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醉在米老闆的酒裏,溫軟甜糯。
而外面,趕集的人也不忙着回去了,都圍在米記前面。
“這時怎麼了?”四嬸拉着一個熟人問。
“秀,你家那個癲子,和米老闆在裏面呢。”
羅秀只覺得天旋地轉,找不着魂了。她咬着嘴脣,儘量不讓自己昏過去,但還是耐不住靈魂深處的拉扯,她終究還是倒下了。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地獄的召喚,她卻是輕鬆的。就算是下地獄,也比活着強。
不多時,米家的人來了, 帶頭的是個拿着鋤頭的闊臉漢子。
“開門,開門,你這不要臉的寡婦,佔着米家的房子養野男人,我九叔屍骨未寒,你竟坐車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那漢子拍打着門說。
就在米家人要破門進去,而我萬家,大壩甚至是新園的一支,也趕來了。儘管血緣不是那麼親近,儘管面對如此擡不起頭的事,他們還是來了。我二伯抄着一根扁擔,就那樣壓了上去。在這個父親老邁,大哥不在的時候,儘管是一介書生,儘管鋤頭都拿不穩的二伯,還是站了出來。
萬家和米家,這兩個被灰千山脈阻隔的兩大家族,在動盪的年代已久保持着和諧關係的家族,終於是要拉開架勢比個高低了。
就在兩族人推推搡搡吵得不可開交時,門卻開了。米老闆面色紅潤,穿着酒紅色長裙,披頭散髮往東跑去。
“哈哈哈,你們這些瘋子,你們都是瘋子,就我兩個明白人。哈哈哈。”
這話觸怒了米家人,這場在黔城縣引起一時轟動的聚衆鬥毆事件拉開了帷幕。
鎮長書記恰好在縣城開會,整個幹溪沒一個主事的,幾個小幹部看着兩族人紅着眼,女的跑進去打電話,男的混在人羣裏。
等到縣裏來人已是一個小時後了。他們到來時兩族已停歇了,因爲某個米記好事的後生進去抓姦夫,卻滿臉煞白爬了出來。
四叔死了,死在米記的酒缸裏,嘴角卻是快活和痛苦的兩種對立的感情。我斗膽猜想他一定是看到了人生最爲自由和快活地一幕,或許只是一秒;又或許是他受到了靈魂的譴責,就在這種快活與痛苦中,他結束了自己無聲的一生。
這次族鬥所幸沒有大的傷亡,兩家本是世交,在我大爺趕到給二伯和米老二一人一巴掌後,徹底停了下來。
縣上的領導也下來了,我隔得遠遠的看見我大伯混在人羣中。他又高又胖,很是好認。大伯那時候已經是人事局局長了,儘管這件事情和人事局並沒有多大聯繫,他依舊是來了,是多麼可親啊。
一個穿灰藍色呢子服的年輕小夥子把身上掛着傷的都請出來,站在米記前面,一個看起來是大領導的人在前面訓話。大伯繃紅了臉,別過頭,不願去看這些不爭氣的萬家人;又或者他把牆外那棵歪脖子樹當成了萬惡的羅家人,嚴肅地審問着。
“王珊是誰?”那個小夥子站在米記的石階上,居高臨下俯視着我們,問,“誰是王珊?”
“米老闆往東跑了。”人羣中有人說。
“我問王珊是誰?”
“王珊也往東跑了。”
“米老闆又是誰?”
“米老闆就是王珊。”
那小夥子氣急敗壞地跳下來,帶了幾個人往東去了,剛到新立的木牌子下,他折身回來,問:“剛纔那個人跟我來。”
半小時後回來了一個年輕人,不是之前那個,他跑到那個領導面前,低聲說了句話。
“老萬,你留下處理這裏的情況,我過去看看。”領導說。
我看到大伯臉色煞青,我敬愛的大伯一定是怕自己會忍不住偏袒自己人,不能處理好這件事。
那領導想了想,又說,“你也跟我來,老陳你留下。”
大伯臉色恢復了紅潤,他要去做更重要的事了——這幹溪有多少田埂他都一清二楚,給大領導帶路能讓事情處理得更快吧。
不多時傳來消息,米老闆淹死了,就在米酒死的那截河道。她穿着紅裙子,嘴角抿着笑。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領導說了些什麼,然後就上車了。我看見大伯依依不捨的透過車窗往外看,他一定是看見了他父親落淚的樣子;他還看見了我朝他笑。大伯把臉別開,我知道他是來的倉促,沒給我這個最小的侄子帶點糖果,他愧疚了。
縣裏一行領導走後,書記站到米記臺階上,說:“本不是什麼大事,何必鬧得兩族人不愉快。此事不追究責任,死者自行收斂。”
我很差異這樣的判決,儘管那時我不足十歲,但我也依舊很難理解。
“那我家的人白死了?今天我要討個說法。”米老二吵着。
“不行,這事不算了,我萬家照樣不服。”
“這是領導的意思,”書記覺得不靠譜,又補充道,“米老闆和萬老四是殉情而死,衆人都可當見證。至於鬥毆,是米老二和萬老二的誤會。你們兩個有什麼意見?”
米老二擺着手往後退了,二伯嘆了口氣,也搖了搖頭,
我這時對大伯的敬意更是深了,他是多麼可親呀,他和領導離開就是爲了給萬家洗脫罪名。即便是判決米家,我們萬家也得有人跟着受罪。他是多麼無私的一個人,默默地爲家族做出這麼多,卻不告訴大家。或許除了我這個閒人,沒一個大人看到他默默的奉獻。
幹溪的集市到日暮才散了,本來有序的平和的日子,被這件無序的不光彩的事給影響,生活是有序還是無序,誰也不知道。
晚歸的燕子嘰嘰又喳喳,終於飛回了米記房樑上的巢。他們有序的日子也被我們所打破,這只是開始。第二天米記就被拆了,鳥巢被震落,那對可憐的燕子,守着還不會飛的雛,被雙雙打死。他們是無辜的,只是這場風暴的局外人,卻蒙受了莫大的冤屈。雛鳥被頑童撿走了,是死是活不看天意——他們註定是活不過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