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灰千金頂下來，路本就遠，加上昨夜下了點小雨，越發不好走，一直到中午我們一行人才到幹溪鎮。
經過五橡樹的時候，萬青青還特地去找劉悅。開門的是個婦人，卻不是劉悅的母親，她說劉悅已經進城了。
今天是幹溪鎮趕集的日子，坑坑窪窪的街道很是熱鬧。幹溪鎮的街道，在很久以前也是坑坑窪窪的，後來被王善人出資修繕了。或許是幹溪鎮這等鄉野，就不該存在完美，這條路不知什麼時候起，又恢復了坑坑窪窪的原狀。
路坑坑窪窪，又滿是泥濘，這卻不影響幹溪鎮的整體美感。從西街到幹溪橋，再從幹溪橋到東街，一溜的吊腳樓，黑漆漆的牆壁，懸着“仁濟堂”的老字號，都和這條破街一樣充滿了破落又古樸的味道。
街上挺熱鬧，叫賣的聲音帶着幹溪鎮特有的口音，像唱曲兒一樣。這讓我聯想起王家的貨郎，那時候能在街上有個店面是了不起的，大多數王家貨郎也只能挑着擔子走鄉串戶，手裏拿着撥浪鼓走一路，搖一路。吊腳樓屋檐上滴落下的水，在破爛的街道上綻開一朵朵渾濁的水花，又彙集到低處，形成一個一個深淺不一的水窪。
米記又重新開張了，卻不是沿襲之前酒館與酒坊一體的經營模式，現在這裏似乎也應該像米家鎮一樣稱呼爲茶樓。酒是從米家鎮運過來的，畢竟不比當年交通不便；這裏依舊賣酒也賣茶，也有電信和下酒菜；酒客比之前多了許多，或許應該稱爲賭客；老闆不再是米酒，也不是米老闆，而是換了之前米家帶頭的米老二。當然，這個米老二自然不是之前的米老二了。以前的米老二，也就是米二妮的爺爺，現在是米家鎮的米老太爺，這個米老二是他的二兒子。米老二坐在酒桌上玩橋牌，光着膀子，嘴裏叼着煙，罵罵咧咧的。
王家的豆腐坊還開着，我看見了王子薇，這位豆腐西施，也是我的準大嫂，依舊忙前忙後。我看她實在太忙，就沒過去打招呼。我知曉她和她爹白豆腐肯定是推着豆腐到鎮上來，又推着空車回去。至於爲什麼不在鎮上做豆腐，我也悄悄問過，白豆腐只對我笑笑，說：“這是祕密。”
幹河還是沒一點水窪，只有些大小不一的石塊。幾頭牛被拴在河邊的樹上，哞哞叫着。幾個農民和牛販子坐在石頭上討價還價。這些耕牛，是弄人的命根子，若非老病或是家裏實在缺救命錢，萬萬是不可能賣的。我家沒有牛，但我知道，這種觀念提現在我身上或許是耳濡目染，也或許是根植於我骨子裏面的。我家其實也是有牛的，就是萬世川放的黃牛。這頭牛是由我家、二伯家、幺爺還有三爺(或許此刻應該說萬世川了)家共有的。用我爺爺他們的話來說， 就是一家一隻腳。買這頭牛的時候沒有萬世川家，那時候三爺還健在，也有能力，獨自擁有一頭牛。萬世川家出現變故後，他家的牛也賣了。二伯知曉羅秀一個人不容易，這頭牛也就四家均分四條腿。羅秀心頭過意不去，就主動承擔了餵養牛的活，當然，最後這活還是落到萬世川身上。
仁濟堂的店門開着，還是羅家人經營，維持着以往的經營方式。世君姐姐揹着一簍幹菊花，跟在外公後面進去了。
“陳老三，你可遲來了幾天。”一個蓄着山羊鬍子的人接過世君姐姐揹着的竹簍，把他倆迎進去。
“這幾日有點忙，來遲了。”外公坐在椅子上，準備捲菸。
“陳老三，這裏不許抽，”山羊鬍說着，拿了一個茶壺過來，“嚐嚐這個茶。”
“爺爺，我到玉兒家去了。”世君姐姐說。
外公只顧和仁濟堂的人說話，就點點頭。
出了仁濟堂，往西走就是木牌子了，是由我的大爺手書的“幹溪鎮”。再往西就到了大柳樹下了。老羅坐在大柳樹下編織篾具。
“玉兒回來了？”老羅擡起頭看見了我，笑眯眯地問。我看着他的獨眼，想起了張杜酒。
“寶叔呢？”我問。
“他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年紀大了，不中用了，分不清黃蔑和青蔑。”老羅摸着細長的竹條。
“二爺，”從竹林邊跑下來一個女娃，她問，“我媽讓我來問揹簍織好沒有。”
“沒有。”我嬉皮笑臉回了一句。
“萬世玉你打什麼岔，小心我告訴你娘。”那女孩正是仁濟堂山羊鬍的孫女，名叫羅如煙，比我小一歲。儘管已經過了這麼些年了，萬家和羅家依舊少有來往。但老羅和他的堂兄弟山羊鬍，卻是和我們萬家保持着相當友好的關係。只是我性子頑皮，常常惹得羅如煙不快，她見了我，自然也沒好臉色。
從老羅家往上，走百十階，就到了大榕樹下了。這棵幾經繁茂又幾番枯萎的大榕樹，這次怕是不會再重生了，它的枝椏已經乾枯，它的枝幹都朽了。
這才離開幾日，我卻總覺得過了幾百年，大概是我沉迷在了外公和張杜酒所講的故事中了吧。再回到生我養我的大壩，看見了枯死的榕樹，看見了大片的竹林，看見了大片的馬尾松林，看見了屬於我們萬家的幾間房舍和真真切切庇護我們萬家的後山(後山屬於灰千山脈的一部分)，我才覺得回到了真實世界，卻又忍不住去想，當初我爺爺的爺爺他們的日子，他們作爲末代鄉紳的生活。而我這個不肖子孫，竟然在清明踏青的時候爬上過這位老祖宗的墳頭，在上面捉剛孵出來的小鳥。我臉紅了，我羞愧不已，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大哥和世淼姐姐都回城裏了。現在的大壩，少了大伯一家，顯得不完整，卻又是有序的。萬世川不在家，他定然是跟着四嬸下地去了。
“我們去萬青青家吧。”我實在是不想回家，拽着世君姐姐的手，央求着。
“好呀，去我家，我家也有花的。”萬青青盛情邀請。她忘了她家只有海棠花和桂花，都不是這個時節。我罕見地沒有頂嘴，一手拉着世君姐姐，一手拉着萬青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