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一行緊張對持的人羣逐漸地移出廳外,飄飛的雨絲如一張細網,很快就密密地將所有人籠住,執着地要潤物細無聲地打溼每個人的頭髮和衣裳。
段卉被動地跟隨着移動,沒去看那正驚恐地縮在柱子之後,又擔憂又害怕地望着她的青花,也沒去主意本該和葉懷風在一起的海鷗爲何不見蹤影。甚至,她也沒有再看一眼旁邊的葉懷風,在左右的攙扶下硬跟了幾步出來非要淳于戟立刻斬殺葉懷風主僕和自己的段瑾,以及不時地向她投以關注一瞥的淳于戟,只是彷彿從來沒有看見過天空似地微微仰頭,思緒猶如漫天的雨絲般飄飄蕩蕩。
她已經在這座醜陋的吃人的深宅大院之中苦熬了兩年多的時光,而今,人生即將再次走到盡頭,她不想更不要還得這座囚籠裏結束第二次完全是個笑話的生命,想必等她死後,那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也不會再假仁假義地把她擡回去安葬吧!
都說虎毒不食子,卻不知人心本來就比老虎狠辣決絕,爲了一己之利,什麼都可以出賣,更何況不過是一個從來不曾視若親生的卑賤婢生女呢!只是,大概那個僞君子也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被仇人算計將要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之中慢慢死去吧?
哈哈,這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啊!至少她也能在臨死前吐上一口暢快之氣了!
看到段卉忽然低下眼,以從未見過的鄙夷神情嘲弄並大感快意地望着自己,段瑾猛然想起這兩年來,自己的大女兒和方姨娘沒少在自己面前提醒這個婢生女不過是在裝模作樣,其實從來不曾忘記憎恨自己,自己卻從來不曾相信。頓時更有一種被強烈戲弄欺騙的惱怒,恨不得立刻親手除去這孽障,掙扎着再次怒喝:“淳于戟,不過是個孽子而已,我要你殺你就殺,堂堂一個大將軍這樣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地像什麼話?”
說着,又高聲大喊:“來人,來人,立刻連同刺客將二小姐一併射殺,從者賞銀白兩,逆者格殺勿論!”
“段大人真是好大的手筆啊!”小海冷冷一笑,目光瞥見已退到第二進遠門處,忽然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往兩方中間狠狠一擲,只聽砰地一聲,一團白色的濃霧就地爆開。
淳于戟只覺濃霧之中有道疾風向迅速自己射來,本能地一揮劍,正斬中那道暗器,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那被斬斷後竟然還是筆直地像門面撲來,再要躲避已然來不及,左手及時一檔,只覺手腕一痛,方看清那咬人的居然是一條毒蛇。
淳于戟色變,當機立斷地一把抓起垂掛在腰際的玉佩繩,迅速地在手臂上緊繞了幾圈,並將令牌扔給其中一個心腹,恨聲大喝了:“立刻通知全城兵馬搜索,絕不能讓他們跑了!”
可是,饒是衆侍衛揮去白霧的速度再快,原地已早無段卉三人,再等他們分成兩派,一派留下來保護淳于戟和段瑾,一派去追人,葉懷風主僕已然帶着段卉從馬廄中搶了兩匹快馬,直接側門飛馳了出去。
見葉懷風等人如此輕易逃脫,淳于戟又被毒蛇咬傷而無法親自追趕,簡直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段瑾驚怒氣極中,又是一口鮮血涌了出來。只是這一回他再沒有那麼幸運地硬-挺着,終於不醒人事地一頭歪倒。
……
不提段府之中因這短短的劇變而一下子翻了天,段卉在不慎吸入濃霧的時候就已被迷倒,再也人事不知。
也不知過了多久,意識開始迷迷糊糊地復甦,立刻感覺到自己正被人緊緊地圈在懷中快速地顛簸着像是在騎馬,而縈繞在鼻端的熟悉氣息更是讓她一下子徹底清醒,奮力睜開了眼睛。
駿馬正在山林之中奔馳,四周林木茫茫,不用說都已不在江州城中。
段卉深吸了一口氣,猛然用力地一推,整個人直接往後仰倒。
“籲!”葉懷風正專心奔馳,被她這麼猝不及防地一干擾,顧不上勒繮繩,腳底一用力,立時藉由衝力將段卉抱在懷中,然後就地一滾,然後砰地撞上一棵樹幹。
“公子!”緊跟在身後的小海連忙緊急停下,飛躍到他們身邊,“公子你怎麼樣了?”
葉懷風卻嚥下喉嚨間的甜膩,首先看向懷裏的段卉,見她雙眼半合神色迷茫,明顯也是被震暈了,忙將她的頭部擡起,焦急地問道:“卉兒,卉兒,你怎麼樣了?”
段卉緩緩地睜開眼睛,沒有掙扎,也沒有喝斥,只是扭頭看向他攬着自己的手臂。
葉懷風的臉色瞬間黯淡,想要解釋,卻抿緊了脣,慢慢地鬆開了手站了起來。
段卉一手扶着樹幹,一手撐在泥濘的地上,一點一點地彎着腰撐了起來,最終站得筆直,這才擡眸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清冷地沒有一絲溫度,甚至沒有一絲仇恨,只是語調十分平平地問道:“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爲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葉懷風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低低地道:“我從未想過要殺你。”
段卉自嘲地一笑:“也是,你不動手也自會有人動手。”
她的笑容很淡,葉懷風卻覺得那笑彷彿是帶着針帶着尖錐一般,直刺入自己的胸口,面色不由更白,下意識地想要躲避,卻終究沒有移開目光:“你走吧?”
“公子!”聽葉懷風居然要放人,小海頓時急了,“你怎麼能就這樣放她走?她可是那狗賊的親生女兒!你別中了他們父女的苦肉計!”
“冤有頭債有主,”葉懷風還是直視着段卉,想要從她的眼底深處找出一絲真實的情緒來,卻發現自己只有失望,語氣中不由染上一絲落寞的無奈,低低地道,“我復仇有因,可牽連無辜總是事實。”
“公子難道忘了我們葉家可是滿門抄斬的,難道葉家上下幾十口人命就不無辜,我那哥哥的性命就不無辜嗎?”曾化名爲小海的書童臉上早不見半點兒童的可愛,惡狠狠地盯着段卉,“我們雖尚一時拿不到狗賊的腦袋,卻可以先用他女兒
的血暫且慰問一下葉家上下幾十口人的在天之靈!”
“不行!我說讓她走就讓她走!”葉懷風斥道。
小海眉毛緊擰,幾乎倒豎:“公子好糊塗,你以爲你如今放過了她,她就會原諒你嗎?”
葉懷風澀澀一笑:“我從未想過會得到她的原諒。”
“別假惺惺的了,動手吧!”聽他們主僕爭論自己的生死,段卉卻只是漠然地轉過頭,望向那被雨霧籠罩寂靜地連一聲鳥鳴都沒有的密林,絲毫不在意身後是否會有一把利刃刺來致命的一刀。
這林中應當會有野獸吧,希望它們屆時能吃的乾淨一點,最好不要剩下半點殘渣留在這骯髒的世界。到時候奈何橋前,她也好再無半點留戀地好好喝一碗孟婆湯。
“既然你自己都一心求死……”小海陰陰一笑,利索地拔出了匕首。
“小雷!”葉懷風忽然厲聲喝道,“我一直謹記着你們一家對我的恩德,謹記着你的付出和代價,可若是你還當我是主人,就收起你的刀。”
小海的手僵在空中半天,最終猛地一揮收起,強忍着不甘扭頭不看段卉:“既然這是公子的決定,葉雷也無話可說。”
讓她自生自滅麼?段卉哼笑了一聲,既沒有喜出望外,更不用說感激涕零,也不管書童的名字到底是小孩還是什麼葉雷,只是木然地轉身,也不辨方向直接地走向密林深處。
段府已經回不去,她也不會回去。接下來淳于戟也勢必會帶兵四處搜查,她孤身一人身無分文地又能走到哪裏去?但是,只要還能走,她就要走,就要離所有的一切都遠遠的,遠遠的,越遠越好!
望着她的背影完全地被雨霧遮融,葉懷風這才痛苦地閉上了眼。
葉雷看着他的神色,握着匕首的關節不覺地再次捏緊,半響才鬆了開來,將匕首插回鞘中,沉沉地嘆了口氣:“算了,公子,我們還是繼續趕路吧!”
葉懷風無聲地點點頭。
葉雷正要去牽馬,忽然猛地一拍額頭:“我怎麼忘了?”
“忘了什麼?”葉懷風不由睜開眼。
葉雷苦笑着指了指僅剩的一匹馬:“方纔公子的馬跑了,我忘了去追,如今可就只剩一匹了。我們本來就是倉促離開,不曾準確齊全,若是淳于戟他們再追上來,可敵不過他們的腳程。”
葉懷風看了看駿馬奔走的方向,蹙眉道:“這是淳于戟的軍馬,應該訓練有素,方纔它受驚不重,必定跑不遠,我們往前追一程,應該就能找到。”
葉雷看了一下馬褡褳,見裏面還有淳于戟的手下尚未來得及取出的衣物,便道:“這樣吧,我先去追,公子的衣服都已經髒了,索性且先整理一下,換個行頭,也好混人眼目。”
葉懷風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好,那你快去快回,我在這裏等你。”
葉雷應了聲是,翻身上馬便追向奔馬的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