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中國人就講究,陽宅有門,陰宅有碑。
碑就是死人的門戶。
人這輩子,在陽宅裏住幾十年,卻要在陰宅裏住幾百上千年,所以墳前碑是很多人料理後事的重中之重。
墳前碑的規矩也特別多,一般講究三要:吉日、盈尺、黃道。
吉日是指立碑要擇日,因爲一年裏頭,不是每個日子都適合立碑。具體的日子要根據本主的生辰屬相進行推算。
不過一年裏頭有三個日子立碑是不用算的,那就是清明、重陽和大寒,這三天裏頭立碑,百無禁忌。
盈尺說的是石碑的尺寸大小,墳前碑大了會顯得有氣勢,但並不是越大越好。石碑的大小要跟本主的德行和身份相配,你要是一個平頭老百姓家立的碑比皇帝老子都大,那就等着家門絕戶吧。
因爲碑就是門戶,沒有那麼大的德行卻要那麼大的門戶,降不住。
至於黃道,說的不是日子,而是石碑上的文字字數。石碑上刻字不是那麼隨隨便便的,因爲一般的碑上不但有本主的名諱和生卒年月,還有子孫的信息。
但是碑又是死人的東西,刻上活人的名字,就會對活人造成影響。所以,碑文上的字一般跟黃道數字保持一致,一般以一、四、六、七、九爲宜,這樣才能蔭庇子孫。
至於刻碑的其他講究,那就比牛毛還多了,要是真說起來,可能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我叫羅森,是個吃陰行飯的手藝人。
點陰宅,做棺材,這類行當叫陰行。而我的職業就是其中的一種,刻碑匠。
有人可以一輩子不進醫院,但是沒人可以一輩子不進墳。
墳就是死人的宅,碑就是陰宅的門。
刻碑匠的工作就是給死人立一個敞亮的門戶,不但敞亮,而且合乎本主的身份,替他福廕子孫。
半年前,我們家老爺子過世了,我從他的手裏接過了羅家刻碑人的招牌,成爲十里八鄉唯一的刻碑匠。
那天,我正用鑿刀修繕一座大理石碑的時候,村長急匆匆地來到了我家,告訴我說,村頭楊寡婦死了。
這事我知道,就問他怎麼了。
村長問我,能不能給楊寡婦立座碑。
我告訴他說不行,立碑有立碑的規矩,有三種人是不能立碑的,一是橫死的,二是無後的,三是缺了大德的。
楊寡婦雖然沒缺大德,但是她的丈夫孩子幾年前車禍就死了,她算是無後。
因爲無後,她的後事都是村裏人給料理的,所以村長來問我這事,無可厚非。
但是衝了規矩的事我不能做,所以拒絕了村長的要求。
他不死心,跟我說,他要給楊寡婦立的是那種貞節牌坊似的碑,這種不同於死人碑,問我能不能搞。
楊寡婦的男人死後她一直都沒再嫁,在村裏的名聲是好的。
但是規矩就是規矩,不能隨便破。
我告訴村長說:這事你就別瞎操心了,楊寡婦死的時候沒有立碑的遺願,你給她弄座牌坊立上,反而會讓她在下面不得安寧。
村長說我矯情,他看了看沒別人,就偷偷塞給了我一個紅包,跟我說楊寡婦算是他表嫂,讓我幫襯着點兒。
紅包很厚,裏面的錢不少,但我沒要,又給塞了回去。
我告訴他,陰行有陰行的規矩,衝了陰行的規矩,不止破財那麼簡單,讓他不要再打這種歪主意。
村長訕訕地走了,我覺得他對楊寡婦的事熱心的過頭了,但是事不關己,我就沒多想。
第三天下午,就聽見村頭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還有熱鬧的喧譁聲。我以爲楊寡婦出殯了,可是聽着又有點兒不對勁兒。
喪事放炮,是那種轟天炮,鞭炮是辦喜事用的。辦喪事用鞭炮,不合規矩。
我好奇出門去看,離得老遠就看見一座好幾米的碑豎了起來。
我問鄰居怎麼回事,他說村長從外地買了一座碑回來,給楊寡婦立上了。
我到那裏的時候,村長正在指揮奠基立碑,他看見我來就瞥了一眼。
那個眼神的意思很明白:有錢不賺是混蛋,你不賺,自然有人賺,這碑我立定了。
我跟村長說,立碑不能亂來,這碑的尺寸和立碑的時辰都不對,會出事的。
村長把我往邊兒上一推,說:這件事你別管,楊寡婦安守婦道,我要給她立個碑,給村裏立個榜樣。
在村裏,村長就是天,他一個人說了算。我沒能阻止他,碑很快就豎起來了。
那一天,我心裏都不踏實,果然,晚上楊寡婦的墳上就着了火,火很大,燒得半邊天都通紅。
看着那火,我心裏就知道不好,碑太大,楊寡婦根本壓不住,肯定是出事了。
墳地連着莊稼地,燒起來那就是全村人一年的收成,嚇得全村人,大人小孩全都出動滅火。
後後半夜的時候,總算把火場和莊稼地隔開了。楊寡婦墳上的東西燒乾淨之後,火也就滅了。
火滅之後,不知誰喊了一聲:快看,楊寡婦的碑上吊着個人!
手電光齊刷刷地打到了頭頂,光暈裏就看見村長吊死在了石碑的繩子上。
那根繩子是固定碑上的紅花用的,立碑的時候村長親自掛上去的。
村長被放下來之後,已經死的透透的了,所有人都去看他。只有我注意到了,石碑上有幾道很淺的抓痕。
那是用指甲撓出來的,可能是村長吊死的時候掙扎,留下來的。
楊寡婦的墳燒了,村長吊死了,而且是死在了她的貞潔碑上,這兩件事情之間,真就那麼巧合嗎?
況且,這碑還是村長張羅的給立的。
流言像風一樣很快就傳來了,有人說他倆是姘頭,看見過這倆人在從高粱地裏出來,有人說看見過他倆半夜在河邊搞破鞋。
還有人說,楊寡婦死的不明不白,村長給她立貞潔碑,就是爲了安撫她,也爲了把自己摘出去,不至於壞了名聲。
但是現在,越抹越黑。
村長媳婦哭天搶地,覺得自己男人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老鄉親就說他良心不安,所以把自己吊死了。
但是我覺得這件事跟貞潔碑有關,這座碑太大了,楊寡婦鎮不住它,所以村長才出事了。
現在碑上已經橫死了一個人,等於是沾了血,那它就是一顆定時炸彈,遲早還得出事。
要是再死一個,誰也扛不住,都是老鄉親了,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不管。
於是我趁人不備,找來了一把錘子,在碑的西南角悄悄地砸下了一塊來。
那碑一壞,四周立刻就颳起了嗚咽咽的風聲,卷着枯草和大個的沙粒子打在石碑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我擡頭看了看,石碑上的那些字,全都變了模樣,像是一根血管被小刀子一點點地挑開,血肉模糊。
墳前碑一定要正,要全,這個全就是指,墓碑要完整。
墓碑事關風水,完整的墓碑才能讓這個風水局完整,才能藏風聚水。
現在碑已經被我砸壞了,不管這個局是吉還是兇,都已經破了。
楊寡婦和村長這件事,差不多也就能過去了。
我舒了一口氣,跟着人羣就離開了那兒。
那天晚上我摸黑回到家,沒注意腳下,絆了一跤,腦袋一下子就磕在了大理石碑面上。
等我爬起來的時候,一摸頭上溼乎乎的,就知道是見了血了。再看那座碑面上,也有一塊血跡。
墳前碑是不能沾血的,見血大不吉,這塊碑就廢了。
我罵了一聲,回到屋自己包紮了一下,就睡了。
半夜的時候,我就聽到院子裏有聲音,從窗戶裏往外看了一眼,就見一座碑居然立了起來。
照規矩,碑在到墳頭之前,是不能立起來的,必須躺着。
所以我院子裏的石碑,都是平放着的,這一座怎麼會立起來了呢。
我一個激靈就從牀上坐了起來,就看見碑是一面衝着我,一面揹着我。
聲音就是從那座石碑後面發出來的,那一面好像有什麼人正在用指甲在石碑上刮。
誰會在半夜在我家立起一塊墓碑,然後用指甲刮!
我渾身一顫,寒毛都炸起來了。
陰行手藝人的家裏,本來陰氣就重一點兒,一般人受不了,就是我自己也受不了,得靠祖傳的法子,抗衡這種陰氣。
所以一般人是不願到我們這種人家裏來的,更何況現在是半夜。
半夜跑刻碑人的家裏去刻碑,這主兒是不是人都不好說。
我雖然是吃陰行飯的,但我也怕,於是顫顫巍巍地伸手關上窗戶,告訴自己百無禁忌,鬼神不欺。
吃陰行飯的人,容易遇上一些不乾淨的東西,所以都有些應付這種事的法子。
我們家也有,老爺子打小就教我,但凡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都當沒看見。眼不見,心裏才淨。
可是糊弄自己這事兒,實在太難了。我明明知道外面有什麼東西,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一宿都沒敢閤眼。
外面那個聲音一直持續沒停,直到天矇矇亮的時候才消失。
天亮之後,我膽子就稍微大了一點兒,開門出去看,就發現立起來的那座碑,就是昨天晚上見血的那一塊。
石碑有一人來高,直戳戳地站着,白天看着都覺得慎得慌。
我繞着碑轉了一圈兒,就發現石碑的另一面,沾血的那一塊兒,不知道被什麼人給塗抹成了一個人形。
一條淺淺的劃痕,從血人的脖子裏劃了過去,很像是一條繩子,勒在了脖子上。
這幅畫,很像是村長被吊死時候的情形。
可是,那個人的手裏還拿着一個什麼東西,我仔細辨別了一下,驚訝地發現,那竟然像是一把錘子。
我冷不丁的打了個激靈,難道這個用血抹成的人,不是村長,而是我!
這幅畫面意思太明顯了,擺明了是說我會弔死在碑上。
我頭皮一麻,頓時就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