳着幹溪鎮將要重建的信息，但並不確切。而現在，一件更大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農轉非。所謂農轉非，就是取消鄉下人的烙印，換上城裏人的身份。

我原本以爲，幹溪人會想我一樣，雖說有時候會討厭這個烙在骨子上的印記，但終究還是對這片土地充滿了感情的。但我錯了，一場算不是轟轟烈烈，但也聲勢浩大的農轉非在這年秋天進行着。幹溪鎮西街口的鎮**，每日都擠滿了鄉民，他們迫不及待地想洗脫自己身上的印記，披上城裏人的皮。

我倒是越來越愛這片土地，愛得真切。不論是巍峨的黔水縣第一山脈灰千山脈，還是我萬家的後山；不論是福澤幹溪鎮的黑洞河，還是孩童的搖籃幹河；不論是黑洞河上上九步下十一步的石拱橋，還是連接東街和西街的幹溪橋；不論是黑洞河沿河的大片稻田還是後山的萬家茶園……這是生我、養我的沃土，這是我祖輩居住的鄉土，這也是一方貧瘠的土地。

父親打了電話回來，我在一旁聽，他說的也是農轉非的事情。掛了電話，母親看着我說:“玉兒，想不想當個城裏人呀？”

我搖搖頭，我不是城裏人，我就算當了城裏人我也不會裝成城裏人的樣子；我是鄉下人，土生土長的鄉下人，這是屬於我的印記，不用刻意模仿，我就是一個淳樸又粗鄙的人鄉下人。

“玉兒，爸爸說以後我們家轉爲城市戶口，你就可以在城裏讀書、工作，還可以在城裏娶媳婦。”

“我不當城裏人，我就要當鄉下人。”我大聲喊着，朝二伯家跑去了。現在大概只有二伯，才能說服我的父親了。我不想當城裏人，我只想留住屬於我的烙印——看吧，我就是這麼固執又粗鄙的鄉下人！

“二伯呢？”我只看見萬青青在竹林看書，並沒有二伯的身影。

“玉兒，我沒空和你玩，我要看書。”萬青青以爲我又是來找她玩耍。

“青青姐，我找二伯，有事。”我極爲正經地說。

萬青青大概也是看我並不像是開玩笑，放下書，問:“怎麼了？”

“我爸爸要把我家轉爲城市戶口。”

“你不願意？”萬青青朝我眨眨眼。

我沒說話 只是搖搖頭，表明我的立場。

“我爸去**了，給我哥轉戶口去了，我哥一心想着轉城市戶口，”萬青青一臉無奈地說，“我哥原來那麼懂事，上了初中在城裏就學壞了，只是爸爸不知曉。”

“你們呢，也要轉城市戶口？”我急切地問。這麼多兄弟姐妹中，除了萬青青和萬世川，別的和我都不算親近，我是捨不得他們。我知道萬世川是不會轉城市戶口的，我好怕萬青青離開。

“不會的，爸爸說一輩子也要守着祖屋過，不會離開幹溪鎮，”萬青青無奈地說，“只是我哥，他不想留在這裏，爸爸也不勉強他。”

這時候幺爺從鎮上回來了，他揹着手，嘴裏叼着煙桿，步子輕快。

“幺爺，你又去米記茶館聽故事了？”我還爲那天他帶我去晃悠一圈耿耿於懷。

“對呀，我又去茶館聽故事了，”幺爺神神祕祕地湊近我說，“玉兒，幺爺已經是城裏人了。”

幺爺說完，揹着手又走了，嘴上唱着:“當年土改分田地，如今棄土進縣城。”

接下來又傳來消息，幹溪鎮要重建了，已經開始規劃，秋收後就動工。我知曉這肯定是真的了，因爲我在幹溪鎮的告示牌上看見了。

已經是八月底了，馬上到了開學的日子，我卻沒有離開幹溪鎮的興奮勁。我跟着母親去鎮上採辦東西，爲即將到來的中學生活做準備。

現在的幹溪鎮，還是東街和西街兩條街道，並非筆直，中間連着幹溪橋，用我幺爺的話來說就是兩條街像一個犁彎；幹河從鎮中心斜穿過，西街臨河，吊腳樓和磚瓦樓房夾雜在一起，東街也是如此。就像街上的黑漆漆的吊腳樓和亮堂堂的磚瓦房一樣，幹溪鎮現在的人也是分爲兩種——城裏人和鄉下人。儘管以往鎮上的人和鄉下的人也有不同，但都還算是幹溪人，是幹溪人，那都一個樣。而現在，這種有序的劃分被打破，不光是鎮上的人，也有鄉下的人許多都變成了城鎮戶口，剩下的還維持着骨子裏的烙印。

從西街口走到東街口，也就兩裏地，這裏有過我的腳印、我父親的腳印、我爺爺的腳印、我的列祖列宗的腳印。而現在，它將要走完它的歷史了。

羅家的仁濟堂還開着，算是幹溪鎮最爲古老的建築了，經歷多次翻修，一直保存下來。山羊鬍依舊在屋裏坐着，用羅家傳下來的醫術替人把脈看病。仁濟堂外面的攤子上，就是山羊鬍的兒子，也就是羅如煙的父親的人攤位。這位羅大伯的攤位上擺着一捆捆煙，生意也是不錯，買菸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

四爺在鎮上的祖屋(並非他爺爺留下的宅子，而是他父親留下的吊腳樓)大門緊閉，門框邊上掛着一副春聯，已經被風蝕或是蟲蛀了。四爺的兒孫都在城裏，我不太熟，甚至那個堂弟我都記不得名字。四爺並沒有進城，一個人住在幹溪鎮，吃穿用度全由他的兒子負責，倒也不愁。這會兒他要麼在米記茶館坐着，要麼在幹溪橋頭和一衆老相識談天說地。

幹溪橋依舊靜臥在幹河上，連接着東街和西街。這座橋若是論起歷史，怕是還比仁濟堂還要長。在以往，它或許只是一根獨木橋，後來變成了木橋，再後來由王善人出資，修成了更大的木橋，再然後，就成了石橋。它曾經連接着東街的萬家和西街的王家，是兩大家族歷史恩怨糾紛的見證。而現在，它又老了，不知道將會變成什麼橋。

說起橋，由於幹溪鎮河網密佈，除了黑洞河和幹河，還有許多小溪小溝，而橋自然也多。橋的使命，大概就是連接兩端，渡人過河或是溝。小溪小溝上都是小橋，大多是搭上幾根樹木，上面鋪了一層土，算是木橋吧，也叫不是名字。叫的上名字的，就是黑洞河和幹河上的橋了。連接幹溪鎮東街和西街的是幹溪橋，這個就不用多說了。從西街往黑洞河方向走，也得經過橋，也是橫跨幹河的。大概是走的人少，並不如它的親戚幹溪橋那樣名頭響亮，許多人也並不知曉它的名字。而我有幸聽大爺說過那叫幹河橋，多淳樸又粗鄙的名字。走過幹河橋，兩邊是一大片水田，這是灰千山麓的幹溪鎮最爲肥沃的土地了。順着這片土地走，就到了溫情又無情的黑洞河。幹河和黑洞河，就在這下游彙集。黑洞河上也有橋，就是上九步下十一步的石拱橋了。走過石拱橋，沿着黑洞河往上，又有一座橋，橋名青龍橋，過橋就是青龍灣小學。若是不過橋，再走半里地，水田沒有了，只有一座山，也是灰千山脈的延伸。山名白虎山，因爲山形酷似白虎而得名。至於到底有沒有白虎，衆說紛紜，老人都說有，我卻沒見過，我只知道故事裏的王善人他爹綽號白老虎。白虎山有獅子洞，我曾去探索過，除了一些瓦礫，並無其他收穫。白虎山過去，就是三生橋了。三生橋本來應該是木橋，石橋和吊橋的合稱，現在也成了地名。若是還要算的話，黑洞河往下過米家鎮的風雨廊橋也算，但那是米家鎮(建橋的時候還叫米鎮)的，和幹溪鎮有些疏遠了。

說起三生橋，就要說起王家。王家的豆腐坊還開着，王子芸兩姐妹也能夠幫襯着了，倒是給王子薇和白豆腐減輕了負擔。這位白豆腐，並沒有因爲自家弟弟已經高升爲黔水縣縣委書記兼副縣長，又攀上了現在的黔水縣人事局局長，我的大伯萬經國而有絲毫得意之處，他還是本分地賣豆腐，吃葉子菸，也沒有辦城鎮戶口。

這些都是幹溪鎮的老記憶了，而還有一處，也有許多歷史，卻又和歷史脫軌了的，那就是米記茶館。作爲幹溪鎮最早的也是最大的酒坊，它曾經是幹溪鄉民喝酒談天說地之所。它的歷史，停在了2004年，米記酒坊這個百年老字號也就徹底沒了。我還依稀記得，我的四叔在那裏買醉的場景。而現在，取而代之的是米記茶館。它比仁濟堂、比王家豆腐坊都要更有眼光，如今已經成了一處吸金之所。米老二(再次強調此處米老二是當年米老二，也就是現在的米老天爺的兒子)大概正在八仙桌上玩牌呢。

我走在幹溪鎮的街道上，思維又飛遠了。說不上熟悉幹溪鎮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但這些有故事的地方，我卻還記得。我不希望這些僅存在人的記憶裏，因爲我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是幹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