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君姐姐當天就回去了，秋收已經拉開了帷幕，一年之中最忙碌卻又歡喜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我猜想她肯定是走到幹溪橋，找到自己有些醉意的還在和一羣老農嘮嗑的爺爺，拉着他的衣襟，說：“爺爺，該回去了。”
外公正講得起勁，卻又央求着自己的孫女說：“世君，我再講一段，你等一會兒。”
外公是個盡職盡責的護林員，也只有逢着米家鎮和幹溪鎮集市開放的日子，纔會讓舅舅代爲照看，他下來喝點小酒，再和老朋友擺龍門陣。
他一定會待到日暮才肯回去，臉色紅撲撲的，迎着夕陽，一路走上五橡樹埡口，敞開胸膛的衣襟，任憑晚風吹醒酒意，吼一嗓子：“月亮光光，我要吃莽莽(吃飯)；莽莽沒熟，我要吃臘肉；臘肉沒耙(熟)，我要吃餈粑；餈粑沒打……”
“爺爺，你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唱這個，叫人看見了，你還不害羞。”世君姐姐揹着竹簍，簍子裏裝了兩壺酒。
“當年我的嗓子可是米家鎮數第一，誰敢笑我。”外公也不唱了，和世君姐姐一起走，路還遠着呢。
“爺爺，聽說路要修到我們家去，”世君姐姐說，“你看，我們那裏走路又不方便，弟弟上學還得寄宿在李爺爺家。”
“世君，你是不是厭倦了呆在灰千這個旮旯？”外公從世君姐姐的語氣中顯然聽出了她的期待。
一羣青樁從米家鎮飛起，往灰千金頂飛去了。外公看着它們，捲了一支菸。
“沒有，我就是想，山上上來下去不方便。”世君姐姐忙辯解。
“原來，從五橡樹埡口一直到金頂的路是直的，陡得很，一般人不敢走，叫做上天路。後來一個地仙走了一遍，路就成了這般模樣，雖說遠許多，卻好走。”外公大概是喝麻了，說話也不搭邊。
“上天路。”世君姐姐唸了出來。
“灰千金頂，就是天，旁人哪裏曉得它的好處，這纔是米家鎮的龍脈呀。”外公神神祕祕地說。
在灰千金頂的時候，我就盼望着回家；一回家，卻又覺得沒意思，孤零零一個人，沒什麼好玩的。我只好待在萬青青家裏，和她一起寫作業。玩了一個暑假，作業卻還是沒動多少，再不抓緊，肯定要被二伯教訓。
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很有序，卻又平淡。除了寫作業，就是跟着萬世川去放牛，實在沒什麼樂子。沒幾天又開學了，又是寒假了，又過年了，又該上學了。就這樣就過了半年，轉眼便是第二年春天了。
清晨，是個星期天，母親推開了門，咯吱一聲，攪了我的清夢。
“玉兒，今天不上課，你還睡一會兒 ，我去挑水。”母親說。
我卻睡不着了，還帶着起牀氣，氣呼呼地爬起來，嘟囔道：“我也去。”
挑水的地方叫水井灣，其實只是這條小溪的水塘叫水井灣，只是這條溪的名字沒人記得了，也叫水井灣。水井灣在我家過去百來米，周遭種着竹子。水井灣的那一邊，就是羅家溝了，羅如煙家就在那邊不遠。羅如煙家下去，就是老羅家，至於別的羅家住戶，都在羅如煙家後面。
原來這裏是有橋的，連接着兩族人，只是後來我萬家萬逢春失蹤，兩族人展開了械鬥，這座橋也就被毀了。
兩族人基本互不往來，卻都是共用這一股水源。萬家在這頭挑水做飯，羅家在那頭浣衣洗頭。
這天母親挑着水桶，我跟着，走到水井灣。 母親一瓢一瓢舀水，我跑到溝裏捉螃蟹，翻開一塊石頭，沒有，又翻開一塊，還是沒有。水井灣長有許多扁竹根，這不是我所關心的，我關心的是再過幾日就要開花了，那就有意思了。
“玉兒，不要把水弄渾了，我還有要來挑，別人也要來。”母親挑着兩半桶水，扁擔吱呀吱呀。
我翻開一塊石頭，又沒有，氣鼓鼓地翻開一塊大一點的，用了吃奶的勁，總算搬開了，果然有一隻大螃蟹。
“萬世玉你把水弄渾了，我們怎麼辦。”我正要去抓螃蟹，聽見有人叫我，一擡頭，看見是羅如煙叉着腰瞪我。
“你在水塘挑水，我在溝裏抓螃蟹，你那裏水渾了關我什麼事。”我朝她做了個鬼臉。
“玉兒，叫你不要頑皮，”母親挑着空水桶又來了，她大概知曉了怎麼回事，放下桶，對羅如煙說，“煙兒，就你一個？你媽媽呢？”
“三娘，你看你家玉兒，總是和我作對，”羅如煙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媽也要來挑水，他都弄渾了。”
“玉兒，到岸上來，給煙兒妹妹道歉。”母親朝我招手。
“對不起，”我氣得牙癢癢，但也拿她沒有辦法，爲了她我不知捱了母親還有二伯多少頓訓。
“沒事了，過一會兒水就清了，反正我媽還有好久纔來，”羅如煙俏笑着，也不看我，“三娘，其實玉兒現在可乖了，在學校還給我講題呢。”
“不許叫我玉兒，”我氣呼呼地瞪着她，“要不是看你小，又是我二伯叫我給你講，我纔不會幫你。”
“三娘，玉兒哥哥，我回去了，”羅如煙朝母親揮揮手，又說，“我只是來看鳶尾花有沒有開。”
“什麼是鳶尾花？”我問。
“就是這個扁竹根的花呀！”羅如煙說，“你肯定以爲這是扁竹根花吧。”
等到水清亮了，母親才舀水，這次是兩整桶，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後面。扁擔吱呀吱呀，水花濺出來，一路都是。
“玉兒，給我折兩張芋頭葉子來。”走了幾步，母親放下水桶，對我說。
我爬到自家的地裏，折了三張芋頭葉子，一個水桶裏放一張，頭上頂一張。
春風吹來，吹醒了桃花，開得分外好看，我沒去摘，因爲樹上說了，春天多摘幾朵桃花秋天就會少吃幾個桃子。母親擔着水，水花不再濺出來了，這是我的傑作。扁擔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到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