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唸的的一席話，讓張老爺怔住了神。在這兩年裏，他逐漸習慣了當米鎮的主宰者，習慣了把大嫂呼前喊後。此時，他纔想起，唐念並非他家的下人，而是他的嫂嫂，是他屍骨未寒的大哥的妻子。
而在樂樂和秉然身上，他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和大哥影子。秉然性子怯懦，比起大哥更甚，在這幾年來，秉然甚至稱呼樂樂爲少爺；而樂樂呢，完全繼承了他的脾性，頑皮且依賴秉然，就跟他當時頑皮且依賴大哥一樣。如果日子是有序的，過些年樂樂也該和他一般，變得世俗，這是無法逃避的，卻也是說不準的。日子總會在有序中發生着無序的變化，樂樂能不能好起來嗨未知。他就這麼一根獨苗，這是張家的根吶，他不由得有些慌亂。甚至他腦海裏有個荒唐的想法，假使樂樂好不了了，他就全心培養秉然。這念頭也就出來一瞬，他使勁晃着腦袋，就消散去了。樂樂一定會好起來的；就算萬一好不了，他還年輕，才三十，還可以生個兒子。
“老爺，我回一趟孃家，我娘害了病。”唐念又恢復了卑微的姿態，懇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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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你幾時聽見的？要不要帶些補品回去？”張老爺語氣很和藹，甚至自然地喊出了大嫂。
“喲，嫂子，你要回去看你那風流母親啊，”婦人翹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吃點心，她尖聲問。
“啪，”張老爺一巴掌打在婦人臉上，“你別以爲我不知道，大哥死了，秉然終究是他的種，是咱張家後人，這下好了，看看你兒子什麼樣了？”婦人手掌摩挲着紅腫的臉，幽怨地看了看張老爺，哭着跑開了。
“大嫂，這婆娘真的是，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真是害人害己。”張老爺搖着頭，一臉無奈。
“老爺，那我走了，我吩咐了國泰，讓他婆娘過來做飯。”唐念說着，人卻走了。
她是一個無助的女人，卻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儘管婦人的話觸到了他內心深處的疤痕，但她卻沒有把不悅表現在臉上。出了米鎮，在田野裏，她忍不住落淚了。淚水是滾燙的，滴落在地上，片刻便被蒸發，只有無聲的黃土，包容了她的悲傷，又隱藏在深處，只在地表留下一兩個若隱若現的淚斑。
“娘，您這般年紀了，就不要做這些事了，您身子也不大好。”快到孃家，唐念看見母親還在地裏，趕緊過去搶過鋤頭。
“女呀，你回來了？”老母親摩挲着唐唸的臉，哽咽說道。
“娘，我回來了，回來看您了。”
“女呀，你坐一會兒歇歇氣，我給你挖幾個新洋芋，你呀，最喜歡吃了。”老母親揩了揩臉上的汗珠，佝僂着身子，揮動着鋤頭。她沒揮動一下，就喘一口氣，在這個淒厲的節奏下，唐念想起了小時候的日子。
“娘，爹爹什麼時候來看我呀。”小唐念脆生生地問，聲音裏滿是期待。
“念娃，爹爹明天就來了。”一個婦人寵溺地摸了摸小唐唸的頭。
“娘，你騙人，昨天你也是這樣說的，今天又這樣說。”小唐念噘着嘴說。
“念娃乖，爹爹會來的，娘給你做你最喜歡的洋芋片呀。”
等唐念和老母親回家，已經是傍晚了。
多年前你看着媽媽，媽媽抱着娃娃。娃娃咿呀咿呀，媽媽的眼笑成月牙。
多年後娃娃已長大，眼角也笑成月牙。是夜在悠忽的燈下，青眉一蹙心間綻開不敗的花。
“女呀，你受罪了，都怪娘，沒給你個好日子。”老母親看着在油燈下切土豆片的唐念。
唐念切好了，放下刀，攏了一下額前的碎髮，笑着說：“娘，我挺好的，張老爺待我也挺好。”
“女呀，莫要說謊，你叔叔經常在鎮上走動，他什麼都給我說。”
“我是真的挺好，你看，都發福了，”唐念過去握住老母親的手，問，“娘，給您寄的錢還夠用嗎？”
“夠用，夠了，你這孩子，當真以爲我什麼都不知曉？你每個月都給我寄來，你和秉然可怎麼活？”老母親心疼地看着兒子。
“娘，我和秉然在張家吃的好睡得好，哪裏有什麼開銷？你要是不夠用，就讓叔叔告訴我。”唐念說。
“對了，秉然怎麼沒來？我可是有半年沒見着小外孫了。”老母親問。
唐唸的臉色變了變，旋即緩和過來，說：“秉然馬上九歲了，老爺把他送到幹溪鎮萬老先生那裏去念書。”
“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希望秉然能夠學到學問，成爲萬老先生那樣的人物。”聽說小外孫能夠唸書，老母親笑得合不攏嘴。
“娘，你一個人，又這麼大把年紀了，一個人我怎麼放心得下？乾脆你搬到鎮上去吧，我給您尋一處好地方。那樣，你也可以天天看見秉然了。”唐念勸道。
“女呀，娘是一個不乾不淨的人，怕給你添麻煩，我就不去了，我只想快點死，那樣也能解脫；我又不敢吃藥上吊，怕那樣會傳開，也影響你。娘現在，就盼着老死算了。我這一輩子，有你這麼個孝順女兒，又有個小外孫，倒也算圓滿了。”老母親擺擺手。
“娘，不礙事的，沒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唐念安慰道。
“好差兩個哩，上次被張家人知曉了你可是差點被攆出門了，娘可不能給你添麻煩。你也知道的，新的張老爺可比你公公厲害多了，我要是去了你豈不是要被打死？”老母親憐愛地摸了摸唐唸的臉，思緒卻飛到遠處了。
“這麼些年，你也不肯去找我爹，”唐念有些疑惑地問，“娘，我爹到底是誰？”
“女呀，不要問娘，娘什麼都不知道。不要問了，我不知道。”
“娘，當初幫我做媒人那個龍叔叔是誰？他是不是認識我爹？”唐念含着淚，這個謎團在她心底埋藏了二十幾年，不僅沒有散去，反而如老酒一樣，年份越久，越是深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