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大揹着張杜花，從風雨廊橋一直背到灰千山脈，算是過門了。他們這場沒有嗩吶鼓手，沒有挑夫送客，沒有八擡大轎的婚禮，便是在這種簡約而不簡單的方式完成了。賓客到也不是沒有，至少陳老三夫婦、李老二、楊家還有張杜酒和杜家的傻子都見證了。
婚後的日子，米老大開闢了幾塊田地，生活基本能自給自足。每天清晨，只要不是雨雪天，米老大必然和張杜花一起去紅楓樹下看日出；傍晚自然也去看日落。陳老三隔三差五就上來，給米老大帶一壺酒和別的物拾。冬春時候，米老大開始種曼珠沙華，從竹屋前一直往下種，他承諾的要給張杜花一片花海。
日子過得很清貧，米老大本就削瘦的身子越發瘦長，像一根竹竿。張杜花也還好，雖說是過慣了這樣的日子，可是她在婚後大半年後飯量大增，又過了些日子，肚子竟凸顯出來了——她有喜了。
米老大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就快當爹了，愁的是現在日子是這樣的光景，總是麻煩陳老三也說不過去。加上現在似乎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陳老三都極少上來走動了。米老大正爲這事兒發愁，陳老三找上來了。
“老大，”陳老三神色有些不好，“你和嫂子回杜家坡一趟。”
“怎麼了？”米老大問，“我和杜花去了幾次了，她爹總不待見我們。”
“杜傻子死了。”陳老三說了這句話，急匆匆走了。
米老大趕緊和張杜花商議，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一趟。
最後一代杜家人死了卻也沒有引起多少轟動，畢竟杜家只是一個破落家族。米老大和張杜花回去祭拜了傻子，也沒見到張秉然。祭拜了傻子，也快到清明瞭，倆人順便把杜家祖先的墳頭都給掛了清。至於米家的祖墳，就在家燒了紙錢，聊表敬意。
清明過後，天也長了，溫度開始回升。經歷了冬春的蕭條後，灰千金頂又開始迸發出蓬勃的生命力。米老大捕到幾隻竹雞雛，細心地養着。陳老三又送來三隻鴨子，日子越發有生氣了。
今年的稻子長勢喜人， 又有了雞鴨，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張杜花，米老大心情也好了許多。早晚他扶着妻子去散步，白日裏就忙着地裏的活，晚上吃飯必定要酌一碗美人醉。是的，無論是之前日子清貧還是現在有了起色，他始終保持着喝一點小酒的習慣，只喝美人醉。
回到金頂，日子還是那般過法。好在陳老三從楊家換了兩頭羊，讓張杜花補補身子。張杜花卻捨不得吃，說：“把羊養着，有羊奶喝就行呀。”
如果生活是有序的，那他們還會繼續這種清貧又祥和、平淡卻不平庸的日子。依舊種地也種花；依舊吃粗茶淡飯也喝美人佳釀；依舊小吵小鬧又耳鬢廝磨。奈何生活總是在有序和無序的漸變中進行，甚至有序也會變無序，無序也會變有序。比如他倆的結合本就是無序的，現在不也是有序的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年半，米家出現變故，米老大回去了。想不到，這一走就成了永別。我親愛的人呀，你到底去了何方？你是不要我這個農家出身的女子，還是另有苦衷？你可曾記得你說過，要陪我看日出日落，要陪我看花開花謝。
故事回到張杜花，她一連找幾日，也沒有米老大的下落，無奈之下只得去杜家坡問問。自從她跟着米老大後，父親張秉然就再也沒見過她，她也只是在杜小二的傻兒子死纔回去過一次。甚至連她哥張杜酒結婚生子她也沒回去，只是託陳老三帶去人情錢。這次她實在是沒一點辦法了，纔會回家看看。
父親還是不肯原諒她，還是那副痛心模樣，她也沒臉待下去，告別了哥哥嫂嫂，獨自回了灰千金頂，連娃娃也忘了接。夕陽西下，遊動的雲朵被染紅了，像是一張鬼臉，掛在西天俯視地上的螻蟻；紅楓樹也是紅的，透露着妖冶的味道，楓葉落下來，下起一場血雨；從竹樓下來的小路邊，曼珠沙華已經快謝了，無聲嗚咽，是枯萎的紅，是慘淡的紅。
張杜花有氣無力地拖着腳步，獨自回到竹樓，門也沒關，衣服也沒脫，矇頭就睡。在夢裏，他看見一大片花海，全是豔麗的曼珠沙華，無邊無際，和奶奶講的一模一樣。米老大站在花海里，笑着，笑得很和煦，也和奶奶講的一模一樣。張杜花喜極而泣，朝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跑去。也許跑了一天，也許跑了一年，也許是一輩子，也許是幾世輪迴，她總也觸摸不到米老大。可他就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可又很遠，永遠觸摸不到。
“小妹在不在？”張杜花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可她身處一片花海，哪裏有屋子？她明明還在花海里追逐米老大，就差一點了，她已經快觸摸到他的指尖了。
她看見了光暈，光暈那頭的米老大張開懷抱，她竭力走過去，她懷念米老大給她的溫暖，懷念米老大溫情的愛撫和宿醉後的狂野，沒等她走到，米老大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她已經聲盡力竭，看着腳下的曼珠沙華花海從妖冶的紅一點點枯萎、枯萎。
她聽見了張杜酒呼喊她的聲音，這個同胞哥哥總是無微不至照顧她，她聽見張秉然呼喊女兒，她剛要回應，遠了，遠了。
她還看見自己的娃娃米樁在奔跑，叫着媽媽，她想把娃娃擁入懷抱，她想看着娃娃長大成人，看不見了，看不見了。
她忽然觸摸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是母親的，還是奶奶的，她分不清，她剛要奶奶給她講故事，卻又一點點虛幻，虛幻。
最後，她也走進了光暈，米老大、曼珠沙華花海、張杜酒、娃娃、母親和奶奶都消弭了，只有她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