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了工，他徑直走到了算命先生那裏。本來他是想去黔水橋見一見白露的，但覺得沒那個必要了，索性不去，斷了念想也好。

“你來了？”算命先生做出一副高人模樣，問，“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是想着，反正閒來無事，過來走走 ，”陳樁說，“該怎麼稱呼您呢？”

“叫我幺叔就行，”算命先生收拾好了攤子，說，“走吧，今天我們好好喝一盅，好些年沒有喝到美人醉了，挺懷念的。”

算命先生家就在離黔水橋不遠的小區，是一棟老樓房，不算寬敞，收拾得倒挺乾淨的。

“幺叔，幺嬸是個勤快人吶。”陳樁第一次走進黔水縣城裏人家，四處張望着。

“你幺嬸早年就過世了，”算命先生說，“家裏都是我閨女把持。”

“不好意思，幺叔，我……”陳樁有些歉意地說。

“無妨，人死了就死了，這就是命，就算是算出災禍，也躲不脫。”算命先生忽然高深莫測地嘆息了一番。

陳樁在心底琢磨這番話的含義，他不算太懂，又不好問。

“我這閨女，不知道又跑哪裏去了，”算命先生招呼陳樁坐下，“來，先喝點茶。”

陳樁摸了摸沙發，這才坐下，他覺得屁股下面軟軟的東西，和草墩子也沒什麼不同嘛，只是模樣好看些，這肯定又花了不少錢。

算命先生的閨女沒回來，他就和陳樁坐着聊天，多半是問陳樁米家的事兒。陳樁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的就打哈哈，勉強把話題接下去了。

“爸，我回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她進了屋，瞧見陳樁，驚詫地說，“是你？”

“白露!你就是幺叔的閨女？”陳樁忽然有些侷促不安，他不知道怎麼面對白露。

“噫，你們認識啊，那就好辦了，米樁，這是我的閨女，你認識，白露，”算命先生略有詫意，很快就恢復了神態自若的模樣，他先是給陳樁介紹了白露，又把白露拉過來，說，“白露，這就是我時常給你提起的你米二叔家的小子了。你們是怎樣認識的？”

白露白了陳樁一眼，說：“我只知曉某人說他叫陳樁，我今天在黔水橋等了一下午也沒見着。”

“怎麼回事？”算命先生面帶慍色地說，“你不是姓米？怎麼叫陳樁？”

“我是姓陳，我不姓米。本來起初我只是隨意說的，哪知曉幺叔你竟然和米家有淵源，我只好將錯就錯，把謊圓到底了。”

“我不是你幺叔，你滾。”算命先生莫名其妙勃然大怒地朝陳樁發火。

“爸，你怎麼了？別人好好的，又沒得罪人。陳樁一個人在城裏打工，起先又不認識你，提防點也是應該的。”

“你別管，”算命先生氣沖沖地說，“我就說你和米老大有幾分相似，還以爲你是米老二的兒子，我卻沒想過，我問你，你是不是五橡樹陳家人？你爹叫陳老三，陳卿華？”

“是，我走了，不打擾你們了。”陳樁起先不明白算命先生爲何大發雷霆，以爲只是自己騙了他，現在卻是有幾分瞭然了， 看來，算命先生和自己的爹有過節。他不清楚其中的淵源，他爹對這段往事緘口不言。他知曉自己是待不下去了，何必自討沒趣。

“陳樁你等一等，”白露追出門去，“這其中肯定有誤會。”

“混賬東西，還不回來。”算命先生呵斥着白露。

“我不，你眼睜睜看着娘死，你管我幹什麼？”白露眼睛微紅，她恨了算命先生一眼，說，“你管我。”

一年後，灰千金頂。

“陳樁，咱兒子叫什麼名好？”白露懷裏抱着孩子，安靜又祥和。

“按說這輩是世字輩，你又喜歡玫瑰花，就起名世玫吧。”陳樁摘下花圃裏的一朵玫瑰，放到白露頭上 。

“陳世玫，好像陳世美。”白露把頭靠着陳樁胸膛，蹭了蹭，笑吟吟地說。

“陳世美是誰？”陳樁不解地問。

“一個美男子，比你俊；還是一個負心漢，你可不能學他。”

“那孩子不能起這個名。”陳樁搖搖頭，覺得不好。

“不礙事的，又不是同名；再說了，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你爹會不會來喝孩子的滿月酒？”陳樁有些歉意地問，“真是苦了你了。”

“我們不說這些，我是真心和你好，吃糠咽菜都不苦。”

夕陽的餘暉懶懶地灑在灰千金頂，九十九道灣又氤氳着奇妙的光暈，分外美麗。離花圃不遠的紅楓樹已經長大了，在這個秋天，它的葉子紅得妖冶，它的樹冠遠遠看去就像一顆紅心。這棵不知從何而來的紅楓，見證了這一對自由戀愛的男女的愛情。

很快就是陳世玫的滿月酒了，小倆口一直盼着白露的爹，也就是算命先生的到來，卻終究沒有來。看來，這位算命先生是不打算原諒自己的親生閨女了。

三年後的一天，算命先生終於是來了金頂。他先是看見這棵紅楓，跪拜作揖。

“老幺，許多年沒見了，我們喝好生一杯。”當晚，陳樁的爹，也就是陳老三在院子裏擺下酒席，上了兩壇酒。

“是呀，許多年了，許多年沒喝到仙人釀，也沒喝到美人醉了。”算命先生感慨地說。

“米家的酒停了許多年，到近幾年才重新釀，味道比起以前差上了許多。想起以前我們四兄弟一起喝酒擺龍門陣，談天說地無憂無慮，都這麼多年了。明天我讓陳樁去叫李老二，我們一起聚聚，去給老大燒香，他一個人在地下，也不知如何了……”陳老二的話顯然有點多。

“大哥的墳墓在哪點？我當年回來過一次，米老二卻不知曉。”算命先生問。

“明天你就知曉了。來，喝酒。”陳老三神神祕祕地說。

“莫不是在那顆紅楓樹不遠處？我看見了一所墳。”算命先生又問。

“那是我爹的墳，並不是米老大的。”

算命先生看着在地上打鬧的陳世玫和比他小半歲的娃娃，說：“老三，你真是好福氣。”

“世玫不也是你的外孫？”陳老三眯着眼說。

“你呀你，當年你搶走我愛的女人，如今你的兒子又搶走我的女兒，這就叫命吶！”算命先生喝下一杯酒，咂咂嘴，感慨地說。

在這個夏夜，灰千金頂涼風習習，闊別多年的兩兄弟終於是又重聚了，而且還結爲親家，看起來當年的心結是解開了。

幾天後，算命先生辭別陳老三，打算回縣城。

“老三，閨女，我回去了。這幾日過得舒坦，一回去還怪不習慣的。”算命先生有意無意地說。

“爸，我也回去，你一個人，過得肯定不如意，我帶孩子回去住幾日。”白露簡簡單單收拾一番，臨時起意。

“也好，也給你娘墳頭磕頭燒香，告訴她我侯家舔孫子了。”算命先生說。

如果白露知曉這一切都是圈套，她絕不會回去。可是，這是他的爹，再如何不是，也是她的爹呀。

白露帶着三歲的陳世玫跟着算命先生回縣城了，一連過了一個月，都沒有回來。陳老三起先還以爲是白露想要多住些日子，直到過了一個月也沒消息，他才發覺不對，感覺讓陳樁去找尋。

陳樁照着原來的地址去了，已經換了新住戶。他們是新搬來的，卻不知曉算命先生他們去哪了，只拿出一封信，說是有人找上門來就交給他。

陳樁千恩萬謝，拿着信一口氣跑到黔水橋上。這是他和白露初遇的地方，也是約會的地方。黔水河漲了水，不再是細細淌着，沒有船，也沒有青樁，或是白鷺。黔水橋靜臥在黔水河上，依舊沒多少人，和以前一樣；他知曉白露再也不會從橋那頭走過來，笑吟吟地喊一聲：“陳樁。”

他心底裏很不安，不敢看那封信，但他還是抱着最後一絲祈求，拆開信封。但願自己想多了。

依舊是娟秀的字體，卻沒有一絲溫情。他聲淚俱下地讀着，字裏行間全是無情。他不知曉爲什麼白露變了，才寥寥一個月，就不再是那個願意和他吃糠咽菜白頭偕老的白露了。他覺得這不真實，這肯定是一個騙局。可是這個熟悉的字體，分明就是白露的，儘管有些字略顯模糊，他怎能認不出來？他一字一頓念出來，滴滴熱淚落在信上，打溼了墨跡，字越顯模糊。

信不長，就像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不長一樣。陳樁讀完，失魂落魄地癱軟在橋頭。他從衣襟裏掏出一盒皺巴巴的煙，哆哆嗦嗦點着，吸了幾口。

“救命呀，救命呀。”一個女孩的聲音傳來。

白露？陳樁的第一反應是白露。他四下尋找，卻沒見着。

“救命呀。”他以爲是自己的幻覺，可是聲音又是那樣真切。

“哎呀，有人掉河裏了。”一個老人家焦急地說。

陳樁這纔看見黔水河裏有個黑點，很快就沒露頭了。

“唉，就當是最後做一回好事吧。”他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