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成祥也看見了他的孩子們,他直起腰身來,手搭涼棚看着他們。眉目間終於涌出一絲寬慰的笑容,像看着滿園子簌簌奔跑的菜。
烏海眼裏突然涌上一股溫熱,他看到父親單薄的身子,微微駝着,像一棵老杏樹,站在地裏。他的一條袖管,空空蕩蕩的,在風中搖擺,那麼無力,那麼輕飄。
烏海突然就理解了父親。
“爸,你種瓜了沒有?”烏江不猶豫地衝進菜地,一邊走向父親,一邊低頭尋找着能吃的瓜果。
“爸,我想吃西紅柿。”烏夏也沿着地埂闖了進去。她手指着一個又大又紅的西紅柿說。
“哎,你們倆小心我的菜。”四十七歲的烏成祥,兩鬢早已花白,看上去頗顯出老態。
烏海站在地邊,掃視了一圈這二三十米見方的一片菜地,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說:“爸,沒想到你種的菜這麼好!”
“你們都吃了不少了。”父親臉上也掛着難得的笑容。
成祥俯下身,摘了兩顆西紅柿,一顆給烏夏,另一個給了烏海。又從身後的一塊地裏,摘了一個香瓜,遞給烏江。
三個孩子在衣袖上隨便擦了擦,便放進嘴裏。
烏成祥充滿期待地看着他們,像是等待表揚的孩子。
烏江首先誇張地叫起來:“啊哦,這個瓜太香了,好吃好吃。爸,你可以種瓜賣瓜了!”他說着對父親豎了一個大拇指。
烏夏也說:“西紅柿真甜,比菜市場買的甜多了。”
烏海呵呵笑着,一口氣吃完,說,“給媽媽摘兩個,給梅雪也摘兩個。”
引得烏江一頓嗤笑:“你呀,心裏只有個梅雪。”
烏成祥心滿意足地笑了。這一刻,是他受傷以後最開心的一刻。
摘了一些茄子辣椒西紅柿,又摘了幾個香瓜,父子四人開開心心往家走。
來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回去的時候,站在山頂遙望他們生活了九年的礦山,烏海才驚訝地發現,礦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礦山比剛來的那時候顏色明亮了很多,不再是到處灰突突的。馬路像一條條玉帶縱橫交錯在礦區。綠樹掩映中,有幾棟顏色明亮的樓引起了他的注意。
“爸,那個亮晃晃的黃樓是哪兒?”
烏海突然指着礦上最顯眼的一棟樓問道。
“哦,那是新機關大樓。”烏成祥順着烏海的手指看了一眼道。
“那,那個紅頂的樓是什麼樓?”烏江也突然發現了幾棟紅色的樓頂。
“那是礦上新蓋的家屬樓。”烏成祥淡淡地說,“可惜,咱們家沒錢,不然你媽媽……”
剩下的半截話他突然嚥了回去。
烏海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他也覺得很遺憾,要是自己上班掙錢了多好。
下到山底,經過沙河的時候,迎面碰上王隊長。
他雖然也兩鬢有些發白了,但腰桿挺得很直,一副精神百倍的樣子。
“王伯伯好。”
三個孩子主動問了好。他笑嘻嘻地看着烏成祥,不無羨慕地說:“成祥,你咋這麼好的福氣,有這麼優秀的三個娃。”
烏成祥憨然一笑,沒有接話,只是問道:“王隊長你這麼火急火燎地幹啥去?”
“我辦手續去。讓我家大壯早點上班,免得這娃一天到晚胡跑。”王根柱笑着說。
他看了一眼烏海,又道:“嗨,你們家烏海太優秀了,不然你也退了,讓頂上上班去算了。”
“你也退了嗎?”烏成祥驚訝地問。
“嗯,退了。”王根柱爽朗地一笑,說,“現在礦上這麼個情況,隊長也沒啥當頭,不如早點退了,給娃換個鐵飯碗。”
“哦……多可惜呀,還是當隊長好,能多掙些錢。”烏成祥有點惋惜地搖搖頭,說。
“我家那個土匪,不比你們烏海烏江將來有出息,自個能找到出路。”王根柱無奈地笑笑說,“我就怕,我掙上幾年錢,把娃到時候耽擱了,連個工作都沒有。”
“哦,也是。”烏成祥點點頭,“那你趕緊去辦吧,不然遲了。”
“嗯,那回頭我退休了,咱倆再嘮。”王根柱說着,揮揮手,告別而去。
回到家,月芳看到成祥臉上掛着難得的笑容,孩子們提着新鮮的蔬菜和香瓜,也各個喜笑顏開的,她也不由開心起來。
葷葷素素做了一桌菜,一家人正吃着,忽聽門外腳步響,緊接着傳來張小妮高喉嚨大嗓門:“哎呀,真香啊,月芳你做了啥好吃的?”話音未落,門簾一掀,人已經站在了地上。
鐵塔一般的身材,擋住了半門的光線。她笑嘻嘻地看向桌上的飯菜。
孩子們立即站起來,叫了一聲:“阿姨。”
月芳也忙站起來,笑着道:“張姐,快進來坐。我給你盛碗飯吧?”
“不吃,不吃,你們吃。”張小妮忙擺擺手,又看向桌子上的一盤肉,問道:“這是什麼肉,我咋沒見過。”說着不由嚥了一下口水。
烏海忙拿過一雙筷子遞給她,說:“阿姨,你嚐嚐,這是野雞肉。”
“野雞肉!”張小妮驚呼了一聲,立即夾起一塊,塞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
“張姐,你坐這兒。”月芳將她讓到烏成祥旁邊坐下,自己搬了個凳子,坐在了烏海旁邊。
烏成祥冷着臉,一聲不吭地吃着飯,看也不看張小妮。
張小妮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來,又夾了一塊。一邊吃,一邊不住地點頭:“嗯,香!你們從哪兒抓的,趕明兒給我也抓一隻唄。”
“就在後山上。”烏海說,“行,阿姨,小雪在家嗎?”
“在呢。她正忙着複習呢。”張小妮說。
“試都考完了,還複習啥啊?”烏海問。
“她說想考技校。”張小妮說。
“考技校?爲啥要考技校?”烏海不解。
“技校畢業,就能立即分配工作,自己可以養活自己了。”張小妮又夾了一塊。
烏江和烏夏眼睜睜看着,碟子裏的雞肉只剩下一塊了,笑容漸漸僵化在臉上。
“那她不想上高中了嗎?”烏海又問。
“唉,上啥高中啊,哪兒來的錢供她上高中啊?”張小妮見碟子裏只剩下一塊,猶豫了一下,又夾了起來。
“你梅叔叔成天只知道喝酒,我一個人掙那點錢,連我們的伙食都不夠……”
“哦……”烏海心裏一沉,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