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無名，風景卻甚好。米老大站在山崖，背後就是莽莽灰千山脈，眼前是方方正正的米家鎮，呈格子狀。那是生他養他的米家鎮，一方方水田，長出了顆粒飽滿，色澤明亮的米鎮貢米，在張家統治時代專程運送到京城供皇室享用；一戶戶人家，或鑲嵌在田間，或安家在鎮上，都是他所熟識的堅韌又樂觀的鄉民；黑洞河從鎮南燙過，在這個時節是最柔情的，如果不是它的種種罪狀，現在看來她也是美的 充滿了母性的光輝，用她綿薄的乳汁，哺育了米家鎮的世代鄉民。
米老大失魂落魄地站在斷崖上，鳥瞰這一方生他養他的沃土，他第一次覺得米家鎮是個美麗的地方，卻又一貫地認爲這是一個醜陋的地方。
上午他去祭拜母親，本想着痛哭一場，卻被名義上的弟媳婦給攪了。他索性坐在地上等，等米老大，他的親弟弟，以前米家二少爺，現如今的牧馬區農會副會長。
米老二果然來了，嘴裏叼着香菸，不同於米家鎮產的味道辛辣嗆人的大葉子菸，他優雅地劃燃一根火柴，點着了，又優雅地吐了一口淡淡的煙霧。
“大哥，你還沒死啊？”他神神祕祕地笑了笑，“好些年沒見着你了，怪想念的。”
“託副會長的福，我還沒死，”米老大啐了一口，“倒是有些人，害死自己爹孃，還活得人模狗樣的。”
“大哥，話可不能這麼說，咱爹是地主老財，他該死；只是孃的死，卻不與我相干，”米老二掏出一根菸，遞給米老大，說，“大哥，你也嚐嚐？”
米老大爬起來，一把抓過煙，丟在地上，指着米老二的鼻子罵：“米老二，你還是不是人？你這個背時挨千刀砍腦殼死的東西，害死了爹，也不收斂一下，你要讓爹死不瞑目？”
米老二吐掉了菸嘴，露出一副不耐煩的嘴臉：“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憑什麼說我？你一走了之，爹又是個老古董。新時代了，不同往日了，不這麼做，爹也得死，我還得死，我能眼睜睜看着米家絕後？我不能，只有讓爹死，散盡家財，我才能苟活。你以爲我心頭好受？我眼睜睜看着家裏的什麼東西物什都被搬空，連老宅也被收了，我心頭好過？”
米老大不作聲，他又跌坐在墳前，兩眼空洞。他知曉這一切有他的責任，他知曉不能一昧責備米老二。可他想起父親的死狀，他心裏難受。他給父親蓋棺的時候，父親的眼翻白，直愣愣地瞪着他。他跪地磕了三個頭，米家興的眼越發兇狠了。還是米陰陽施了法，這才讓他安息了。
米老二也挨着米老大坐下，從兜裏掏出一匹大葉子菸，分一半放到米老大手上。兩兄弟就那樣坐着，慢慢捲菸，慢慢抽着，慢慢回味。
“大哥，你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一起，肩並着肩，在院裏面看星星，有什麼好吃的，也是一人一半。”米老二吐了一口煙霧，神情有些迷離。
“那時候，你總是頑皮，總是惹爹孃不高興。”
“爹就拿鞭子抽我，我就哭着，往你身後躲。爸爸說，你不讓，。你搖搖頭，爸爸一鞭子就抽到你身上了。”
“後來呀，你去給我找蒿草，嚼碎了敷在傷口上，全是口水。”
“慢慢的我們長大了，爹和娘總是疼愛你，我明明學習比你好，明明又幫忙經營家裏的產業。”
“爹總是對我說，你看老二，從小就比你懂事，把裏裏外外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做什麼都是錯的，做什麼都要捱罵。”
“娘說，要是你不喜歡約束，將來可把家業給你弟弟了。”
“直到後來，父親把酒樓交給你管。你不願，父親這才讓我管。”
“那是因爲你還小，性子暴躁，父親想壓一下你的性格。”
“從那以後，我就恨你了。”
“我知曉你和我有了間隙，但我又故意不拆穿，因爲那時候我就想着離家出走了。”
“爹帶着你去上門提親了，萬家的規矩是女兒只嫁給繼承人。”
“爹說，我是哥哥，理應先娶，家產還是一人一半。”
“從那時候我對你的恨意越來越深了，憑什麼好事都是你的？”
“我並不想要這些，我心裏有了別人，就是那個賣花女。”
“所以你就逃婚了，父親臨時起意讓我當了萬家的女婿。我當時很痛快，也很不快。痛快是因爲你走了，從此什麼都是我的了；不快是我只能撿你的漏，萬家老爺子問了一句我是不是米老大。”
“這些年我偶爾還會悄悄回來瞧瞧，只是你不該，讓爹暴屍野外。”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能做出那副樣子，那是上頭對我的考驗，畢竟我是米家後人。”
“這些就不提了，都過去了，只是你有時間把爹的墳遷到祖墳，灰千山上大壩不遠處，有一棵大梧桐，爹的墳就在那裏。”
“好了，哥，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了，不要讓人知曉你就是米家人。對了，你現在住在哪？和那個賣花女一起的？可有孩子？”米老二問。
“賣花女？”米老大慘笑一聲，“她是張秉然的女兒，哪裏會和我這個仇人一起，我現在沒地可住，祭拜完母親，我就打算遠走他鄉了。”
“也好，也好。”米老二說。
米老大走了，他到了五橡樹，給陳老三交代一番，徑直走到斷崖。
在這裏，他可以看見生他養他的米家鎮，可以看見原本屬於他家的宅子，還可以看見黑洞河上的風雨廊橋。
他並不完全信任米老二，不是因爲他是一個多疑的人，而是因爲他知曉自己這個弟弟的性子。他只想讓張杜花母子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不受打擾。而現如今，他已經沒法了，他知曉自己早晚會被找到，早晚會暴露的。
他最後留戀地貪婪地看了看這米家鎮的風光，縱身一躍，沒影了。
再見了我的愛人，再見了我未完成的諾言，再見了我的兒子，再見了米家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