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海憑着頭頂那盞如豆的燈光，摸到工作面。

他見距離工作面十幾米遠的地方，蹲着一個滿臉糊滿水泥看不出年齡的人，正在喝水。

“麻煩問一下師傅，你見梅金禧了嗎？”烏海走上前，問道。

“哦，他在裏面，正和另一個師傅，修掘進機呢！”那人回答。

烏海聽聞，趕緊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工作面。工作面上，一片混亂，工人們都在各自忙碌，而且都捂着防塵口罩，臉上糊滿巖塵煤灰，根本看不來誰是誰。

烏海打着礦燈照來照去，燈光無意中打向巷道頂板，烏海擡頭一看，嚇得魂都快飛出來了。

頭頂上懸着巨大的岩石，巷道幫上也是突兀的岩石。

“天哪，這工作面竟然連支護都沒有，全部是空頂空幫作業啊！”

這樣想着，突然就感覺，頭頂的石頭似乎一起朝他擠眉弄眼，發出幸災樂禍的竊笑。

它們似乎都在等待他的到來，“好啊，好啊，你終於來了。我們玩玩吧！”

烏海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一絲異常的聲響，那是從岩石內部傳來的。是石頭和石頭相互摩擦發出的，是地質變化的發出的訊息，是災難來臨的前兆。

“不好，要冒頂了！大家，快跑！”烏海來不及多想，大吼一聲。

工作面突然出現一片死寂，烏海又大喊了一聲。“大家快跑，冒頂了！”

工作面一共七八個人，因爲掘進機停着，噪聲不是很大，幾乎所有人第一時間聽到了這句話。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對於井下工人們來說，警覺性一定要高。大家毫不猶豫撇下手裏的活兒，一起撒腿向工作面外跑去。

烏海話音剛落，就聽頭頂的石頭髮出磕叉叉的聲音，小塊的石頭已經開始墜落。

說時遲，那時快，烏海一個閃身跳到掘進機跟前，恰好看見梅金禧正提着手鉗子，從掘進機下爬出來。

“梅叔叔，冒頂了，快走！”烏海一把扯住梅金禧。

“阿海，你怎麼來了？你不要命了？”梅金禧一聲咆哮，“你別管我，你快走！”

梅金禧說着，使勁將烏海往外一推，自己轉身朝裏面跑去，大喊着，“裏面還有一個人！”

烏海被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起身正要去追，卻見梅金禧頭頂的岩石嘩啦一下全部垮塌了下來……

“梅叔叔——”

烏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更多的石頭在噼裏啪啦往下掉。

有人跑上來，一把將烏海拉出了工作面。

梅金禧被挖出來時，已經停止了呼吸。

張小妮母女三人接到消息，瘋了一般衝到醫院太平間。

烏海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蹲在太平間門口，抽他人生中第一根菸。

月芳也臉色煞白地趕了來，看到蹲在門口的烏海，不顧他身上穿得滿是煤灰的工作服，一把抱住，痛哭不止。

她的哭聲極爲壓抑而悲痛，烏海感覺到了，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複雜無比的痛苦。

成祥進到太平間，一個胳膊拄着牆，不忍看白被單蒙着的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太平間裏傳出一陣接一陣震天動地的哭嚎聲。

“金禧……你這個沒良心的，撇下我們母女，可咋過呀……”

“爸爸，爸爸，你別走……”

烏海眼圈紅得像是兩顆爛桃子。他覺得自己明明能夠救下梅叔叔的，可是……可是……

出來的人都說，裏面根本沒有人，梅叔叔不知要去救誰？

礦長來了，書記來了，隊長來了，更多的人在趕來……

大家眉頭皺得一個比一個緊巴，眼裏噴着火，臉色卻陰沉得像能擰出水來。

“注意，封鎖消息，不要外傳。”

第一次緊急會議開過，礦上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隱瞞這次工亡事故，只上報冒頂，沒有傷亡。

張小妮扯着嗓子，在辦公樓裏哭嚎：“你們把我的人弄沒了，還想隱瞞，不行！”

“嫂子，你消消氣，先喝口水，不要吵嚷，吵嚷對你也沒啥好處不是？”工會的人耐心而和顏悅色地給張小妮做思想工作，勸她接受私了賠償。

人命賠償8萬，解決一個子女工作，家屬終生享受撫卹金。

條件一次比一次開得高。張小妮說什麼也不成，非要鬧到上面去。

礦上剛剛改擴建試投產，還要靠良好的信譽吸引國家投資，此時，若是出現什麼紕漏，將前功盡棄。

於是，礦上找到烏海，“烏海，你和梅金禧家關係好，你勸勸……”

烏海臉一黑，瞪着那個人，不緊不慢道：“如果我不去救梅金禧，礦上只怕要賠償的不止一個10萬了！”

對於私了，公了，烏海其實也沒什麼明確的判斷，他只知道一條鮮活的人命就這樣沒了，賠償多少錢都是應該的。

最終，賠償金漲到10萬，張小妮才止住了哭鬧，同意火化屍體，儘快辦理後事。

火葬那天，天空格外陰沉，一場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將天與地縫補得密不透風。

因爲是對外隱瞞了的，所以礦上只有同事和朋友參加了葬禮，領導們都未出席。

成祥和月芳也去火葬場送行。

大概每個人只要到火葬場走一遭，便會將很多事情看淡，看開吧。

成祥也不例外，相比丟掉了性命的梅金禧，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幸運。

月芳卻是另外的心情，她一遍又一遍在心裏默默回憶着梅金禧的好。

他是她來到礦上認識的第一個男人，他有文化有情調，又細緻入微地關照着她，雖然她只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

“阿海哥，你看。”

梅雪悄悄將烏海叫到一邊，遞給他厚厚一沓稿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兒。

烏海大概翻了一下，發現是一本書的手稿。從墨水的痕跡和日期看來，這部手稿剛剛完成不久。

“你的意思是？”烏海看着梅雪，“想把這個也燒掉？”

“我正在猶豫，不知該怎麼辦……”梅雪說着紅了眼圈。

“留着吧，以後有機會了，咱們幫叔叔出版了。”烏海握住梅雪的手，說，“這是他的心血啊，怎麼能燒掉呢！”

“可是，他書中寫的東西，我怕……”梅雪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