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海順着烏江的目光看過去，見是一位個頭高挑的姑娘。滿頭烏黑的捲髮，波浪一樣披在肩上，上身穿着一件白襯衣，下襬塞在褲腰裏，腿上是一條上緊下寬的藏藍色大喇叭褲。
這身打扮，在這灰出出，土蒼蒼的煤礦小集市上那些灰頭土臉的菜農和煤礦工人中間，顯得格外耀眼奪目。
很多人的眼球早已被不知不覺吸引了過去。
尤其正坐在廣場邊上嗑瓜子諞閒傳的幾個小夥子，一起將火辣辣的目光盯着那姑娘緊繃繃的臀部和扭來扭去的水蛇腰。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終於按耐不住，打了一個尖利的口哨。其他幾個也一齊吹起口哨來。
這幾個小夥看上去，也和村裏和礦上的那些工人不同，全穿着長喇叭褲，的確良的襯衣或者短夾克，頭髮都長到了脖頸。有兩個還鼻樑上跨着個黑眼鏡。
那姑娘意識到這幾個小夥兒在爲她吹口哨，臉蛋噗一下紅到了耳根，但依然不慌不忙，氣定神閒地買菜，說話，不理睬他們。
那小夥們見姑娘不爲所動，便攛掇其中一個，拿出一把不知吉他，輕輕撥拉起來。那叮叮咚咚的琴聲，突然讓熱鬧的市場安靜下來。
那小夥也不管別人是否看着他，坐在土臺子上一邊彈一邊唱，一邊不住地那眼睛覷那姑娘。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姑娘終於擡起頭來，朝那彈吉他唱歌的小夥兒投去一瞥。
人羣中立時發出嗷嗷嗷的怪叫聲。
烏江看得傻了，竟忘了看路，一頭撞到路邊的電線杆上。
他忙捂着額頭，發出“哎喲”一聲慘叫。
這一聲慘叫在突然靜下來的場地上，顯得格外突兀。那姑娘不由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待看到烏江捂着額頭，齜牙咧嘴直吸氣，不由樂了，拄着腰一陣咯咯大笑。
衆人也一起看向烏江，整個場地，一片鬨笑聲。
烏江的小臉蛋立時通紅一片，他趕緊低下頭，用腳尖踢着一枚小石頭。
其實，看呆的不僅烏江，還有梅金禧，他幾乎忘記了要幹嘛去。聽到烏江的慘叫聲，才反應過來。
急忙向那姑娘露出一個歉意的笑，拽着烏海和烏江向澡堂走去。
一路上，大人小孩兒一時竟都沒有了話。
過了好一會兒，烏江終於忍不住問梅金禧：“叔叔，剛纔那男的，彈的那是啥呀？”
“那叫吉他。是一種樂器。能演奏出好聽的音樂。”梅金禧眉眼裏含着笑意，淡淡地答道。
不知爲什麼，他突然有種若有所失的感覺。
“哦，真好聽。我長大了也要買一把。”烏江兩眼放着光，說道。
“嗯，好啊…買…”梅金禧敷衍道。
烏海卻想的另一種問題。
昨天，他第一次站在山坡上看到這座煤礦時，內心有一絲失望。以爲這裏不過跟烏家臺差不多，同樣偏僻，同樣落後，同樣貧窮。到處都被煤灰塗染得灰蒼蒼。除了一些綠樹，沒有一片鮮豔的顏色。也沒啥好玩的。
可是，自從昨晚看到電視，再到梅雪家那幾本書和梅雪父親身上散發出來的知識分子的味道，加上剛纔煤礦小集市看到的那位美女，以及那幾個吹口哨，彈吉他的小夥子，他突然意識到，這看上去並不怎麼光鮮靚麗的世界，多麼的新鮮和有趣啊。
烏海腳下不由鬆快起來。他忽然覺得眼前這片礦山格外可愛。
不遠處蒼綠色的山，像一條蜿蜒的臥龍。怪不得這裏叫龍山呢。不知山後是哪裏，有些什麼呢？那山裏又隱藏着什麼樣的寶貝？
烏海不由遐想連篇。突然，他注意到那半山腰處，是一個個黑洞洞。像一張張開口要說話的嘴，可是，那些黑洞洞要說什麼呢？
“梅叔叔，那些山上的黑洞洞是井口嗎？”
梅金禧見沉默寡言的烏海，竟然主動提問，稍感意外。
他收回自己跑遠的思緒，擡眼望了一眼那些山洞，正色道：“哦，那不是井口。那個啊，是最早來到這兒建礦挖煤的人們住過的地方。”
梅金禧並不是龍山的第一批建設者，但他聽師傅們經常說起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
那是七十年代初，人們響應黨的號召，從四面八方來到龍山，“爲祖國建設挖煤炭”。
初來時，這裏荒無人煙，一窮二白。沒水，沒電，沒住所。是當時的建設者們，用熱血和青春，愣是枯河挖水，頭頂油燈，山上挖洞，地上刨坑，最講究的也不過是住帳篷，靠着人工，一寸一寸建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哦，那時人們沒有房子住嗎？”烏海不禁又問。
“呵呵，傻孩子，十幾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哪兒有房子啊？”
烏海先前看到一片低矮破敗的平房，還心想咋跟我們鄉下住一樣呢，這會兒聽梅叔叔這麼一說，才知道，這樣的房子也來之不易啊。再想想昨晚他們能住上那麼舒服的房子，幸福感油然而生。
“太好了，幸虧我們那時沒來這兒。”烏江聽梅叔叔這樣說，突然興奮地大叫。
“哈哈，小馬駒，那時你在哪兒？”梅金禧聽到烏江的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那時……那時……我在哪兒呢？”烏江刨了刨自己的頭髮，皺着眉頭答不上來。
梅金禧瞥了一眼那些簡陋的坑洞，想到自己現在的日子，心情又恢復如初。
他加快了腳步，說，“當年啊，這裏既沒有水，也沒有電。人們都是頭上用鐵絲綁着一個小油燈下井背煤的。人們吃的都是雨水或者一條枯河裏打出來的苦水。”
“唉，那時候的人們咋那麼倒黴！”烏江稚嫩的小臉上，浮現出一絲憂色。
“咱們在烏家臺還不是這樣過嗎？”烏海突然想到了前幾天他們還過着這樣的日子呢。“如果不來這兒，咱們和這裏人十幾年前一樣啊！”
他當時並不知道“落後”這個詞，但是，他卻切身體會到了什麼叫“落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