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陰陽嚥了氣，按照他生前囑咐，並沒有大手操辦葬禮，只是簡簡單單地挖了個坑，一張草蓆裹着，算是入土爲安了。

侯陰陽的兒子，也當真是個老實人，不敢違背侯陰陽的遺願，沒有接受米家的一釐錢，也沒有接受米家的封田賞地。

“老爺，你若是有心，就不必管我侯家的死活，這是我爹的遺願，不敢違背。”

米家興點點頭，只是說：“那麼，你到我府上做事可好？還有你的兒子，也可以來謀一份差事。”

“不了，就這樣，挺好，有田種，餓不着，凍不着……”

這位侯陰陽的兒子，就這樣安分過了幾年，只是忽有一日，他的兒子侯老幺害了病，不得不去幹溪鎮請仁濟堂的大夫。他跪在侯陰陽的墳前燒香磕頭，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這才動身。

想不到他踏出風雨廊橋，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沒人知道他去哪了，或許被黑洞河沖走了，或許摔下了山崖，或許被黑洞河殘存的土匪剿滅了，也或許還活着……

侯老幺在家等了一天，沒見着父親，忽然想起他的爺爺侯陰陽的囑咐，他知道出事了。他不得不去央求米家興，儘管這違背了他爺爺的意志，但他有什麼辦法呢？

米家近來也是戰戰兢兢的，米家興好不容易和幹溪鎮萬家通了氣，同進共退，好應付這個亂世。但對於侯老幺的請求，米家興很難拒絕，差人沿着黑洞河和風雨廊橋到處找尋，最後在一片黃草地裏找到了，背上穿了個眼，結了血疤。

他終究是沒有逃過一劫，侯陰陽花費最後的生命給自家指了一條活路，可他的兒子卻沒得好死，屍體都生了蛆。

侯老幺恨自己不該還病，不該讓爹走出米家鎮，不該違背爺爺的意志。可是，一切都晚了，他現在，只有和他的母親相依爲命了。

米家鎮最爲傑出的王，就是米家興老爺了。米家興膝下兩子一女，長子就是米老大，大小病殃殃的；次子米老二，現在還健在，已經過了古稀之年了，他就是米家鎮的米老太爺；長女就是米小姐了，那位曾經的米家鎮第一美人。

那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米老大剛年滿二十，他的同父異母兄弟米老二年十八，米小姐十七。

在米老大的撮合下，米小姐躲掉了家族的安排，嫁給陳老三，也就是我的外公。

米老大站在風雨廊橋上，看着莽莽灰千山脈，那裏將是他的妹妹的婚牀，好歹比嫁給萬家人強。

可他的爹呀，卻執迷不悟，非要和萬惡的萬家人走到一起。他的爺爺米國泰，一再告誡不得和萬家人打交道，可他的父親，卻在十餘年後就忘記了祖訓。

米老大想起爺爺臨終前嘴裏不是喚他的名字，也不是喚他爹的名字，而是菱冬。

米老大知道，菱冬是自己的奶奶，是當年山水美人上出色的美人；他知道，菱冬是萬家人，卻一輩子沒回過萬家門；他甚至還知道，美人醉就是紀念菱冬的。

米老大這幾日心裏越發不安，他又覺得孤獨。不安是他總感覺天天要變了，這可不是空穴來風，幹溪鎮上萬家和王家鬥了許多年，現在王家已經展出出頹態。

而萬家背後，似乎有什麼推力，這也是他的父親米家興執意要和萬家聯姻的初衷。

躲是躲不掉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是什麼，他很想逃避，但又無能爲力。

他忽然想起那個賣花女，儘管他不知曉她的名字，也不知曉她住在哪，但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徹底迷住了，這纔是值得他去愛一生的人。他不嫌棄她的身份，甚至感謝她是這樣對我身份，他想着，一定要找個時間和她好生談談。

這些日子不算太平，世道要變了。陳家依舊安分地守着灰千山脈，不摻和兩個鎮的大小事務。儘管陳老三迎娶了米小姐，陳家似乎還是打算明哲保身，和米家來往也不算密切。

李老二依舊做他的種田農，也老老實實娶了個農家姑娘，看來這一輩子，他就只能在爛泥裏摸爬滾打了。他也會在趕集的日子到鎮上的酒樓喝點酒，聽酒客肆無忌憚的瘋言瘋語。

“聽說蔣委員要完了。”

“還是仙人釀有滋味，美人醉實在無味。”

“幹溪鎮的王家完了。”

“我聽說萬家有大靠山呢！”

“大概很快咱米家鎮也該改天換日了……”

李老二聽着酒客說胡話，他看了看見底的仙人釀，對着夥計說：“再給我上一壺仙人釀。”

“喲，這不是李老二？你以前不是隻喝婆娘酒？怎麼現在又喝上仙人釀了？”有酒客打趣。

“米家的美人醉，本來是好酒， 只是不是什麼人都能喝的。其實哪裏是婆娘才喝的酒，這分明是人間佳釀，只不過是訛傳。”一個酒客說。

“那你說說？”

“我爹可是米家酒坊的夥計，自然知曉，這是米國泰老爺爲了紀念他的妻子才起的美人醉，你們倒傳成婆娘酒。”

李老二醉醺醺地聽着兩個酒客交頭接耳，他忽然叫住送酒過來的夥計：“把這仙人釀換成美人醉吧。”

而侯老幺，敗完了家中本就不多的積蓄，在一個晚上也離開了米家鎮。他也沒有聽從他爺爺的囑咐，他甚至忘了他爹的下場。

知曉侯老幺跑了，米家興趕緊差人去找尋屍體，他知道侯老幺定然死了。順着黑洞河，順着風雨廊橋，沒一點影蹤，米家興也就放棄了，在他看來，侯老幺是活不成的。

米老大想起這幾年一起廝混的幾個兄弟，到現在都各奔東西了。在他們還年少的時候，他們四個無論出身地位，都玩到了一塊兒，也沒有什麼猜忌，甚至四人學着聽到的故事裏的俠客一樣結拜。而現在，卻因爲一點小事兒而斷絕了關係。

他想起他的決定，卻一點不後悔。在這幾個兄弟中，米小姐最中意的是李老二，但他還是選擇了陳老三。他不是爲了讓妹妹嫁到家庭殷實的陳家享福，他也不是嫌貧愛富之人，甚至他心中的第一人選是李老二。可是，能過他父親那關嗎？就算是陳家，比起萬家的分量也小上許多。不過好歹是過了他父親那關，米小姐好歹嫁了個他還放心的人。

陳老二迎娶米小姐那天，李老二倒是去了，送了賀禮轉身就走，連喜酒都沒喝一杯。他只說家裏農忙，抽不開身，米老大也沒什麼好勸說的。

至於侯老幺，人都沒露過面，後來也就失蹤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他的娘，那個苦命的女人，接連着失去了公公，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兒子，也投水自殺。

侯家的根，斷了。所幸的是，侯家的傳承沒斷，米陰陽學到了侯陰陽的幾成本事，成了一個大人物。

米老大想起這幾個兄弟，曾經的歡笑打鬧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而現在，他竟然連喝酒談心的人都找不到了。

最讓他苦惱的是，他父親，也就是米家興老爺已經和幹溪鎮萬家回來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根本不在他的手裏。

“我和萬家通過氣了，人家也同意把姑娘嫁過來，只是……”米家興老爺召開家庭會議，他坐在上席，打量着兩個兒子。

“只是什麼？老爺。”他的夫人問。

“只是萬家說了不能讓他家閨女受委屈，必須得嫁給將來繼承我米家家業的人。我原本想着等我百年後，你們兩兄弟一人一半，互相幫襯。”米家興是米家鎮的表面風光無限，在這個亂世他也只能低頭了。

“父親，您把家業都傳給弟弟吧，我沒弟弟能力大，擔不下這個擔子。”米老大聽到父親的話，覺得事情有轉機，他心頭是多麼歡喜。

米家興嘆了口氣：“老大，你是長子，理應讓你繼承的。我也知曉你並不喜歡，但老二性子過於剛硬，少不了惹麻煩，我實在是不放心。”

米老二眼珠打着轉，和氣地說：“父親，那就讓大哥繼承吧。”

“也只好這樣了，姑且答覆萬家。等姑娘過門了，以後的事還由得萬家插手？老二你放心，將來的家業有你一半。”米家興老爺說。

米老大終究還是沒能躲掉，他本不想要什麼榮華富貴，也不想要什麼美人家產，他只想過自己該有的生活。可他不敢辯解，他無力反抗父親的決定。如果說米家興老爺是米家鎮的天，是米家鎮的王，那麼在米家這個小家裏，他就是帝王。

而那個賣花女，到底是哪戶人家的姑娘？米老大覺得此事拖不得了，他必須找李老二和陳老三合計合計，也要找到賣花女，和她說明自己的心意。

得益於灰千山脈的庇護，米家鎮儼然自成一方世界，而隔着五橡樹的幹溪鎮，在這些年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風光一時的王家已經沒落，現在的萬家，雖說是幹溪鎮最大的家族，可明天又是什麼樣誰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