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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怪戒指 - 第61章 陸家陸俊字體大小: A+
     

    ?十一智勇婦智勇脫縲縱伶俐童伶俐返金川——

    莎羅奔的夫人朵雲得脫囹圄,恰是乾隆車駕離開儀徵赴揚州行在之後三天。劉統勳遵旨在儀徵停留一天,又一次接見了裴興仁和靳文魁,又給傅恆寫信。轉述乾隆在五十里鋪關帝廟交代的金川軍事機宜,命傅恆“嚴備緩進,不作孟浪之舉,不圖僥倖取勝,一切機斷毋失戰機,‘上將軍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諸言語都寫了進去。又發文給尹繼善、嶽鍾麒,“全力援手傅恆,勿使莎羅奔逃亡青海入藏,密彌監視回部霍集佔動勢,隨時用六百里加緊報江南皇上行在。”留在儀徵回報差使的海關道、銅政鹽政司官、圓明園採辦司堂官,回報黃淮汛情及黃運兩漕堤岸河泊事宜的官員也有幾十號人,連聽帶指示,直忙到天黑。又耽心劉墉抽出來辦外差,揚州防務有所疏失,便不再滯留,當夜起更便命轎趕路去了揚州。此時儀徵縣中,別說是官府,就是尋常百姓家,爲接這個“駕”,先是丹堊粉飾大興土木,沿街破屋平毀舊房刷新,裏保一日三催灑掃庭除,“內外整潔纖塵不染”。出工修路墊土結紮彩坊,香花爆竹酒食點心……比過年還忙了十倍。此刻御駕東去,大員走盡,城中官商士民一口氣鬆下來,竟是人人神疲個個力倦,一座城都累,象收了戲散了集,又象剛吃過一席滿漢全席,人人都有點大病初癒的樣兒,一臉臆症相,走路都晃晃蕩蕩。

    押運朵雲的檻車進城剛剛過午。因她是“欽犯”,江南省臬司衙門因主官都從駕護衛去了,巡捕廳堂官接到按察使手令“押朵雲至皇上行在御審”。想想自己不能擅離南京,但衙門裏已經無職官可委,因南通縣令姚清臣到省說案子,就腿搓捻兒說:“煩老兄走一遭兒。皇上就在儀徵,路不遠,朵雲又是女人,拘押以來很安分。押到交給劉墉劉大人就算完事兒。其實你只坐個纛兒,我再派兩個衙役跟着——人家是欽犯,沒個官跟着不好,是吧?”姚清臣只是個七品芝麻官,也想乘機單獨見見劉墉,甚至能見劉統勳也未可知,因就一口答應了。

    日頭剛錯西,檻車進城。說是“檻車”,其實朵雲不枷不捆,車上還有蓆棚擋風,安生半歪在車裏,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街衙里巷晃晃徜徜的閒人倒是也有,稀稀落落的不成羣兒。姚清臣先到驛館,打聽清楚劉家父子已去揚州。此時大夥房裏已經開過飯,他是小官,不敢放肆叫重做,於是和三個衙役裏的頭兒莫計富商議:“到街上館於裏胡亂吃一口——自然是我出錢。然後咱們奔揚州,交割了人犯,就便兒瞧熱鬧兒,放你們兩天假,我給你們趙堂官寫封信帶上完事兒。”莫計富自然無話說得。

    誰知走一家店鋪關門打烊,再走一家盤賬叫歇,檻車從街南拉到街北,連平時擺得滿街吆喝招呼不迭的燒麥餛鈍大餅油條水煎包子諸類小吃也一概叫歇停業。一個騎馬頂戴官員三個步行衙役一個車伕,帶着身穿藏服皮袍腳蹬長筒馬鞋的“番婆兒”滿街轉悠找館子吃飯,倒招來一羣閒人小孩跟在後頭,到一處問飯,立時圍上一羣,癡癡茫茫呆看,再走就再跟。倒是十字口一個老頭兒見他們找飯找得虔誠,指點說:“縣衙——從這往西半里路北衙門口有賣油條炸小魚兒的,專供早起點卯衙役來不及吃飯做點心,那是不會歇業的。再者您老是官,進衙門叫伙房現做,他們也沒個不侍奉的理。”

    “謝你老人家了!”一語提醒了姚清臣,他一拍腦門子笑道:“郭志強我認得,上回去南京會議,他還說請我‘架子小點,抽空儀徵轉轉’——走,打他的抽豐去!”幾個餓得飢腸轆轆的人頓時沒了沮喪之色。莫計富笑道:“都餓糊塗了——這衙門裏人常往省裏去,他們頭兒我都認得,倒在街上瞎兜一氣——你幹甚麼?”他突然發現坐在車上的朵雲神情有些異樣,兩手攀着橫檔兒,直起了腰似乎要起身的模樣,盯着看熱鬧的人羣,遂斷喝一聲“安份些”!

    朵雲嘬了一下嘴脣,又瞟一眼人羣,低下了眼瞼,說道:“腿坐麻了……你們餓,我也空着肚子呢……”似乎自言自語,嘰哩咕嚕又說幾句,姚、莫等任憑是誰也聽不懂了。

    他們哪裏知道,自從朵雲從北京解到南京,莎羅奔從金川派來營救的人已經尾隨而至。刮耳崖的頭人仁巴親自帶着五六個會漢語的藏人,還有朵雲的娃子嘎巴,早已潛伏在石頭城夫子廟一家客棧裏,隨時偵知朵雲的動靜。金川這地方糧食鹽巴都要靠四川內地擠濟,但不缺的是黃金,刮耳崖有的毛洞裏核桃大、拳頭大的狗頭金不用仔細尋,有時不小心還會被金塊拌倒了……他們根本沒費甚麼事就把看守朵雲的臬司衙門巡捕廳南牢上上下下買了個通遍。朵雲在獄裏咳嗽,第二天就會有治傷風的藥送進去。只是負責看守警巡的是北京南來的善捕營軍校,怕走風沒敢買通,沒有見面兒機會。自進儀徵,那些懶懶散散的閒人中朵雲已經看見了仁巴,買飯圍觀人衆中又閃見了自己的奴隸嘎巴,那幾聲“自言自語”說的明白:“我這個樣子囚着,想見博格達汗很困難。今天是逃出去的機會……嘎巴,要聰明一點……絕不能動武……告訴仁巴,一齊想辦法……”還補了一句,“他們要把我交給劉家父子,但劉家父子已經離開了這裏……”可憐姚清臣莫計富並一衆圍觀的漢人,當衆被他們蒙得瞎子聾子一般。

    車到縣衙門口,果然有一間炸果子小鋪,大家此刻想的是大快朵頤,看也沒看便直叩縣衙儀門。但此刻正是午間散衙時分,只有幾個呵欠連天的當值衙役,姚清臣親自上前通問,衙役頭兒卻也不敢怠慢,回說:“我們郭太尊陛了,隨駕去了揚州呢!”

    “郭志強升了?調了哪裏?”姚清臣問道。

    “北京,戶部主事——回大人您吶!”

    “嗯……這裏衙門裏差使交割了沒有?”

    “沒呢!還不知哪個大人來接印。”

    “有主事的沒有?哦,我是南通縣令……辦差路過,街上飯店歇業,想請伙房做點飯吃——我和郭縣令是至交好友……”

    “就不是至交好友,吃頓飯打甚麼緊?”衙役笑道,“不過怕是伙房的人散了……”正說着,一箇中年人晃晃悠悠從二門裏剔着牙出來,戴着黑緞子六合一統帽,灰府綢風毛邊坎肩裏套藍寧綢夾袍,項下掛着副近視眼鏡,腰裏檳榔荷包兒一步一擺——地道一身師爺打扮。莫計富瞧得清爽,遠遠便叫:“嘿,邵老夫子!吃飽了撐得出來散步兒麼?——你他孃的愣甚麼!爲黃柳氏討債官司,你沒找過我老莫麼?”

    那邵師爺戴上眼鏡,怔了半日纔看清了,立刻滿臉堆下笑來,快步迎上來,口中說:“是莫刑庭呀……恕學生眼神不好,怎麼敢忘了您呢?是我們的衣食靠山嘛!”又一閃眼看見姚清臣,“這不是姚太尊麼?您不識得我,我是南通人,真個天上掉下父母官!要拜見您有件小事,正尋門子結識您老呢……”他連說帶笑,連車伕都一攬子套近乎,“兄弟……還有這位……都跟我來!你們準還沒吃飯——老劉頭,別忙關伙房,打整菜蔬,郭太爺的同年來了,照八兩的例弄一桌來,回頭老爺有賞!來來來……就在東花廳,又暖和又敞亮……”一頭帶路,一頭笑語,寒喧殷勤得間不容髮,直讓到縣衙大堂東側院,連朵雲在內都一齊落座,一樣兒禮賓相待,又說:“還有一罈子老紹興,怕不夠,我再弄去!”直到他風風火火出去,幾個不同身份境遇的人還被他的熱情弄得發懵。倒是莫計富見機,忙尾隨出來,在邵師爺耳畔嘰噥幾句。邵師爺撮着牙花子笑道:“我說呢!還帶着個大腳片兒番婆兒……衙門現在沒人,交給他們也不放心,這是欽犯不能難爲——這麼着,一處吃飯吧,酒少喝。飯後我還要跟姚太爺說事兒,我那個不成材兄弟爲一塊風水地和一家寡婦打官司,輸贏小事,面子栽了要緊。趁這場子您老也幫襯幾句。”說着忙活去了。

    因爲朵雲在場,這頓飯吃得很快。幾路人其實都不相熟,身份高下懸殊,但都知道“欽犯”二字份量,只狼吞虎嚥猛吃。倒是朵雲似乎酒量頗豪,見衆人不多飲,滿口藏語也不知說甚麼,連吃帶喝自斟自酌,吃酒吃得薄暈上頰,她卻把握得見好就收,也就住杯停箸。邵師爺吃過飯的人,只陪着約略勸酒勸菜,卻也不來相強。恰吃到將近席終,衆人揩手抹嘴紛紛起身,還是門上那個衙役頭兒一溜小跑進來,笑着對姚清臣道:“太爺,劉延清老大人派人來接朵雲夫人了……”說着回身一指。

    衆人順着他指方向隔門外望,只見西斜陽下五六個人踐着滿地化雪水迄邐近來。都穿的內務府筆帖式六品裝束,打頭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漢子,卻是金青石頂戴雪雁補服,身材又高又壯,黝紅臉色毫無表情,只那頂官帽子略大一點,幾乎壓了鬢角,一望可知是個城門領之類的武官。

    朵雲目光一閃即斂,心裏一陣緊張興奮:仁巴來了!

    此時席上幾個人早已離位,愣着看這幾位“上憲”雄赳赳進來,姚清臣忙進前一步“啪啪”打下馬蹄袖,行庭舉禮,小心翼翼道:“卑職姚清臣,乾隆十五年同進士出身,現任南通縣正堂。

    “寶日格勒!”仁巴操一口生硬的漢話,打斷了姚清臣,帶着濃重的蒙古腔,傲慢地掃視衆人一眼,自我介紹道:“三等蝦,跟着蒙古英雄巴特爾辦差使的!這裏你的是頭,朵雲押在哪裏?”

    朵雲也萬沒意料仁巴是這般料理,想笑,咬着牙偏轉了臉低頭不語。姚清臣忙陪笑,指着朵雲道:“這個婦人就是——卑職奉命……”“劉中堂的已經到了揚州!”“寶日格勒”不耐煩地一擺手,“福康安和劉墉另有聖旨辦差的。你們押她儀徵,差使的辦好了。人交給我的,你們放假的!”說着一努嘴兒,兩個人過來架過朵雲便走。屋裏幾個人都不禁面面相覷:這位寶日格勒無論神態言語來看,是蒙古人似乎不假,又穿着官制袍服,挑剔不出毛病兒。但交割人犯,要有信票,有回執,怎麼拉過人說走就走?這侍衛也忒不懂規矩了!但他的官階高,身份貴重,又一臉蠻橫,幾個人心懾得不敢問話。眼見他們就要出門,姚清臣責任在身,一急之下乍起膽子,笑着繞到前頭,呵腰兒陪笑道:“大人,走這麼遠道兒,準還沒吃飯呢?歇會兒,吃杯茶,卑職……”他突然靈機一動。“卑職到揚州也有公務,咱們一道兒上路……”莫計富也陪笑:“大人,嘿嘿……小的們奉差有規矩,得有延清老中堂的回執。嘿嘿……或者崇如大人的也成。不然回去沒法交待,嘿嘿……這是規矩,嘿嘿……是規矩。”

    “格力吉隆巴!”仁巴似乎愣了一下,粗野地罵了一句,亮出一面明黃鑲邊藍底黃字的牌子給莫計富等人看,姚清臣和邵師爺也湊過來噓眼兒瞧。卻是滿漢合壁兩行小字:

    乾清門三等待衛

    但他們誰也沒認真見過這物件,無法辨真假,心裏信他是真,但沒有回執放人是萬萬不能的。仁巴收起牌子道:“這個,假的?格力吉隆巴!”站在旁邊的朵雲突然道:“我不跟你走!我還是跟這幾位一道兒。你太粗野……”接着又是一串兒藏語。仁巴似乎有點氣餒,口氣仍是不容置疑,“我是劉中堂指令的!沒有商量的!一道走,可以的!”說罷和衆人拔腳就出門,在院裏立等。

    但漢人繁瑣儀節多,總有許多寒喧羅嗦,邵師爺還惦記着說官司,又取茶葉又送紅包兒,約略說了情節,又道:“回頭給太爺寫信再說詳情……”見仁巴在外跺腳,等得大不耐煩,這才殷辭出來。穿出東院未出儀門,朵雲越走越慢,似乎有點心神不寧的樣子。仁巴大步在前,回頭道:“快點的!”姚清臣也問:“你好象有甚麼事?”朵雲囁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要方便……”又是幾句藏語。

    她要解手。水火無情的事誰都能諒解。但衙門裏沒有女廁,就有女廁,誰也不能陪着進去,跟着送出來的邵師爺指指東牆跟一個斜搭的茅棚,說道:“那就是茅房——我喊喊看裏頭有人沒有。”近前喊了幾聲,裏邊沒動靜,笑道,“進去吧!”“謝謝你了!”朵雲說道。她似乎憋的厲害,擰步兒夾腿蹈蹈進了東廁。

    十一個大男人站在廁房不遠處等,但這種情勢不同於等吃飯看筵桌,不能死盯着,也不能議論長短,傻站着也似乎不妥。姚清臣儒生身份,覺得不雅,便和邵師爺兜搭:“老郭回來告訴他一聲,這離南通又不遠,得便過去聚聚。”

    “是,那是一定的,不過,他老人家就要陛任了……”

    “陛任更好,繞點道兒去我那盤桓幾日。”

    “成,到時候學生也陪着過去。”

    “你兄弟那檔子事我心裏有數,放心就是——她是自殺嘛——不過你也得預備着破費幾個。判你有理,那頭死了人,畢竟也得安撫。刁民難惹,你當師爺的自然知道。”

    “是,老父臺說的,正是學生心裏想的……”

    ……跟從姚清臣的三個衙役也自有他們的題目議論,張三請酒李四賴帳搭訕着。

    足有半刻功夫,議論突然停止了。先是莫計富,摸着腦後辮子詫異道:“怎麼還不出來?”一個衙役接口道:“就是!屙井繩尿黃河也該完事兒了!”這一說,所有的人都警覺起來,聽廁中寂靜無聲,姚清臣不禁臉上變色,指着牆問道:“老邵,牆外頭甚麼所在?”邵師爺也慌了,說道:“別是翻牆逃了——外頭是官道!”一個衙役便對廁房喊:“喂,完了沒有?完了沒有都答應一聲!”

    一片岑寂。

    再喊一聲,仍無動靜。姚清臣情知大事不妙,顧不得身份,大喊一聲:“我們要進來了!”一個衙役應聲大跨箭步衝了進去,幾乎同時便聽他尖聲驚呼:“老天爺!這婆娘翻牆走了!”在寂靜空寥的縣衙院中,這一聲喊話賽有人被蠍子猛地蜇着了頭,又似半夜行路突然碰到鬼魅樣帶着驚慌絕望。姚清臣雙腿驚得幾乎一個坐墩子軟在地下。邵師爺頭皮一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專門等着這一聲的仁巴也被這一嗓門嚇了一跳:這畜牲失驚打怪,他媽媽真給了他個好嗓子……姚清臣一個返醒回過神來,原地裏犯了瘋癲似兜了幾個圈兒,氣急敗壞對邵師爺道:“快,快!叫巡捕房衙役……全城戒嚴!”

    “這會子都放假了……”邵師爺臉色慘白,冷汗順頭往下流,結結巴巴說道:“等人叫齊,早就逃遠了……”

    “她走不遠!”莫計富叫道:“她穿那身衣服誰看誰照眼……”說話間,入廁的衙役已抱着朵雲的藏袍一臉苦相出來,絕望地說:“她把衣服換下來了!”姚清臣急叫:“把衙門現有的人,連伙伕在內都叫上,一齊去搜去攆!她是個大腳女人,好認……”突然想起還有個“寶日格勒”,忙轉身道:“請,請請大,大人作主!”

    仁巴見已得手,心裏篤定,臉卻板得鐵青,皺眉沉思拖延時辰,一付指揮若定的樣子,半響才道:“她跑不遠的!邵的,把你衙役的人都叫起的,向北,姚的,你們原路向西!我們東邊路熟的,向東!邵是本縣的,不要動,趕緊通知縣裏巡捕房。碼頭、客棧的,旅館飯店還有男人睡女人的地方,喝茶的地方——一律搜的!晚上卯時的我們集中,搜不到的再報劉中堂!”邵師爺聽聽,佈置得滿在行,只是“卯時”是早晨,這位蒙古大爺大概弄混了,忙道:“寶大人指示詳明!不過卯時太遲了,酉時我們聚齊最好!”

    “‘有時’不行的!一定要聚齊!”仁巴認真地說道:“一定要定住時間的!”邵師爺見他不通,苦着臉指天劃地比量半日,才說明了“卯時”是明日早晨,而“酉時”不是“有時”,而是……好不容易這位侍衛爺算“明白”了,一翻眼說道:“格力吉隆巴!天黑的就來,你羅嗦麻煩的!”說着手一擺,“我們分頭走的!”

    天黃昏了。黝暗的晚霞象出爐的熱鐵,由燦紅而橘黃、而褚褐、而灰紅,愈來愈黯淡,變成一天灰黑。水墨大寫意似的晚雲隨着太陽的沉落,完全失去了多彩的姿色,變得陰沉黑暗。偌大衙門裏只剩下邵師爺一人,焦得熱鍋螞蟻似的擰圈兒兜。申未過去了,沒人回來,西正過去,衙門派出的人回來了,幫着邵師爺說寬慰話,等,西未過去,姚清臣也回來了,繼續等,直等到半夜,也沒見那位寶日三等蝦的影子。一片嘈雜的議論埋怨聲中忽然隱隱聽得一陣細碎的馬蹄聲急響。此時院裏聚的足有一百多人,都一下子安靜下來,屋裏兒個人也一陣興奮,都站起身來,瞪着眼看時,並不是“寶日格勒”回來,卻是本衙門隨着郭志強去揚州的捕班頭兒羅克家在院裏滾鞍下馬!

    “出了甚麼事?這早晚一院子人?”羅克家揩着一頭細汗,一頭進門一頭問邵師爺,“——押運朵雲的檻車到了沒有?今兒中午劉少傅專門叫郭大爺問起這事。他老人家就要和福老爺一道北上……郭太爺怕出閃失,叫我回來問問……”

    “上當!”姚清臣輕聲驚呼一聲,一下子癱坐了下去……

    “漢狗們上當了!”

    朵雲、仁巴、嘎巴幾個人已經坐在揚子江儀徵渡口下游十里處的江心裏,一嶄兒新的烏篷大船分裏艙外艙,廚房竈具一應俱全,七個人飲食起居都寬寬綽綽。此刻下錨江心,船外昏黑的天穹下,青蒼泛白的江水遠觀茫茫無際,近聽江浪拍舟,看似孤舟寂寥,艙中卻是一片笑語歡聲。他們也在計議下一步的行止辦法。說起白日情形,一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

    “漢狗子們這裏真有意思!”仁巴拍腿笑着:“只要有金子,甚麼都能買得到……”他指着嘎巴,“連這個娃子,也有個把總手本呢!要是金川人想作官,連金川的狗都能弄個這種帽子!”他拍拍那頂大帽子,咧嘴哈哈大笑。嘎巴還是個信路蛉聳芸啵炙土聳鍩平鵠矗涫等先櫻蛉嗽誒畏坷鏌隕趺從猩趺矗?br /

    “他們是錢串子!”

    “象狗一樣,只要有吃的,就是他的主人。”

    “除了仿造那面侍衛牌子,夫人,甚麼事也沒費……”

    “仁巴頭人裝蒙古人真象!我看那幾個官見他,腿都顫抖呢”

    “哈哈哈哈……”

    一片笑語中,朵雲恢復了平靜,隨着船身一起一蕩,在轟鳴的江濤中,她的聲音顯得格外沉着清晰:“故扎讓我回去,我當然是要回去的。但現在我還沒有見到博格達汗,沒有完成他的使命……你們來,知道我的小鷹們平安健壯,我就更放心了。我——一定要見乾隆博格達汗一面!爲了我們舉族的存亡……”

    “故扎夫人!”小奴隸嘎巴睜着一雙大眼睛盯着朵雲道:“您的自由是很不容易的。仁措活佛和桑措老爺子都怕……他們把您送到傅恆的大營裏當人質。再說,乾隆博格達汗囚禁了您那麼長時間都不肯見您,現在您逃出來,見他不是更加困難了嗎?”朵雲撫着他亂蓬蓬的髮辮愛撫地一笑,說道:“孩子,乾隆的勢力太大了……一次打不贏可以再打,不會用我來當人質的。我們已經打贏了兩次,乾隆把他最能幹的宰相都殺了兩個,還殺掉了他最能打仗的大將軍。戰爭,總得有個雙方能接受的結局,不能無休止地打下去——那不是我門金川父老兄弟的福氣。”嘎巴不解地問道:“那——夫人您爲甚麼還同意我們營救您呢?在獄裏堅持請求乾隆接見不好嗎?”

    朵雲略帶疲倦的眼睛好象隔着船蓬眺望外邊一望無際的黑水逆波,嘆息一聲道:“……我不能完全猜透乾隆的心。但是,他不肯殺我,可能因爲我是個孤身女人,會損害他的尊嚴,也可能不願把事情作得太絕,給故扎留着面子……他的臣僕們和他不完全是一條心,他們要在主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忠心,要用金川人的鮮血染紅他們的官帽子。如果我猜的不錯,如果繼續囚禁下去,他的臣僕就會說服他把我送回金川。我是不甘心這樣的,一定要見他一面。我要讓他明白博格達汗既然擁有天下,就應該有天地那樣大的胸懷!故紮在我臨行前說了三天三夜,告訴我應該對乾隆說些甚麼,我還一句也沒說……”她低下了頭,雙手捧着,象是在祈禱着甚麼,青絲瀑布一樣的垂髮下,一滴又一滴,淚落在手心裏。·

    “夫人不必難過。”仁巴濃眉下目光炯炯,象是淚光又似火光,“松潘西邊,還有一條通往青海的路沒有被漢狗子們發現。故扎已經下令,所有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刮耳崖,在刮耳崖我們還有足夠一年的糧食,只是鹽巴不多了,正在暗地籌買——如果刮耳崖守不住,就從松潘西邊克羅卡什峽谷穿過去,到青海的克傭小鎮和達賴喇嘛派來的活佛接頭,然後舉族到西藏安身——我們並不是沒有退路呢!”他的目光陰鬱下來,因爲他知道這條路,幾千裏的峽谷冰雪覆蓋,沒有人煙,沒有水草,沒有糧食接濟,還要穿過二百里戈壁才能到克傭,再翻越崑崙山,唐古拉山到西藏……。說是路,其實是絕路而已……沉默半響才道:“故扎說,乾隆的面縛投降負荊請罪,要藐視我們金川人的驕傲和光榮!夫人如果……如果……”“如果我屈辱地答應他的條件,就不是他的妻子!”朵雲一下子擡起頭來,蒼白美麗的面孔上掛着淚水,嘴角掛着微笑,目光象要穿透船頂樣望着上蒼,“……噢!至聖至靈全知全能的佛爺……我不會辜負我的丈夫,羞見我的同胞和兒女的!”移時,她才從激越衝蕩中回過神來,喘息了一下,問嘎巴道:“我們帶有多少黃金?”

    嘎巴指指後艙兩個坐櫃,說道:“兩個箱子裏有五千斤金子,手裏還有十萬兩銀票……”朵雲心裏一陣感動:八萬兩金子!是把金川的庫金幾乎搬空了來營救自己啊!默謀了一會兒,仁巴說道:“夫人,狗頭金還有很多,故扎說不能帶到內地,漢人知道了會紅眼睛的……”

    “知道。”朵雲只答應一聲,又沉吟許久,說道:“這麼多金子帶在身邊是很危險的,也用不了這麼多。買下揚州最好的花園或者包租一處最美的風景,在海寧、瓜洲、蘇州、杭州,都包租風景,要最好的——有一萬五千兩足夠用的。留下我們的用度,剩餘的錢要買藥,防寒防凍的、刀傷藥、風溼藥、感冒傷風退熱的藥都買,還有鹽巴。我估計傅恆會封鎖我們。可以換成銀票,以五倍的價購買,但要運到金川,憑着故扎的收據在我們這開銷銀子,這比我們自己買運要便宜而且風險要小——五倍的利,漢狗子的商人會拼命給我們送藥送鹽巴的!”

    仁巴聽了不由暗自欽服:這位故扎夫人手握智珠,真個不含糊!因笑道,“故扎最發愁的就是藥。我們的人混進內地買藥根本不行,漢人怕犯了傅恆的軍法人財兩空,也不敢帶藥去賣。在內地開錢給他們,這辦法好極了!不過,爲甚麼要租園子呢?”

    “我要見乾隆,又進不了他的院子。”朵雲微笑道,“我在獄裏聽他們閒說,乾隆這個人愛玩、愛作詩、愛騎馬打獵、愛女人仁巴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朵雲。

    “要買些美麗的女孩子養在我的園林裏。”朵雲微笑道。

    “博格達汗他……會中我們的計謀嗎?”

    “會的——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派一個兄弟回金川,向我的丈夫報告這裏的一切!”

    小奴隸嘎巴接受了返回金川向莎羅奔報信的命令。他其實是個漢藏混血兒,今年才十五歲,長得個子不高,臉盤兒、眉宇神氣、膚色都是漢人形象兒,只那雙大眼睛,微微外張的鼻翼略帶藏人模樣。他的父親原是漢軍正紅旗下的包衣奴,雍正年間跟着“模範總督”鄂爾泰門下跑差。雍正十二年鄂爾泰在雲南“改土歸流”激得苗人全省皆反,苗王七十二山寨嘯聚兵馬,打得各府各州官員魂不附體,鄂爾泰的政令不出省垣,州縣府治互不能聯絡,都困得孤島也似。在一次向大理縣送信歸來途中,嘎巴的父親被苗人俘擄。在苗寨被囚三年,張廣泗率兵平亂,舉火焚寨的夜裏他悄悄趁亂逃出來。此時鄂爾泰病死,掌旗牛錄是張廣泗手下一個戈什哈,處置逃奴叛奴除了“殺”沒有第二個字。因不敢回旗,遊魂似的在雲貴川討飯渡日。卻又被下瞻對的班滾捉了去爲奴。班滾兵敗逃往金川,裹攜着又到了大金川。班滾自己就是寄人籬下的人,手下奴隸就更苦不堪言。從背糧運鹽這些粗活計到炒酥油糌巴拈牛羊毛繩支火造飯……一樣不到就是一頓鞭子。在一次刈草中他偶然相識了大金川藏人故扎首領的女奴彩瑪,相濡以沫的勞作生涯由事生情因情至愛,悄沒聲的就有了嘎巴。直到色勒奔莎羅奔兄弟二人爲爭朵雲同室操戈,色勒奔決鬥不敵而死,莎羅奔掌握金川大權,又逢清軍兩次來剿,嘎巴的阿爹身世如此坎坷漂零,精明的莎羅奔一下子看中了這個兼通滿漢苗藏言語的漢子,提升了作自己的隨從參贊,雖沒有脫去奴籍,在金川也是頭面人物——際會遇合窮通貧富,一榮皆榮,一損俱損,是古今遍天下的通理,彩瑪就成了莎羅奔的女管家,嘎巴自然是朵雲的得意隨從。

    沾了能夠精熟漢語的光兒,嘎巴又身攜吏部頒發的正牌子“把總”委任文書,一到武漢便向兵驛投宿。因是金川前線營前效力弁官,從漢陽向西都由專設的官艦運送,水舟陸馬五十里一站,兵驛裏無分晝夜大夥房不息火,米飯包子饅頭紅燒肉管夠。運糧的運餉的運藥物被服鍋竈雜什物件的軍需官絡驛不絕。嘎巴身負重任,也不甚敢和這些人兜搭。但覺入川以來,一路走一路全是軍官,全是兵驛,氣氛愈來愈緊張。進了成都郊外,計程走了將近兩個月,天氣早已到了仲春三月。從竹籬、養馬河、龍泉驛到清水屯一帶數十里,新竹叢畔綠柳蔭裏,連連綿綿大纛小旗營壘相望旌麾蔽日都是營盤連接,一色的牛皮帳蓬望不到邊,饒是嘎巴見多識廣,兩次金川之戰中廝殺過的人,見如此雄壯軍威陣勢,也不由得暗暗心驚。

    爲怕被人識破行藏,嘎巴沒敢進城,繞城南走了半匝,在雙流鎮軍驛裏住了一晚上。他心裏犯嘀咕:再向西走,不知自己帶的官銜護照還管用不管,是換了民夫裝束走,還是用錢再買一箇中軍傳令戈什哈的牌照之類混人金川?嘎巴早早吃飽了飯,在西院一側廂房南頭一間曲肱而臥,嚼着檳榔盤算着,直到戍初時牌,天將斷黑時,方要朦朧入睡,忽聽見東邊正院腳步雜沓,像是一羣人被趕進了兵驛,夾着有幾個人粗聲吆喝訓斥:

    “都靠牆根站——靠牆根!操你——閨女的老雜毛,夾腿捂肚子的犯甚麼毛病?”

    “你——站那邊!”另一個尖嗓門兒叫,“誰叫你坐啦——瘸?你不來金川,就變成瘸子了?!”

    “你!”又一個人吼道:“這是甚麼地方兒,扒褲子拉雞巴就撒尿?”

    接着便聽“啪”的一聲耳光聲,撒尿人帶着哭腔的申辯聲、訓斥聲,還有人央告:“求老爺叫這裏爺們多賞一碗飯……我有消渴症……委實走不動路……”“消你媽的蛋渴!”還是那個尖嗓門兒罵道:“你就是開藥店的,自己的病不治跑來跟老莎勾手兒,跟他媽朝廷過不去!渴死你餓死你個***!”

    “算了算了老劉!”一個人象是領頭的喝止了衆人吵叫,對尖嗓門兒道,“這幾個傢伙明兒送到傅爵爺手裏,不定活得活不得呢!你這是走累了,拿他們撒氣兒——留着點精神,我去和驛長官說說,先吃頓飯,將就住一晚。明兒鬆快着就進城了,交差完事兒回大營!”

    十二檢校場風雪點營兵據虎帳豆徂恤民瘼——

    嘎巴早已聽得雙眸炯炯,不言聲蹬靴子起來。早見各屋燈亮,住宿的軍官們有的圍桌說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在院裏提着刀胡砍亂刺,還有揹着手看星星,哼着曲兒瞎轉悠,捏嗓兒裝女人唱崑曲兒,憋嗓兒唱銅錘的各色各樣不等,嘎巴也不理會,轉到前院門口,果見一溜兒黑影垂頭喪氣站在東牆根,搔癢揉屁股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見幾個驛丁在茶房門口賣呆閒磕牙,便踱過去,指着東牆根問道:“他們的,甚麼活計?”

    “回爺您的話了!”一個麻桿似的高個子驛丁正磕瓜子兒,忙吐了皮兒,在茶房門口一躬背陪笑道:“——一聽爺說話,準是傅相爺從科爾沁調來的軍爺——這起子人是兩廣內地跑單幫的,專門販藥材鹹鹽給莎羅奔,犯了傅相爺‘資敵七殺令’。原來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軍營正法,這一撥兒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賈良民犯令押赴行營審讞決斷’才活下來的。押送兵士不耐煩,訓斥他們,敢情驚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嘎巴只“嗯”了一聲便轉身而去,裝作看稀罕的湊近那羣人。但天色太暗,影綽只能見個大概,一共是八個人,繩穿縛胳膊蚱蜢似的一串兒,老的只有一個,粗形容兒五十歲上下,其餘的都是三十多歲樣子,嘰嘰噥噥猥猥瑣瑣,一望可知都不是金川人,頓時放下了心。他轉着念頭想問幾句話,卻見一個墩墩實實的小軍官過來,陪在他身邊一個兵嘻皮笑臉一頭走一頭說,卻是一口川腔:“好老闆兒你咧……雖說這驛站留官不留兵,這是傅大帥親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兌,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們走一天山道,累扒了,這近處又沒有別的驛站,住客棧犯傅爺的禁令——兩間房,只兩間!明兒早起咱走路……傅大帥訓令裏頭說的,各路人馬打老莎,誰不同力把誰殺!這黑天兒跑了一個,你老人家也有責任不是?”……那軍官走着聽他軟磨硬纏,站住了腳,移時才笑道:“憑你‘辣子不麻花椒兌’這句鄉音,留你了——我還得防你打了敗仗,帶敗兵砸我這驛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桿個子:“老刁,北頭兩間廂房給他們。一間三個兄弟住,一間塞他們八個——咱們說好,看犯人是你們的事,驛站不管——叫大夥房剩萊熱熱,管他們吃飽完事兒!”說罷晃搭晃搭悠步兒出去了。

    這邊那位兵頭連聲道謝,送背影兒點頭哈腰,“您老好走——”轉臉命令手下:“老馬老何,這夥子死屍北屋裏趕起!老馬看人,輪流吃飯,咱們吃完了再說這些龜兒子!”一轉臉又見嘎巴站在身後,燈影下見他戴着素金頂子,七品服色,便知是個把總,慌得一個千兒打下去,笑道:“自顧忙這些臭事情,沒看見總爺……你老吉祥!”

    “他們的幹甚麼活?”嘎巴指着哪串蹈蹈北去的黑影問道:“髒的!臭的——你們從哪裏來?”那兵頭顯見是個老兵痞,順着他的腔嬉皮笑臉也變了蒙古調兒:“你老的北京蒙古來?這是一羣賣藥材的——賣給莎羅奔的龜兒子的!我的清水塘子卡口上的伍長!捉了他們送大帥帳殺頭的!”

    “藥……材?”

    “就是金創藥的!啊——比如刀砍上去——”兵頭用手砍了一下腿,比劃着說道:“流血的不流了!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

    嘎巴裝着不懂,半日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有趣的,你叫甚麼的?”“回總爺的話,小的名叫白順。”兵頭指着北邊過來的一個黑影子,“他叫馬鎖柱——那個看犯人的叫何狗兒……”正說着,姓刁的麻桿個子在東院門口喊:“吃飯了!”黑影子答應一聲:“哎!就來——我們白頭兒正和長官說話兒。”嘎巴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尖嗓門兒,點頭笑道:“他的嗓子很好的——賣梨的嗓子——你們吃飯的,吃過了我的那邊說話解悶的!”說着便轉身,白順又追兩步,問道:“請問大人怎麼的稱呼?”嘎巴一擺手,順口說道:“格尼吉巴!”

    “割你雞巴!……”白順站着愣了半日才悟過來,捂口兒葫蘆一笑,顛步兒去了東院。一時便聽馬鎖柱和一羣人的狂笑隔院傳過來。

    嘎巴,踅身出了驛站,想了想,在驛站口兜了一轉,買了四隻燒雞,又到一家小雜物門面買了幾斤關東老菸葉,因見有蘭花豆兒,撮一個嚐嚐味道不錯,也買了二斤,鼓鼓囊囊抱回驛站放在桌上,一邊咀嚼蘭花豆兒,一邊思量歸金川之計:清水塘——他太熟悉了,過去兩站之地就是大金川!這幾個兵有沒有點用處呢?在清水塘設卡,虧這位傅大帥想得到,那邊過去都是沼澤地,外人根本不敢過的地方啊!傅恆這麼樣布兵,葫蘆裏買的甚麼藥?狐疑之中想到清兵勢大,嘎巴又復隱隱憂愁……正自胡思亂想,聽得外邊腳步聲由遠及近,接着便是白順的叩門聲:“格大人在這間屋住麼?”“在的!”嘎巴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喚自己,咧嘴一笑大聲道:“你進來的,我的格尼吉巴!”因聽白順“卟哧”一笑,進門猶自笑得臉上掛不住,問道:“你笑的甚麼?我一路的來,都笑!我問的不說!”

    “給大人請安!”白順瞟一眼桌上的大包小包,滿臉堆笑行禮起身,說道:“不是小人無禮,大人的名字這個這個……”

    “甚麼這個那個的?”

    “……是罵人的話……”

    白順口說手比,好容易才把意思說明白了。嘎巴放聲大笑,抱着凳子道:“你坐的!你的夥伴哪裏?哈哈……割你的不割我的就好!阿爸說這個名字是‘小鷹飛翔’,沖天的好!”白順忙頻頻點頭稱是:“小鷹飛翔!嘖嘖……自然是沖天的好……大人是從……科爾沁調來的?”

    “溫都爾的——大草原的!”嘎巴十分豪爽地大臂一張,“張家口的練兵,阿爸的喀喇沁左旗的將軍,送我傅恆營裏殺人放火的!”見白順橄欖腦袋招風耳,小眼睛眨巴着聽得傻子似的,又補了一句,“不殺人放火膽子小的,翅膀軟的,飛不沖天的!”

    “那是那是一一”

    “你吃的!”

    嘎巴推了一隻燒雞給白順,自綽了一隻,撕下雞腿,淋淋漓漓張口就咬,日中嗚嚕不清說道:“我要帶兵,阿爸說官兵朋友的!見了傅恆我就升千總的!……大夥房的不好吃,沒有茶磚,肥肉的不好——你的朋友不來?”白順略一辭讓,也拿起一隻,試着咂了一口,見這個蒙古小軍爺毫不在意,也就放肆大嚼,口中咕噥着仍在奉迎:“千總就是管帶大人了!管帶大人,您老要帶兵,準是這個的!”他伸出油漉漉的大拇指比劃了一下,“一仗打下來,嘿!遊擊、總兵、副將、將軍——您就往上升吧!蒙古人升官快着呢!——你說馬鎖柱!你聽,他的腳步聲,來了——先人闆闆的,鼻子倒靈!——可惜傅大帥禁酒,不然這牙祭打得美羅!”說着馬鎖柱已笑嘻嘻進來,見禮寒喧好話一車,坐了就吃,卻奉承得不同:“爺是英雄的!將來長得大個子的——比莎羅奔還要雄壯!”

    嘎巴正啃雞頭,便扔了,問道:“你見過莎羅奔的?”

    “……沒有!”

    “他雄壯的?”

    “嘻嘻……我聽說的……”

    嘎巴連連搖頭,說道:“這個鹹的,你們吃的——留一隻給你們夥伴吃的!我的不要大個子,不比莎羅奔,格尼吉巴就是格尼吉巴的!”說得白馬二人笑得捧着燒雞渾身哆嗦。嘎巴這才套問軍情,說道:“我剛從東北來,金川的不熟。傅大人不知調我哪裏差使的。哪一路的兵莎羅奔的多?我去!北路?西路?南路?”

    “南路是兆惠軍門指揮,西路是海蘭察指揮,北路是麻子馬光祖指揮。”馬鎖柱撅了雞骨頭吮吸着骨髓油,津津有味咂舌兒說道:“您老一路過來見的這些營盤,都是川軍綠營,調過來專門策應北路和南路的,哪頭出事照應哪頭,統由傅帥爺居中調度。現在他老在成都,一入夏就把欽差行營移到汶川,過秋入冬金川沒了瘴疫,三路齊壓——嗯?”他用兩手掐緊燒雞,“莎羅奔的逃不掉,大小金川一個耗子也走不掉!”嘎巴笑着吃蘭花豆,說道:“西路的沒有策應?北路南路我知道的,爛泥塘陷阱的多,死了的多多!”“雖說死了的多多,我們的人更‘多多’!”白順吃了飯又吃燒雞,吃了自己一隻又吃嘎巴剩的多半隻,已是脹得臆怔翻眼兒,肚裏作怪,將沒有啃完的雞腔遞給馬鎖柱,提起最後一隻雞笑道:“‘官兵朋友’的!這隻雞我送何狗兒的吃,回來還陪大人說話的!”說罷一路打呃去了。嘎巴便問馬鎖柱:“馬光祖的甚麼人?他的厲害,海蘭察的厲害的?”

    馬鎖柱費了老大的事,總算把一團雞筋剔出來,心滿意足的嚼着,笑道:“當然是海軍門厲害,那是獨當一面的豪傑!馬光祖廖化清兩位軍門都是莎老爺兒的手下敗將。北路軍好比打驚了的兔子,是整軍過後重新建制的,帥旗都叫莎羅奔奪了去,至今沒有軍麾軍旗呢!兆惠軍門海軍門軍中號稱‘紅袍雙將’,都是了不起的角色,海軍門走西路,他路熟,曾跟着阿桂中堂爺到過刮耳崖——那是打不敗的將軍!”嘎巴點頭,他當然知道兆惠海蘭察都是慣戰悍將,思來想去,已經知道了傅恆佈陣大概局勢,再問,這個大頭兵也未必能說出甚麼子午卯酉,便轉了話題,問道:“傅恆大人怎麼樣的?整軍的嗎?殺了多少壞壞的……兵?”

    “傅中堂帶兵有門道的。”白順已是解手回來,一臉鬆泰笑着進來,接口說道:“北路軍打敗,敗兵跑得滿四川,到處‘壞壞的’——就象這裏,燒雞沒有——”他指指菸葉,“煙也沒有的——擺出來就搶了的。還有女人,白天也不敢出門,出門就那個那個——弄了的!”

    “傅大帥到成都時,成都還在戒嚴。”馬鎖柱沒有自順那麼饕餮,細嚼慢嚥品咂滋味地吃着,嗓門兒也不似方纔院裏那麼尖細,說道:“散兵遊勇全省亂竄,逢店就搶,見女人就奸——象這樣的驛站,當時都是稀爛。大帥下令各處綠營張出告示:不管哪個建制的兵,一律到就近綠營報名歸隊,附近沒有綠營到縣丞處歸隊,三日之內不歸隊,按盜匪論罪,捉到就地正法!

    “一半天金川就安定了。各綠營收容所的兵,全部護送成都,在西校場整頓歸營。兵認官按冊錄名登記。聽說沒有按時歸隊的有二百多人,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傷兵,都在各營放炮殺掉了,半點沒有含糊!

    “大校軍那日是十一月初三,四川這地方地氣熱,這季節正在換冬衣時節。校場西邊是傅大人帶的三千中軍,都換的簇新棉衣,旗甲鮮明。東邊是殘兵敗將,一個個破衣爛衫灰不溜秋都是叫花的樣兒。好好的天氣,快晌午時候變了,雲壓過來風颳過來,先是雨,接着雪也下來了,雪攪雨雨夾雪,校場上暗得天上扣了一口鍋似的。我穿的新棉衣都淋透了,站在校場口守門,風過來刀子似的,渾身都凍硬了。

    “傅大帥站在將臺上訓話,‘金川敗仗,罪在訥親張廣泗二人無能誤國,與三軍將士無干。朝廷獎功罰罪,已將訥親張廣泗處死,其餘人等一律不予追究,損毀百姓物件什佰事出有因,殺傷良民淫掠婦女者要依軍法辦罪。傅恆到此,奉賜招撫大任,必以精白之心上對聖主、下臨三軍,禍福榮辱甘苦與三軍一例……’講着,‘唰’地撕開袍服,連油衣一齊摜到臺上,只穿一件玉白短褂,雙手按着桌子。他的親兵戈什哈接着也便脫衣,都垛到臺上。大帥指着西邊中軍喊:‘羅貴!中軍全部脫去外衣!’

    “東邊的人員說衣服不齊整,也還都穿得暖和,統手縮脖兒抓耳搔腮都聽得不耐煩,聽這一聲,都愣了!傻看着,西邊軍士已經解衣脫袍,連脫衣動作都齊整一致,一陣解刀佩刀聲響,仍舊挺風淋雪站得石頭柱子一樣!

    “‘冷不冷?’大帥臉色板得鐵青,問西邊的人。就聽那些兵們齊聲大喝,‘大帥不冷,我們不冷!’大帥又轉臉問東邊,‘冷不冷?!’東邊這羣東西他先人闆闆的,真是龜兒子養的,你猜怎麼着?放拐彎兒屁似的一片聲嚷‘不……冷’,只有一個傢伙叫得聲音尖,象半夜裏遇了鬼,驚乍着喊,‘西邊的不冷,老子也不冷!’大帥看着東邊,叫道:‘自稱老子的站出來!’

    “一個小個子幾步跨隊出列,單個站在將臺下,梗着脖子說:‘傅帥,就是我!’

    “‘你是哪個營的?’

    “‘原張廣泗部下沙原和參將左二營守備賀老六!’

    “‘賀老六?官名?’

    “‘報傅帥,官名沒有!’

    “‘爲甚麼自稱老子?’

    “‘報傅帥,莎羅奔打我不服!我的一百兵沒有傷亡!我不見得比西邊這羣丘八弱!’這小子也真的潑皮膽大,回身大喊一聲‘跟我進下寨的兄弟們脫衣!’衆人懵懂着,東邊隊伍裏已有一羣人脫了衣服,有的裏頭沒穿內衣,竟脫得赤精打條,梗着脖子雪雨地裏站!

    “大帥盯着這羣人,足有半袋煙辰光,突然桌子一拍,大聲說:“好樣的!像傅恆的兵!賀老六歸隊,晉升你參將銜,補缺遊擊!’用眼掃着校場接着說:‘出兵放馬斬頭瀝血,誰都知道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勾當,死都不怕,還怕冷!軍營裏講究的就是殺氣,有氣你就跟着傅恆老子我幹,升官發財立功名;沒氣給你盤纏,滾回你家熱炕頭!’這一來,激得滿校場上萬的兵炸了窩,東邊的敗兵也都甩掉了號褂子破衣,跳腳大叫:‘我們跟着傅大帥幹!’‘誰孬種是婊子養的!’……連我們站崗的川軍都心裏火燙似的,冷的不冷了,縮脖子的也伸直了,號褂子也扔掉了——也真是日怪,還是那個風,還是雨夾雪,愣是不冷!”

    講到此處,嘎巴和白順都聽得入神,連馬鎖柱彷彿也墜入了當時場景的回憶,忘了手中還有半隻燒雞。半晌,白順捏了一顆蘭花豆扔進口中,咯嘣嚼着,一笑說道:“大帥現在還在整軍,整的是川軍——老子們在前頭,泥裏水裏黑天白日向金川推進,他先人闆闆的在後頭鮮菜大肉攮搡着,一個個吃得肥肥白白,還要進城串館子看戲!美死這些龜兒子們了!”

    “漢人的不好,都是你說的龜——龜兒子的!”嘎巴心念一動,何不趁機和這三個“龜兒子”一道去清水塘,到卡子邊多少關口驗證關防都省了,說着一笑,“一一你們不是的!——你們在成都的幾天回去?——我要去清水塘看看的!”白順問道:“格爺,您的真要去?那地方不好不好的!您不是……要見傅大帥……升官的麼?”

    “升官不急的,那是一定的!”嘎巴笑着搖頭,從包裏順手拿出一錠大銀,“銀子龜兒子的,牛肉燒雞一路吃的!看完了回來見傅——大帥的——我已經去過前線光榮的!嗯……你們明白?”

    兩個人看那銀子,細小的銀臍周匝竹葉銀紋縱橫,薄底上一根銀筋絲蘿到頂,足足的九五成色,少說也有三十兩的半個台州元寶,在燈下鋥明發亮晃得人眼花。白順眼巴巴看着嘎巴把銀子收進鼓鼓囊囊的包裏,唏溜着嘴道:“……這個……得到軍政司籤個關防……”馬鎖柱暗地推他一把,口中道:“毯毛的軍政司——格爺去大帳報到,分派差使沒十天下不來,再去軍政司籤那個鳥關防,不定就去不了了呢!甚麼屬關防,我們過來過去,哪道卡子不識得我們?誰驗過關防?”

    “如果的不方便,”嘎巴無意間碰了一下那個包,裏邊立刻傳出銀子碰撞的聲音,“我的就先報到。清水塘的不去,別的地方去一樣的,打仗的殺人放火的就行。”白順忙笑道:“格爺,兄弟跟您的對了緣份,大大交情的!到我清水塘玩玩的,那裏我的當家的!關防的不要——一路熟人的,我們三個就有關防,我們的臉就是關防的!”

    嘎巴愣了一下,哈哈笑着點白順的鼻子:“噢哈!你有趣的……你的臉關防的,哈哈……”

    傅恆剿撫金川欽差行營設在成都西城。這裏原是四川巡撫衙門,巡撫金輝是革職留任戴罪從軍的人,未到傅恆蒞任,早將衙門灑掃庭除,衙門裏親兵戈什哈一個不帶,留給傅恆作護衛,卻攆了成都知府與成都府首懸合署辦公,帶着師爺書辦守在知府衙門隨聽傅恆傳喚指令。傅恆頂尖聰明睿智的人,不用猜便知金輝沒了訥親這座靠山,這番殷勤不但省了重建欽差行轅開支銷耗,往實裏說金輝平素爲官也還謹慎清廉,也不好過拂這番美意,也就笑納了。

    嘎巴和幾個小兵在雙流軍驛裏議論傅恆練兵有方,傅恆此刻在總督衙門簽押房西的花廳裏剛剛會議過,傳令成都知府鮮于功、城門領張誠友來衙訓令整飭成都治安。

    會議剛散,所有的軍將都離去了,只有北路軍副統領廖化清被留下來,金輝欲辭未辭,在花廳中間的金川形勢大沙盤旁巡邏,見傅恆沒有逐客的意思,安了心,幫着小七子開窗放屋裏的煙氣,擺放凳子收拾殘茶,又招呼叫大夥房,“給大帥清飩一碗銀耳湯,泡釅釅的茶來,大帥要熬夜……”傅恆倒覺不過意的,笑道:“老金,交待一個戈什哈管事的聽小七子招呼就成,那些事叫他們下頭人辦。其實,就這樣會議,你要忙就說一聲,在衙辦事就是。這裏說治安,是川軍有不少進城惹事生非的,你還是留任巡撫,聽聽也好——來,這邊坐坐。”

    “是,中堂!”金輝這才揩手踱過來,提着袍角坐下,不言聲將兩杯茶一杯捧給傅恆,一杯遞給廖化清。傅恆笑着拍拍金輝肩頭,對廖化清道:“不要小瞧了我們這位老兄,當年雲南苗叛,全省糜爛,東川府九縣縣城全部破潰,只有他帶全縣衙役和百姓死守不退,頂了三個月!——把家當都分給了守城軍民,到底也沒有失陷!張廣泗大軍入滇,又管看護糧道,爲保一萬石軍糧,二百個人又和兩千苗人對峙,打了一天一夜,援軍到了,他也累暈死了——這還是個文弱進士出身,要會武,指不定怎樣英雄呢!老金——別整日霜打蔫了兒似的,又沒有死了老子娘,振作一點,你那點子事皇上心裏有數,傅恆也知道你!”金輝是個內向人,聽傅恆述說自己履歷如數家珍,心裏一陣酸熱,幾乎就要墜淚,忙斂神微微一笑:“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傅相來,我一定重新打起精神,政務上料理好,還有運糧餉民夫調度徵用,都是傅相一句話的事兒。”

    說話間銀耳湯已經端來,小七子又給金廖二人各換一杯釅茶,退後一步稟報傅恆:“主子,成都府、城門領來了,在簽押房那邊候着。”

    “你去請他們稍侯,我和廖將軍再交待幾句話就叫過來。”小七子答應一聲回身便走,傅恆叫住了,“廖將軍上次在下寨槍傷了肺,既有銀耳,包二斤交給他的戈什哈帶去——哦,給馬光祖也帶二斤。”他滿面倦容,起身到銅盆裏撩水洗了一把臉,仔細揩乾了歸座,對廖化清道:“留你沒有多的話,馬光祖先回刷經寺調度人馬。你開會來遲了一點,再交待幾句。”見廖化清要起身恭聽,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今年春寒,本地人說逢這年頭金川有瘴氣,所以一定要秋冬季動手。南路軍兆惠那邊步步爲營向小金川推進,因爲那裏泥淖太多,易守難攻,北路還是主戰場,因爲有個下寨,畢竟容易穿插。訥親的計劃原本沒有大錯,漏子出了兩條,一是料敵不清,道路不熟;二是我軍沒有聯絡辦法,不能互相策應,各自爲戰,反被莎羅奔各個擊破。”

    廖化清點頭,說道:“是!打着打着敵人就沒影兒了,偷襲刷經寺,截鬆崗糧道,軍情都送不到中軍。我們就象死蛇,一截又一截斷開由着老莎擡掇!”

    “莎羅奔已經把所有的糧食鹽巴被服運到了刮耳崖,老人女人和孩子也都移過去了。”傅恆捧着銀耳碗,目光在燈下閃爍,幽暗得發綠,“想必是要在那裏死守!或是那裏有通往青海西藏的道路也未可知——我已經寫信給嶽鍾麒,叫他着意偵察,有路就堵死它!”廖化清道:“莎羅奔看來是不肯面縛投降的了,四萬藏兵在大小金川周旋,三萬老小到刮耳崖!大帥,這些藏人我佩服,有血有肉有骨頭。我最怕他們來個聚族自焚,我們臉上就掛不住了。”傅恆嘆息一聲:“我也耽心……最好是在大小金川混戰中生擒了他——現在沒有開戰,說這個話未免太早——不說這些空話,海蘭察飛鴿傳書,他營裏傳喚將佐,用的是嗩吶,千總以上的官,每人一個號譜,夜裏打亂了陣,嗩吶一響,就知道主將在哪裏,吹嗩吶叫誰。兆惠是用的牛角號,道理也是一樣。方纔想了想,你們是鳴槍叫人,恐怕不成,因爲莎羅奔也有槍,土槍鳥銃火槍都有,你打槍他也打槍,響成一片就分不出信號——要改。就用他們的辦法,總而言之要一聯就通,哪怕你們學雞鳴學狗叫呢,我不管。這邊是主戰場,聯絡更是要緊,和我聯絡、自己營裏上下聯絡、和策應軍營聯絡,都要有死章程。戰場上,聯絡就是呼應,就是戰機。你要想清楚了。從伍到哨、隊、棚、營,各級長官上下左右,一是打散了怎樣聚,二是臨時調動怎樣傳令,摘韭菜樣一根一根理順了。和我至少要有三種聯絡辦法,和川軍至少有兩種——還有糧食供應,開了三次會議了,這是不消細說。有備而無患,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就這些話,比如探測道路、輜重運輸,有些細務,回去和老馬再合計一下,缺甚麼速速報我。”

    廖化清一邊聽,手掐指頭記憶,聽完起身,單手平胸“唰”地一個軍禮,說道:“爵爺放心!”接着便複述傅恆命令要點。傅恆滿意地點點頭,見他要走,又叫住了問:“你那裏有五門炮?鳥銃多少支?”

    “回大帥,二十五支!”

    “把我衛隊鳥銃再撥給你十五支。我有三十支足夠用的了!”

    “謝大帥!”廖化清激動地說道:“我一支也不要。這仗打不贏,我和老馬說了,二十五支鳥銃全向我倆開火,把我們打成馬蜂窩擡屍見您!”

    “我不要你們馬蜂窩,我要莎羅奔!——炮隊要拉上去,走得慢也要拉!”

    “是!從清水塘水運大炮,不算慢。火藥——遵大帥的令,都用油布包了外用蠟封——還要回大帥,莎羅奔也有十幾支鳥銃,也有炮,請大帥留意!”

    傅恆笑道:“金川不產硝、硫磺,他能有多少庫存火藥?小金川的炮繳還了官軍,大金川沒有炮。十幾枝鳥銃還要用來打我的傳信軍鴿,這麼大戰場,那麼點東西是胡椒麪兒——懂麼?是個‘味道’!好——放心去辦差吧!”廖化清“啪”地一個轉身,佩劍馬刺叮噹作響去了。

    這邊小七子去傳令鮮于功張誠友進見。傅恆笑謂金輝:“有人說敗軍之將無以言勇,我看不見得,馬光祖廖化清都是莎羅奔打殘了的人,北路軍帶起來,士氣不比兆惠的低。馬光祖三月天打赤縛,在小黃河口探路,差點陷進泥淖裏。廖化清和當兵的一起拉縴兒拖炮,一身傷疤亮出來,兵士們病號都起來跟着上去了——”說着,見鮮于功張誠友捧着手本一溜小跑進來,對金輝道:“你和他們講,進城的兵都是川軍,要全部趕出去!”說罷,要水漱口,坐在卷案中間,抽出北京南京遞來的驛傳信,用剪子一封一封剪拆。鮮張二人請安行禮也沒有理會。

    “川軍綠營調來這兩萬人,是爲策應馬軍門兆軍門兩路人馬用的。”金輝輕咳一聲說道:“不是讓他們到成都這個花花世界享福來的。我昨個兒便衣出去看了看,雜在人羣裏的兵觸目皆是,有的遊擊千總帶着馬弁騎馬進城,趾高氣揚,有的採辦大車小車沿街買雞……買牛羊肉,成都市面上黃豆價漲了一倍,雞肉漲了兩倍,牛羊肉也漲了七成,採辦前頭走,買菜的百姓後頭搗着脊樑筋罵。還有串茶館聽說書看戲的,直出直入。有的軍官還和商人在飯館裏混在一起——這太不成體統!傅大帥早就有禁令,所有軍官兵士不奉命不許進城,兩位老兄竟是視而不見!”

    鮮于功和張誠友都低頭垂手站着,不時瞟一眼伏案看信的傅恆。聽完金輝劈頭蓋臉這番訓戒,鮮于功翻翻眼皮清清嗓子,卻沒吱聲。張誠友道:“川軍西營管帶賈清源到卑職衙門說過,兄弟們在城外住,有些吃的供應不上,請允准進城採辦些打打牙祭;還有些藥物,頭疼傷風的長疥出癬的,軍醫照料不來;說這事請示過鮮于太尊,照先頭營例,每日允許出營一成五①,卑職不敢自專,請示了太尊,才放人進城的……”

    ①一成五:即百分之十五

    金輝便目視鮮于功。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方臉細眉鼻如懸膽,白晰的臉上,脣下留着修得極精緻的八字髭鬚,白鷳補褂下露着一條黃腰帶,一望可知是個黃帶子宗室子弟。他穩穩地站着,微一呵腰道:“回中丞。成都城外是頭一次駐兵,賈大人親自來衙說,兄弟們吃不上青菜,帳房潮溼,過了病氣傳起疫來不得了。因此就允許了——據卑職想,這是軍政軍民一體勞師助戰的好事,從進城兵士情形看,大體也還安份,並沒有擾民的事——”他擡起頭看着金輝,微笑着繃着嘴脣,彷彿在說:“就是要頂你一下,你怎麼樣?”金輝嚥了一口唾液,說道:“不行!從明天起,所有在職軍伍人員,一律不許入城!”

    “回大人,”在旁的張誠友囁嚅着道:“這麼晚了,怕傳集不到人……鮮于功也道:“這又不是敵情,何必急在一時……”

    傅恆看着文書信件,似乎裏邊寫的事情惹得他煩躁,聽他們羅唣,將文書一推,問道:“金中丞說話不頂用了麼?”

    好半日鮮于功才道:“大帥……哪能呢?卑職們不敢那麼眼皮子淺。卑職的意思……”

    “你知道‘一成半’是怎麼回事?”傅恆站起身來,背手踱步說道:“莎羅奔派四個細作站在城門口數數兒,就能算出策應軍人馬總數兒!”他倏然回身,皺眉說道:“你說不擾民——萊蔬糧肉漲價就是莫此爲甚的擾民!”有這幾句話,金輝立刻膽壯起來,言語也顯得有了底氣:“成都不是前線。前線將士,馬軍門的兵只有冬瓜南瓜紅米飯,兆軍門就是泡菜就米飯,海軍門的兵更苦,十天才能吃一斤鮮青菜。這裏乾爽地面扎帳篷,豆腐豬肉青菜要甚麼有甚麼,還要用軍費買黃豆,三斤黃豆換一斤雞打牙祭!黃豆價漲,雞也沒了!叫鬆崗刷經寺和清水塘這些地方駐守的軍士們知道了,前後方如此旱澇不均,他們是甚麼想法兒?”傅恆問道:“三斤黃豆一斤雞是怎麼個換法?”

    金輝苦笑了一下,解釋道:“黃豆產自奉天,吉林黑龍江,軍費補貼運到四川,自然比市面便宜,八分一大斗朝廷要貼進去三分。三斤黃豆出一斤豆腐,可賣到一斤毛雞的價,老百姓還能落下豆渣……”他沒有說完傅恆已經明白,笑道:“——我已經清楚。鮮于功,從明日起,庫存黃豆封存,軍庫也一樣,還有湖廣也照此辦理,三日之內盤清底帳,兩省統一用黃豆換活雞,仍是三兌一。把活雞活兔全部供應南北兩路兵士吃,還有蘿蔔、蓮藕這些易運易儲的菜,也折價照此辦理。”金輝怔了一下,說道:“是。”擡眼想問甚麼,沒有言聲。

    “今兒一天會議沒離這個屋,我們一同外面走走。”傅恆雙臂伸張大大舒展了一下,吩咐小七子,“給我更便衣。那邊書辦房裏我見還掛着幾套便衣,咱們一道逛逛成都夜市。”

    小七子忙答應着,便張羅給傅恆更衣。自亙古以來,陪長官上司隨喜遊散,是下司官最巴望不得的事,鮮于功張誠友也自心裏歡天喜地,忙不迭過書辦房胡亂挑了兩件青布夾袍穿上,站在階下候着,傅恆和金輝已經出了花廳。

    “我們兩個這身行頭,象不象茶商?”傅恆看看自己的灰府綢開氣夾袍、黑緞團萬字馬褂,又看金輝的藍團壽字褂,笑謂張誠友:“你兩位也很象賬房先生,我們算是一夥的——小七子,帶點碎銀子。咱們走——戈什哈一個也不許跟!”悠悠搖着步子沿儀門裏石甬道緩緩而行。金輝還在尋思方纔的事,說道:“大帥,黃豆換雞的事,做得不合算。聽說老範要去戶部了,他面兒上嬉哈,心裏很精明的……”

    張誠友和鮮于功也對視一眼,這裏沒有他們插嘴的份,心裏也不以傅恆爲然。傅恆輕鬆地甩甩臂,笑道:“出去一喊‘大帥’就不成了。我是老恆,你是老金,他們一個老張一個老李!——合算!我一算你就知道了——啊……這是石榴花香……真好啊……”他仰望着湛青的夜空深深呼吸着,徐徐說道:“豆子到了兵手裏,只是豆子而已,煮黃豆泡黃豆——豆芽也一缸一缸爛,茅房裏看,拉出的屎豆子豆芽兒都沒克化掉……”這一說幾個人都笑了。傅恆接着道:“……是你們提醒了我——到老百姓手裏它就又生髮生業了。磨豆腐賣豆腐可以變錢,豆渣老百姓也吃得下,榨豆油可以供應軍需,油價也能平抑,榨油豆餅能作飼料,窮極的人也能餬口,還可做成豆醬豆乳豆漿來賣,不能養家麼?軍營裏有雞肉吃,老百姓沒有雞,雞價高了養雞的興頭也就高了——大兵過後似水劫,百姓支差支響都是精窮,還要從戶部調糧賑濟……這個帳算給範時捷聽,他不笑不是忠臣好官!——還有北方調來的麥子、棉花,也要一例辦理——我當然不是說指望豆麥就能軍民兩興旺。這是思路,是我傅恆應該有的思路!”

    一般侃侃議論,不但見心思而且見胸襟。四個人心中且敬且佩且慚且愧,各人況味不一。

    十三邂逅逢賢臣詢邊情慨淫佚索城柬官箴——

    欽差行轅周匝半里內夜宵戒嚴,駐的都是傅恆的中軍。此時營裏早已熄燈,墳場一樣寂靜,只留一條通向西大街的衚衕,每隔三丈吊一盞寫着大大的“傅”字的米黃西瓜燈。燈下齊整兩行衛隊哨兵五尺遠一個,站得木頭樁子似的紋絲不動。只有兩名巡弋的遊擊管帶,見是傅恆出來,一挺身行了軍禮,退後一步讓路請行。傅恆也不言語,微一頷首答禮,迄邐出了巷口,纔回頭對幾個人笑道:“太肅殺了,兵兇戰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輕時作散秩大臣,詩詞曲賦都愛,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長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煙,都風流雲散無可奈何花落去了——現在來出兵放馬,講究摸爬滾打!人,真是不可思議……”幾個人聽了都笑,鮮于功道:“我讀過大人的《水亭詩遺》,嗯——‘我來遊白沙,徐行步無跡。還語覓食鷗,客至勿驚疑’……‘凍河青玉帶,輕撫透指涼’……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適閒優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恆連連搖手笑道:“現在別說是鷗鳥,就是碰到仙鶴也顧不到跟它湊趣兒了!倒想不到你還讀過我的赦顏之作!”鮮于功道:“大人詩風傳海內,直追昌谷格調,讀書人哪個不愛?《水亭詩遺》《滄浪夜譚》《庸齋茗話》《剪燭集》……”他也真個熟稔,扳指如數家珍,臚列了坊中傅恆所有著作,連揹帶吟夾着述評,聽得一身勞乏的傅恆腳步兒都輕快了許多。

    幾個人隨意散步說笑漫談,不覺已經穿了三個街口,到了關張祠堂。這裏雖說名字叫“祠堂”,其實堂字只佔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據傳是三國時蜀漢的點兵校場,後來人口漸密,已變成城中心的集貿之地,店肆館堂繞場蓋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應運而生。每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風大雨天氣,不但賣果子點心各類小吃如撈糟蛋、水煎包、酸梅湯、燒餅、餛飩、過橋米線、水粉涼皮、燒雞滷肉……甚麼的一應俱全,還有書畫、玉器、舊書、碑帖、煙、料器煙壺、唱本小畫、綢緞、磁器、花木、首飾、真假古董一類,擺得二十幾畝空場上密密麻麻。遊夜市的人比肩繼踵,沿着逼仄的小地攤圍成的衚衕來回滾移,買賣討價還價聲、販子們一聲高一聲低尖亮的沉渾的喑啞的如唱似詠的叫賣聲嘈雜不堪。傅恆從凌晨起,看文書料理軍務還有各地從軍機處轉來的諮文,中午小憩片刻下午又復開會議,覽讀阿桂紀昀尹繼善的來信,封閉在一間屋裏幾乎沒動窩兒,乍入這熙攘往來紛繁熱鬧的市井場地,比起虎帳籌兵的肅殺嚴威、軍書旁午的焦累,真有天懸地隔之感,渾身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子鬆馳下來。這個攤子上瞧瞧秦磚漢瓦,那個攤兒上翻翻碑帖字畫,甚至賣眼藥的、跌打藥、百補增力丸諸類的也湊熱鬧到跟前聽個興致盎然。衆人跟他走一處轉一處隨意說話消遣時辰,金輝也買了幾刀南紙,並連傅恆的薛濤箋、宋墨諸物都裝了在小七子的錢搭子裏,鼓鼓囊囊捱捱蹭蹭隨行遊蕩。

    不知不覺間的一衆五人已轉悠到場東北角。比起西、南、東三面櫛比鱗次環繞的館肆店堂,西邊的關張祠堂顯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點將臺上,和南邊一大片繁華嘈亂默默對峙。隱隱燈影之下,綽約看見黯黑的匾額上“目無魏吳”四個大字,將臺周沿今春生髮的青草和去歲黃去的枯草揉雜一起,遠看去斑駁陸離,近看倒崢嶸茂密,彷彿在各自陳示多少代以來的蒼桑春秋。也許因這廟祠帶着一般冷峻蒼涼之氣,古校場南邊都是熱火喧鬧的市廈,到北邊卻是又一種格調。一攤一攤的蘆棚都是帶字號的茶館,彈弦子說書的、說相聲演川調道情的、測字打卦、吞劍噴火、打莽式、踢鍾幡的,東一片西一片橫在將臺前面。留連之間,這邊唱那邊說,令人耳不暇聞。忽然,西北上一片聲鼓掌喝彩,傅恆張眼瞭望,燈火闌珊處圍了好大一片場子,場中間蹄鈴悅耳,一匹馬繞場奔馳,馬上一個女子單足踏背雙臂翼張,走馬燈般在場裏旋轉——原來是一夥走江湖賣藝的正耍馬戲。傅恆笑着向身後幾個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輝幾個正往一個茶棚走,聽見了忙重身過來。

    圈裏的馬還在繞場疾馳,此時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兩少三個蒙古裝束的男子看護場子。旁邊架子上掛着馬刀弓箭長矛套繩等類物什。繞場一圈灰線,界定圍觀人衆,挨近圈子的人都盤膝坐觀,三尺寬的馬道內圈在地下釘着胳臂粗的木樁,頂端離地不足二尺,卻不知做甚麼使的。再看那馬上姑娘,也是蒙古裝束,牛皮馬靴水紅滾黑邊袍子,在馬上時而倒立劈叉,時而鷂子翻身,單手支鞍平身旋轉……竟比尋常賣雜耍的平地獻藝還顯得穩當。人們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馬上金雞獨立,突然一個失手,倒栽蔥跌落直下,本來就手心捏得滿把是汗的觀衆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傅恆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緊,不及出聲,驚悸間只見女子右足蹬鐙,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順架扯過架上弓箭,竟是鐙裏藏身,挽弓搭箭,也難以看清她甚麼手法,只那箭一技枝倏然射出,繞場三週,十幾根樁子頂端已是各釘上了一技!

    “好!好!好!”

    看演馬的人起先驚愣了,驚傻了,此時纔回過神來,立即便是一陣轟然喝彩。銅哥兒制錢雨點般飛扔到場中。傅恆金輝都是常在校場巡閱點校觀摩比武的人,箭是這樣射法已是聞所未聞;這樣的準頭——周匝是擠擁不堪的人,無論哪一箭略有閃失得了?——又是暗夜燈下飛馬射出,如此驚人的膽量藝業真個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駭然。金輝湊在傅恆耳邊問道:“別是幻術,變戲法吧?”

    “斷然不是!這是真本領硬功夫。”傅恆看那女子滾鞍下馬謝場子,一老兩少任由人們歡呼鼓掌,也沒有抱拳遜謝那一套,便默默搭架子扯繩,要演繩技。倏然間,二十年前在石家莊看繩技,看娟娟月下舞劍的一段往事涌上心頭,那燈下草書舞劍詩,那駝駝峯上的桃林陣陣繽紛落紅……已經去得那樣久遠,只剩了一抹淡紅的記憶,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極近,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再看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已經脫掉了罩在外邊的袍子,長褲短褂都是銀紅色,腰束一條蔥綠絲帶,纖纖婷婷,婉然又是一個娟娟,只是膚色略深一點,兩條細眉眉尖稍稍挑起,帶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獷之氣。因湊進場子,端詳着正用手指理順頭髮的女子,用蒙語問道:“姑娘,你很有本領,也很美麗。是那個草原上飛來的天鵝?科爾沁、呼倫貝爾、溫都爾還是尼布爾?”

    那姑娘沒有料到這個地方還有人會說蒙語,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恆,眼中放出喜悅的光,深深向傅恆一躬行禮:“我們來自遙遠的車臣——請問大叔,您是哪個王爺的部屬?這麼大的天空,您怎麼也飛到了這裏?”傅恆拈鬚含笑,說道:“我是滿州人,家母和祖母都是從漠北蒙古飛來博格達汗身邊的——我叫傅恆,人們都叫我老恆,來此作茶葉生意。”

    “真太好了!想不到在這裏能遇到蒙古人的親人!”她喜歡得拍掌一跳,說道:“老恆!——我叫欽巴莎瑪①——阿爸,阿爸!這裏有我們的親人!”那老人早已聽見,核桃殼一樣滿是皺紋的臉綻着笑容過來,雙手一攤呵腰行禮,說道:“朋友,在這裏見到親人真是高興!——我叫欽巴卓索!”

    ①欽巴莎瑪:蒙語“燕子”的意思。

    “老恆。”傅恆再次自我紹介,笑着回禮,“用漢人的話說,這叫他鄉遇故知。車臣到這裏萬里之遙,你們不容易。”

    “是的朋友一一很難。”

    “路過了喀爾喀?”

    “還有阿爾泰山”

    “那麼——回部,霍集佔部也是走過來的?”

    “當然,不過我們都有馬。”

    傅恆還要問。車臣舉國大遷徒,已安置在尼布爾之南的大草原上,爲甚麼他們單獨飄零至此,但場上觀衆見繩架搭好,已等得不耐煩,嘩嘩地拍掌鼓譟催促。傅恆便含笑告辭,說道:“我現在在成都有家,歡迎你們到我那裏作客,沒有奶茶,我用烈酒相待——我的僕人會來請你們的。”又向莎瑪點點頭,折身去了。這一頓蒙古對話咭哩咕隆,任誰沒有聽得懂,走了老遠還聽有人背後說“原來這漢子也是個韃子”,傅恆也沒理會,繞將臺邊又向南踅,一聲也不言語。

    “大——老恆,”金輝走在他身邊,見時明時暗的燈影下傅恆神色若喜若悲,忍不住問道:“方纔那女子說了些甚麼?您象是有心事……”

    “唔?唔……”傅恆恍惚之間醒過神來,掏出懷錶就燈看,眼花得看不見長短針。小七子在旁噓見,笑道:“爺,短針到兩槓兒緣輳Φ潰骸白擼緣愣魅ィ庇侄孕∑咦擁潰骸澳閎ブ嵋簧講藕臀宜禱暗哪俏幻曬爬先耍灰裁魑頤巧矸藎晃仕親∧母齙輳魅漳閎ソ鈾牽乙退橋侍杆禱啊!彼嫘械南視詮駝懦嫌巡輝級醞謊郟睦鋨迪耄赫饢淮笏Ь每踉諭猓懷捎辛慫即褐模靠瓷狹四歉雒曬判℃ざ<鴰砸迅島憬ィλ媼鬆先ァ4聳比肆饕丫∈瑁⑸⒙瀆漵從伲》紛用且慘丫莢謔仗泳戇?br /

    小吃店快要打烊,最後幾位客人離座揩嘴散亂着出來。老闆的眼睛極近視,幾乎是臉貼着帳本子曲肱摳算盤子兒,口裏吩咐:“小財兒把盤子碗收拾洗涮了,叫你娘把桌子抹淨地掃掃——跟你娘說,把剩餘的豆芽兒泡在水盆裏,幹放着燒根了①就算扔了……”聽見腳步聲進來,噓着眼盯了半日,滿臉掛笑起身迎上,“哎呀!是幾位老客光顧我這小店!這早晚的,您老們好興致,請這桌上坐……財兒他媽,沏茶!拿抹布來擦桌子!”便聽裏邊廚屋極響亮一聲婦人腔調答應:“哎嘿——來了來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胖乎乎墩實實,風風火火出來,肩上搭着剛洗過的抹布,一手端一摞茶碗一手提壺,卻是麻利撒脫十分健談,放壺放碗揩桌子,布了碗沖茶,兀自口不停說:“老闆們想用點甚麼?有麻婆豆腐、辣子雞丁、紅椒爆羊肚、青韭桂魚春捲,芥末黃瓜粉皮絲那是最新鮮的羅……一看你們幾位就是有福之人,做官就不是小官,發財準定發大財!要不是這個時辰,再不得來我這小店吃飯的——財兒,把火爐子捅旺些!”

    ①燒根:豆芽幹放久了根部發紅。

    “你說得我們沒有插嘴功夫,怎麼點菜啊?”金輝笑道。傅恆卻隨:“我整日價忙煞悶煞,聽這樣的話說倒覺開心胸——撿着你得意的好吃的隨意兒上幾樣,叫你老闆也過來坐着說話!”那胖婦人笑呵呵道:“我們老闆三腳扎不出個屁來,叫他過來也是個木頭橛子。小財子——先上幾碟子涼菜,鮮黃瓜芥未粉絲,泡榨菜片兒,蓮菜、牛筋板切薄一點——小心點莫切着了手!這店裏我一處不到堂一處不成事。我這掌櫃的是個讀書老冤兒,三十歲上才中了個秀才,三回考了個六等,還吃了教諭二十板子——”說着已是一屁股坐了傅恆右側,手裏提壺續水,說道:“吃茶吃茶!——吃了板子扒了功名,還是整日抱着個孔夫子,有一回他念甚麼黃子‘割不正不食’,又是甚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說你這麼愛吃,咱們開飯館去!”她嘰咯笑得前仰後合,惹得傅恆四人也開心大笑。老闆竟是充耳不聞,臉貼在桌子上不知看帳本子還是看書。那婦人笑着又說:“他不願開飯館,說甚麼‘君子固窮’,啥子‘青雲之志’——後來給我兒子說媳婦兒,說對家是書香門第。到會親那一天,兩親家翁見面,我怎麼看兩個老頭子都吃了雞爪黃蓮似的——這麼咧着嘴,說‘嘎!’那位親翁也一般嘴臉,說‘嘎!’——這是甚麼禮數?回頭一問,原來兩個人一道考六等,一道吃板子時認識的老朋友!”

    傅恆一口水沒嚥下去,“卟”地一聲嗆了出來。金輝鮮于功張誠友三人扶着桌子笑得跌腿搗胸。小七子恰進來,見傅恆一手按桌吭吭地咳,忙過來給他捶背。老闆說了聲“唯女子小人爲難養也”夾起書本進了裏屋。傅恆整日坐堂辦事,不與凡人搭話,見了乾隆唯唯而已,接見部屬侃侃而已,久不得人間真趣,被這女人一頓話逗得樂不可支。見涼菜上桌,便伸手向小七子:“取塊銀子來!”見小七子掏摸,親手從褡褳裏掏出一塊銀錁子,足有五兩重,掂了掂推給老闆娘道:“賞你。不要熱菜了,有甚麼好點心上來,再一人一碗湯,清淡一點,豆腐腦兒、紫菜湯或是雞皮酸筍湯都成。——你們老闆叫甚麼?”

    “謝爺的賞!您老慈眉善目憐窮恤貧,準定了日進斗金子孫滿堂!”老闆娘喜得忙離座蹲福兒行禮,“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們老頭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實官名就叫金輝——”

    幾個人一怔,隨即一陣大笑。金氏卻道:“列位爺準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兒——人家那是大富大貴,金子放光兒。上回我和老頭兒拌嘴還說:你是姓金沒有金一定窮斷筋!——沒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變成灰了!”衆人又笑。金家的兒子已經用條盤端了五碗撈糟蛋上來,一大盤烙得焦黃噴香的蔥油餅,一盤子小籠包子,一盤子筍瓜葫蘆絲貼鍋。小夥子卻沒多話,一一布着,小聲道:“雞皮酸筍湯一會就得——爺們用點甚麼酒吧?”傅恆指着三人笑道:“他們能用,就是川窖老陳釀吧。我就用這甜酒撈糟蛋的好。”金輝笑道:“這裏有甚麼規矩忌諱,少用點子提神解乏罷了。”鮮于功早已斟一杯雙手捧上,傅恆笑着接過傾進湯碗裏,卻對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黴呢!——你們喝,七子到那邊桌上,也弄點飯吃,別在這站規矩——老闆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經吃過飯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着道:“——說到金中丞爺,咱們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麼大,出門常就坐二人擡竹絲小轎,騎毛驢兒下鄉看莊稼,和看瓜老頭、推車的賣水的一道兒說話,跟家裏老爺子料理家務似的,嘮嘮家常就走,人走了還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喲!”

    金輝起先還笑,萬不料及話題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聽金氏如此評說,心裏一酸,幾乎墜下淚來,端起酒杯對鮮于功張友誠道:“喝!”一碰飲了。傅恆笑着也喝一口湯,道:“我聽說過,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當然是好官!”金氏忙給三人一一斟上,“咱們成都人心裏有數,前年打湖廣河南來好一夥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邊打着仗,這裏賑災,這場塊別說夜市,就是白天也滿場都是討吃叫化子——就在點將臺底下開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爺打俸祿裏貼補進去三千兩!如今哪有這樣的好官?”傅恆笑道:“如今這樣好官確是不多。不過,要是這頭出三千,那頭不定哪裏又得一萬,算下來仍舊合算嘛!”

    他這一說,不但金輝,連鮮于功張友誠都是一驚,立刻覺得這餐飲變得一點味道嘗不出來:這個快嘴婆娘是個問一答十口中毫無遮攔的角色,傅恆這句話其實就帶着考察口碑的味道,萬一從這張破嘴裏道出個“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書的門子,考功司報十個“卓異”,都要讓她給敗壞了。張鮮二人頓時如坐鍼氈,臉色也變得少了血色,睜大了眼看這女人。

    “金大人不貪!蔡寡婦被奸逼上吊那一案,前頭被告使出去幾十萬銀子,扒房子賣地,連臬司、刑部讞獄司的官都買成了自家人。”金氏見衆人如此認真聽自己說話,一邊勸酒,一邊更加得意洋洋地自顧說:“金大人硬是扳回來了,一個藩臺老爺吃掛落,臬臺拿問,還有兩個道臺一個縣令兩個巡檢老爺,統都拿了,就在這場上帶枷示衆!聽說原告王家鑽了多少門路,送錢給金中丞,金大人說‘有理何必送錢?官司贏了還要打點我,這案子有疑’——爲這駁了臬司,也駁了刑部的大老!”本來話到這裏,也就足尺夠稱,偏她又忿忿補了一句,“哪象我們鮮太尊,前頭丁香后街王家爲爭一塊墳院地,先送三百銀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來是假的,嫌少纔是真的!”

    怕處有鬼癢處有蝨,這張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給鮮于功!鮮于功的臉色立刻變得雪白,腦子都木了,渾不知該怎樣應付這場面。金輝原先心裏熨貼,臉上掛着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象廟裏的拈花伽葉似一動不動。張誠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着金氏,不知道這張可怕的嘴還會說些甚麼。連旁桌上吃飯的小七子也舉着筷子,臉偏過來看金氏。這時,那位在裏屋的“嘎”秀才金輝出來,胳肘彎裏還夾着書,對衆人道:“別聽她滿口柴胡,王爾清爭墳地,人家佔着理。太尊爺據理公斷,過後送點謝禮,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還讀你的書去。”金氏笑罵道:“這裏滿街的人誰不知道?裏頭夾着人命呢!他們能堵住誰的嘴?張鎮臺的兵來吃館子,一窩蜂來了,一抹嘴,一窩蜂又去了,你去鎮臺衙門訴屈,差點兒又是‘嘎’的一聲兒——你回來不也叫撞大屈麼?”

    這一來連張誠友也一掃帚掃了進去。張誠友眼都綠了,瞪着眼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踢死這個多嘴婆娘。鮮于功又恨又羞又無奈,慘白着臉,心裏咬牙切齒。傅恆卻笑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官的能據理公斷,事後收點禮,如今已是尋常事,那些個丘八爺,比你這裏無法無天的多着呢!世間有些氣恨,不公道,連玉皇大帝瞧着也無計可施。金大嫂,忍了吧,一忍百事安……”說着便起身,聽見遠遠拱辰臺三聲喑啞沉悶的午炮,大大打了個呵欠笑道:“聽你說笑話兒真解乏!小七子,再賞她幾兩銀子!”小七子忙答應着,又摸出一個銀錁子放了桌上。金氏、金輝老闆還有他兒子千恩萬謝送他們一行出來。

    校場夜市早就散了,所有的店鋪都已關門打烊,黑漫漫一片空場,只有西邊靠南再向西拐彎處,仍舊燈火輝煌。金輝見傅恆默不言聲前走,鮮于功張誠友腳步灌了鉛似的蹈蹈隨後,一時競想不出話題打破尷尬沉悶,因指着遠處道:“那裏是通宵市,一處戲園子演連臺戲,掛紅綠燈的都是行院……這麼遠遠聽琵琶聲,倒別有一番情致。”傅恆似乎不象衆人揣猜的那樣惱怒,只點頭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嘛——遠觀近景各自況味不同……”他深長地嘆息一聲。

    “大帥……”鮮于功見他開口,心裏略鬆了一下,怯生生在側後說道:“卑職——”

    “不要講了,過去的事就叫他過去,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是了——你們不可難爲金家,他們也是無心快口嘛!”傅恆不緊不慢,象是在諄諄囑咐,又象不勝自慨,“如今情勢,我心裏有數。過幾日有空我接見你們,不會有甚麼處分的——我那裏忙得焦頭爛額,事情堆成山,哪一件也比這事大……”

    “謝大帥體諒……”二人幾乎同時說道。

    將至校場西南角,一拐彎就是返回衙門的原路,傅恆站住了腳。寂寥的空場上微風漫地而過,半圈的下弦月在濃淡不一的雲層中時隱時現飄曳不定,場上被人踩得氈一樣的扒地草,斑駁縱橫,也是時明時暗,便聽錚錚琵琶聲裏,一個歌妓的唱聲嫋嫋傳來,卻是湯顯祖的《北寄生調》:

    怕奏陽關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草

    碧粘雲漬,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倩作綰人絲,可

    笑他自家飛絮渾難住……

    縹縹緲緲如煙如絲,聽來令人心情神馳。

    鮮于功張減友心中懷着鬼胎,這會子就是王母瑤池之樂嫦娥飄袖之舞也無心聽看,心裏只是盤算打鼓,如何能挽回傅恆的寵榮信任,七葷八素胡思亂想着。傅恆轉身對金輝道:“金公,方纔進夜市時你留意沒有?不少軍官,還有文官也來逛市?”

    “沒有留心,大約是有的吧?”

    “你看——”傅恆用手遙指西邊一帶,“那些轎,不是官轎?還有那些馬——石條凳上坐的那些馬弁、衙役、長隨們,在妓院門口乾甚麼?”

    “鮮于功張誠友,”傅恆臉上毫無表情,“你們過來!”

    兩個人同時一愣,忙答應着搶上兩步逼手兒站定,答應道:“大人有何吩咐?”

    “現在你們立即回衙,點起你們的人,即刻全城大索①!”傅恆的話斬釘截鐵,結了冰似的冷峻,“前方將士圍剿金川,他們在這裏樂,我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不論文武官員品級高低,凡是逛妓院玩婊子的、看戲吃酒的,全部拿了,分別拘押到臬司衙門,聽我發落——不許驚擾商賈良民,聽見了?”

    ①大索:即大搜捕。

    “是,卑職明白!”

    “老金,走,回衙去。”傅恆放緩了口氣,自失地一笑,“李侍堯今天到成都,只怕這會子已在行轅裏等我了。還有尹元長寄來的信,阿桂和劉統勳的廷寄,你今晚必須過目。今晚你要陪我熬一夜了——要不要知會嫂夫人一聲啊?”金輝今晚分外歡喜興奮,單是金氏一番話,他覺得不乏於得了一道嘉獎聖諭,此刻是半分瞌睡沒有,直想找人聊聊。聊甚麼都成。聽傅恆逗趣兒,不禁一笑,道:“您也忒看得我不堪的了!皇上批迴我的奏摺硃批還沒看呢!把你的碧螺春釅釅沏上,我們啜茗說話——你們站着做甚麼?還不趕緊辦你們的差去?”

    “扎!”鮮于功張誠友忙應一聲,匆匆去了。

    傅恆望着他們背影,無聲的透了一口氣,向前走了幾步,冷笑一聲說道:“打贏了官司,送三百不要,送一千收起,天下沒這個道理沒這份人情!”他百不相干撂出這麼句話,金輝定了定神纔想起是說鮮于功,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字句說道:“他是老簡親王喇布一枝上的宗室,黃帶子哈喇珠子,他這個漢名兒還是當今和親王五爺給起的,不是個好招惹的角色啊!”傅恆聽到鮮于功和弘晝還有這份淵源,從齒縫裏倒抽一口冷氣,咬牙笑道:“沒法子,碰上了就碰。他若不再爲非,我教訓一下退髒平案了事;若爲非,那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爲非不爲非,那是以後的事。”金輝笑道:“打完仗,你得勝還朝做你的宰相,這裏天高皇帝遠,誰管這閒帳?——走吧!”傅恆沒有挪步兒,從齒縫裏一笑,說道:“你現在還回你同名同姓那一家去,今晚無事明兒見。我回行轅去——要不是急務,我就留下了,待會兒派我的親兵過來歸你指揮。你聽明白了,這是我的鈞命,不是和你商量。”

    金輝聽了覺得傅恆太是多餘小心,成都煌煌省垣,金家鋪子又在鬧市中心,鮮于功張誠友懷罪畏罰自顧不逞,只有立功補過的,哪敢現炒現賣立刻牙眼相還?但傅恆最後一句話他掂出了份量,當即改容,一躬身道:“是!卑職明白,凜遵鈞命!”

    “走吧,”傅恆對小七子道:“到前頭覓一乘小轎坐上回去。”

    小七子忙答應着一溜小跑去尋轎,金輝也就踅回身返去金家小吃店。

    這裏傅恆乘轎回到行轅,看錶已是子正過二刻,站在簽押房前淡淡的月光下看着屋裏的蠟燭,還有案上高高一摞文書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氣,正擡步進屋,聽見北邊腳步漸近,夾着馬刺在磚地上擦磨的細碎金屬碰撞聲,傅恆頭也不轉便問:“賀老六,李侍堯來了沒有?”

    “回大帥,您前腳走,李大人就來了。我請他在花廳侯着,現在在春凳子上睡着了。”賀老六道:“還有湖廣管運糧的肖觀察,官讜肖露,西安尹中堂的師爺龐鳳鳴也來了。他們兩個沒睡,安置在東花廳歇息——標下要不要把他們都叫來?”他現在是傅恆的中軍護領,天生的矮個子大嗓門,此刻壓着音說話,聽去有些古怪。傅恆不禁暗地一笑,說道:“我還有幾封信要寫,既睡着了,不要驚動。那兩位要沒有急事,也請先歇着,就在花廳裏將就一夜,明早兒再見不遲。”說着便進屋。小七子跟進來說道:“那家子蒙古人也已經來了。剛纔問過門政,說安置在西花廳後頭水榭子房裏。——他們知道大帥身份,歡喜得不得了呢。

    小七子嘮叨着,傅恆已經坐下,接過他遞來的毛巾揩着臉,口裏漫不經心“唔”着,說道:“這不是甚麼要緊事,他們從西蒙古來,我想問問喀爾喀策凌阿拉布坦那邊的情形,霍集佔內亂,回部的事也很煩人。看他們的折片書信,顛三倒四的又寫不明白,從莎瑪一家子這裏恐怕還能聽得真切些……”端茶飲了一口,嫌涼,潑掉了把杯遞給小七子,“給我換熱的……”悟口兒打呵欠,先抽北京的家信,一見封面有“平安”二字便摞了一邊。接着看紀昀的來信,卻洋洋灑灑有三千多字,先述說了乾隆近日行程,車駕駐蹕關防一應事宜,又把儀徵觀花風波備細詳寫了,留意看最後一段,寫着:

    竇光鼐此舉,竊以爲魯莽滅裂,而聖上褒以憨直可愛,惜乎天下臣子無此風骨者久矣。視皇上微露聖意,似不擬再用其爲左都御史,以其學品,當爲師範,或爲學政亦未可知。今竇氏與世兄同爲觀風巡閱北行,良有深意焉。國家鼎盛薰灼之日而隱患日多,要在吏治民生治安三者而已,而首在吏治,吏治敗壞,餘皆百哀齊至,民生治安則不可問矣。皇上因高恆一案洞視方今官場頹敗,於連官員之衆,牽涉官階之高甚駭視聽。欲以包容則恐姑息養奸,盡置法典則誅不勝誅,聖心憂廑憤懣寢食難安,凡諸焦慮形諸於色。每與延清公議及,猶有屑小猥瑣之徒私議聖德,以爲悠遊荒怠者,思之殊堪令人切齒。莎羅奔妻朵雲逃逸之事前函已及,涉事人員皇上處分甚輕,謂朵雲一女子耳,爲夫萬里請叩,即莎羅奔面縛投誠,亦當彰其從夫烈義,此亦聖上矜全延清父子體面之至意也。聖上再三囑昀,告公此役緩進穩戰,務期犁庭掃穴不遺後患。且今緬王被弒。彼,我天朝屬國一隅之地耳,乃敢擅立新主不請冊而自立,回部霍集佔之紛亂,乃及喀爾喀西蒙之再叛,皆待我公奏凱而後制之,切望慎行而毋總。另告:阿掛前有函言及和親王爺闖園移宮一事,謹勿外傳,並連前函燈焚之。

    紀昀頓首密勿

    傅恆將信紙撫了撫,仰臉略一沉思,在已看過的信件中又抽出一封,驗看了,兩封信一併在燭上燃着,看着那紙在手中轟然一亮,漸漸蜷縮焦黑熄滅,才從深幽的思索中回過神,又抽出阿桂的信,展開看時,裏邊還夾着阿桂給乾隆的請安摺子,上面赫然寫着乾隆的硃批。傅恆先不看信,立起身看乾隆的諭旨:

    朕安,爾前所奏戶部銀兩虧空一折已覽。朕於乾隆元年至十年屢降明詔,斷不容藩庫銀兩挪借外官,以致再度虧空,乃今經查,又復有七百萬兩有賬無銀之虧空!聖祖倦勤季年科布通之敗,庫中無銀支餉再戰,朕今思及猶覺心悸,皇考稱畢生之力挽此頹風,乃今又復故態,不知戶部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復不知爾軍機大臣日事何事?似此,請安亦似虛應故事,朕雖欲安而不得安也!戶部留書旨到之日即行撤差,聽旨處分,已着範時捷代波矣!此件着轉傅恆、尹繼善看。欽此!

    他呆呆放下那份請安摺子,出了半日神,苦笑了一下才又展信,這才知道,信是寄給紀昀的,上面也有乾隆的批語:

    可將此件亦轉傅恆,處分之事免議。你主子心緒不佳,不發作你們向誰說去?鹽務虧空一案,銀兩尚無着落,又見藩庫虧空。此非細務,要當令爾等心膂奴才切切留意耳,爾傅恆、尹繼善皆滿州舊人,辦差素著勤勞謹重,朕不疑你們,你等亦不必自疑——唯現今事多任巨,切責你等慎勿疏漏而已。此件並厚件一併繳還。

    下面蓋的卻是“長春居士”小璽。博恆這才放心坐下看信。但阿桂的信寫得卻十分空泛,除了仰謝皇恩臣罪當誅的話頭,再就是說平安請保重期捷報,只有一句話,“嫂夫人着人告訴,睞主子已誕育阿哥,子母康泰。着致意兄節勞任事”寫得頭腦不甚清晰,他用指甲劃下一道印,捶捶有點發燙的額頭,撿看兆惠和海蘭察的軍書攏在一堆,因見火漆印封都用的綠印壓章,沒有硃砂印,知道一切順利沒有急事。便抽出信箋,提筆濡墨正要寫,小七子騰騰的腳步由遠及近跑着進來,稟道:“爺!您竟是神仙!”

    傅恆一愣,一滴墨落到紙上,忙放下筆,笑罵道:“你這狗才,唬我一跳——半天雲裏掉下這麼句話,”他忽然憬悟,一下子站起身來,“是張誠友還是鮮于功?他們真的敢荼毒金家?”

    “是!金中丞拿到了張誠友,姓鮮的要逃,也拿到了,已經押到轅門外了!”小七子興奮地說道:“這可真比戲裏說書的鼓兒先兒們哼的還出彩兒!”

    傅恆一拳向案“砰”地一砸,硯臺、筆架、墨錠、筆、杯、涮筆筒兒跳起老高,連幾疊子文書紙張都簌簌發抖。他鐵青着臉,咬着牙冷笑道:“——大膽妄爲至於此極!”

    十四設機局刁官陷羅網運籌謀師爺杜後患——

    鮮于功和張誠友奉命捉拿嫖娼宿妓遊悠館亭的文武官員,自己也被拿了。

    差使本來極容易辦的。奉了傅恆的命,兩人在分手時匆匆商議,以十字街爲界,鮮于功城西,張誠友城東,四門齊關下手,無論文武官員,只要沒有勘合行憑是內城衙門的,一律捕拿,兩下人馬在校場合齊,甄別有忘了帶手本憑證的本衙門官員,然後一齊押送巡撫衙,聽傅恆金輝發落完事。

    沒有一刻工夫,知府衙門鎮守衙門傾巢而出,連守監換班的獄卒都使上了。這些衙役官兵聽說是“見官就拿”,又新奇又興奮,人人興高彩烈個個磨拳擦掌。當時騎騍四出,繩索鋃擋,一窩蜂擁出,直撲各處書棚戲院飯館青樓。街上走的、飯桌旁唱酒的、看戲的、女人被窩裏拖出來的,不由分說架起便走,衙役們個個得意洋洋,一肚皮鳥氣發作,推推搡搡吆吆喝喝,“龜兒子”“先人闆闆”連罵帶鬨笑。滿城睡夢裏人都驚醒了,隔門縫外看,被押的“犯人”有的翎頂輝煌,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着官袍渾身赤條條只穿一條褲衩子,又是好笑又是驚異,不知出了甚麼事。

    鮮于功押着這羣吊兒郎當神色沮喪的官員,到了校場,城東的張誠友早已了事。兩下里一合,清點人數,計是文官四十八名,武官六十名,大到觀察、遊擊,小至典史、巡檢,繩勒的索鎖的,匆忙掙扎裏摔得鼻青眼腫的,碰破了胳膊腿的,披散了辮子的,還有的褲帶被抽了,雙手拽着。這羣人有的沉默不語滿臉慍怒,有的破口叫罵,有的平素認識鮮于和張誠友,提着自己名字套交情,活似被孫行者從火雲洞裏趕出來的一羣魑魅魎魎,甚麼敗興模樣兒一應俱全。鮮于功一眼瞧見臬司衙門裏巡捕廳堂官也在裏頭,卻是隻帶了一頂青金石紅纓頂子,高個子、光脊樑、大喉結——是他一張桌上常吃酒的好朋友,提着褲子眼巴巴看着自己不言語。因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場上人見他要說話,立刻安靜下來。

    “各位老兄,兄弟是奉了欽差大臣傅大帥的憲命行事。軍令如山,身不由己。”鮮于功笑道:“老兄們有的犯了軍令,有的犯的是做令、都有辱於官緘。但兄弟並無處置之權,要請諸位諒解。現在文官——站東邊,武官站西邊,稍安毋躁,甄別之後再作處置!”

    一片嗡嗡蠅蠅之聲中,人們開始懶懶散散分羣兒。鮮于功見張誠友使眼色,知道里頭也有他的相與朋友,不言聲過來二人湊到一處私議。

    “老鮮,他孃的!”張誠友道:“臬司胡茂雷也在裏頭!還有我底下兩個把總,都是從妓院被窩裏拖出來的——怎麼處置?”

    寥天風地裏,鮮于功似乎有點冷,活動一下身子道:“老胡我早看見了,這會子不好放人。先叫他們分堆兒,穿上衣服甄別,就好說些——”他一眼瞧見金家小吃店亮着燈,陡地惡念頓生,屈着臂指指東邊,小聲道:“不趁這時侯教訓教訓那個老乞婆更待何時?我回衙門一說,我的幾個師爺都氣得白瞪眼兒——帶幾個貼己的親兵,砸了他店,拿起來再說,死罪沒有活罪難饒!?”張誠友今晚抓人抓紅了眼,方纔金氏連說帶比,作踐了鮮于功又連帶着鄙夷自己,那種潑婦模樣猶在眼前,幾乎想都沒想,招呼幾個親兵嘀咕幾句,幾個親兵“扎”地一·聲答應,挽胳膊捋袖罵罵咧咧,撲向金家小吃店,腳踢手砸,“咣咣咣”一陣門響,連叫“開門開門”!張減友和鮮于功兩人都是一笑,悠着步兒聯袂過來看着,盤算着拿金氏怎麼取樂兒出氣。

    門沒有開。裏頭門面屋裏站着金輝老闆,裏間屋裏坐着“金中丞”,還有巡撫衙門裏領班護衛邱運生帶四個戈什哈緊緊護着金輝巡撫。金老闆似乎有些惶恐,幾次想開門,金輝都搖手製止了。那金氏卻甚是潑辣,手裏綽一根擀麪杖,耐了一會子,高聲叫道:“半夜三更敲門打戶,你們這麼咋咋唬唬,吃了瘋狗藥了麼?”

    “開門開門!我們是知府衙門巡夜拿賊的!”

    “我們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這裏沒有賊!”

    “先人闆闆的,你個鬼婆娘!罵我們太尊爺,糟塌我們張鎮臺就是犯法!”

    “你不是說咱們吃館子不給錢麼?格老子不嫌你老,兩個奶子底下的肉也想嚐嚐呢——”

    “和這賊婆娘羅嗦甚麼雞巴?閃開些,一腳喘不開這門,我張字倒起寫!”

    便聽外頭姓張的幾步跨上,金氏“譁”地一聲打開了門,那姓張的兵一腳踹了個空,進門便是一個馬爬,未及起身脊背上已狠狠着了金氏一擀麪杖。這一杖打得使出了全力,姓張的痛得五臟錯位,竟爾一時掙扎不起,口中兀自大叫:“這賊婆娘好大勁——兄弟門上,臭揍***!”金氏提着擀麪杖,胖墩墩的身子兩腿叉着,立眉罵道:“這是金輝老爺子的鋪子,在這開十幾年了,不是沒名沒姓的外來野路子——老孃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金老闆卻想息事寧人,對金氏道:“內當家的你就少說幾句吧——兄弟們,你們一定踏錯了門——我老金輝是老實本份人,左鄰右舍都能給我作證的——”話未說完,臉上便“噼噼”捱了兩記清脆的耳光,便聽鮮于功的聲氣在外頭喊:“拿的就是金輝!你是金川的坐探,莎羅奔的臥底——臭揍這老雜種,把那婆娘給我狠狠收拾!”張誠友擠進店來獰笑一聲,剛要說話,裏屋金輝巡撫戴着沒有頂子的紅纓帽,穿着孔雀補服閃身出來;接着邱運生、四個千總服色的戈什哈佩着刀不言聲叩柄而出,站在了通向廚屋的門口。

    “金……中丞?”

    張誠友象一下子被人抽乾了血,臉色慘白得象刮過的骨頭,冷汗淋漓而下,張着口瞪着眼,夢遊人般原地轉了一圈,雙腿一軟便跪着下去,語不成聲說道:“卑卑卑職……喝了馬尿……剋剋克撞了……地裏鬼,糊里糊塗……”

    “糊塗?”金輝冷冷一笑,一眼閃見外頭鮮于功轉身要往將臺那邊去,手指定了大喝一聲:“邱運生,給我拿下!兩個都給我綁結實些!”

    話音未落,四個戈什哈從一羣呆若木雞的兵丁間插身撲出,頃刻之間便把鮮于功捆了個寒鴨鳧水,那鮮于功卻甚是強悍,一頭捆着,口裏還在強辯:“金中丞,不干我的事!我是來叫老張不要胡鬧的!”

    “放屁!”金輝摘下帽子彈了彈,出一口粗氣,“帶回衙門再和你算帳!邱運生,那批齷齪官,”他嘴怒了怒外邊場上“——歸你料理!”

    “好嘛,文四十八武六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俱全!”傅恆半躺在安樂椅上聽完金輝述報“大索”情形,嘴角微撇,皺着眉象笑又象哭,幽幽說道:“——連拿人的人也拿了!說不是戲,真比戲還熱鬧;說是戲,又真的不是戲!還要往下說,賀老六咧着嘴笑着進來,稟道:“那一羣王八蛋都押到儀門外了,有幾個品級高的,嚷嚷着要見您——請示大帥,見是不見?”傅恆冷笑一聲,說道:“一概不見!——先尋地方兒把他們圈起來,待慢慢料理他們——侍堯、肖露,還有這位,你們也來了?”

    金輝面對傅恆,一回頭,果見是雲南銅政司使李侍堯笑吟吟進來,後頭跟着湖廣專門押運軍糧軍餉的道臺肖露,卻是一臉莊重,一個師爺打扮的在肖露側旁,約五十多歲,方白臉上兩綹小鬍子神氣地翹着——想來就是尹繼善的幕賓龐鳳鳴了。李侍堯笑着向傅恆行禮,說道:“外邊鬧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亂嚎,你這邊隔着房子,多聽不見就是了。我迎出去看了看,哪裏捉出這麼一羣牛鬼蛇神來,乍一看,活似十五殿失火,逃出一羣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金輝將今夜的事一長一短說了,聽得三個人又是興奮又是好笑。金輝道:“一百一十個人,就算三個人一間,也要三十五六間房子。又沒有牀,怎麼安置這些醃髒殺才,倒是頗費躊躇。”

    “你以爲還要把他們當客人,是住驛站?”傅恆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閃光,顯得煞是兇狠,“十個人一間先塞一夜,武官不問高低,每人八十軍棍,文宮全部摘了頂子。宿娼嫖妓的,武官要正法,文官要在成都十字正街枷號三天,革職罷官!”金輝倒吸一口冷氣,看看傅恆臉色,囁嚅道:“……處分似乎重了些……還有鮮于功和張誠友呢?”傅恆惡狠狠從齒縫裏蹦出一個字:“殺!”

    所有的人都被這話震得身上一顫,面面相覷間驚慄無語,只聽窗紙被風鼓得呼嗒呼嗒作響。良久,傅恆又道:“就這樣,你去辦吧!”

    “這個……”

    “怎麼?”

    “還請大帥詳慮,裏邊還有兵部武庫司兩個堂官,押送新造的弓箭來的;還有一個禮部主事,來查看成都貢院的;都在秋香樓吃花酒……一併被拿了的……”

    傅恆哼了一聲:“送弓箭看貢院跑到秋香樓幹甚麼?前方將士知道了,誰還肯賣命?——一例處置!”

    李侍堯在旁一邊聽一邊眨巴眼兒想,見金輝聽命轉身要走,忙道:“慢——金中丞,聽我說幾句再去不遲!”轉臉對傅恆陪笑道:“恩帥且息息怒,侍堯有幾句萏蕘之見。恩帥此舉,既整頓川軍綠營軍紀,又震懾文臣吏治頹風。大令一出,幾十顆人頭落地,幾十個官員戴枷示衆,必定在數月之內震撼朝野。萬歲爺也在急於力挽官場頹風,必定有恩旨褒揚,示天下以雷霆風範!”

    傅恆盯着李侍堯沒有言聲。

    “但大帥請再深思。”李侍堯一個躬身,臉上似悲似喜,款款說道:“夤夜倉卒之間,突然掩而執之,有殺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過者有刁官悍令一慣爲非的,有偶一爲之觸犯官緘者——說透了,都是風流罪過——方今四川正戰情緊急軍書旁午之時——若能一鼓斬盡,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時辰精力,一一理清處置,把您一個統軍大帥泡在四川吏治政務上,值不值?”他屈下一個指頭,“這是一。其二,單我看見,裏邊就有兩個四品官員,而且事涉兵部禮部兩個主事,一齊枷號,或者問斬,北京部裏和您彆扭,搜剔挑眼兒尋毛病、造流言,不時跟您尋點小麻煩,您這會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權,就是急煞氣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頭的事?”傅恆聽着,已然陷入沉思,卻見李侍堯又屈下一指,“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廣的、陝西的來辦差,閒着沒事逛戲院、就是睡嫖子在別處也都稀鬆平常的事,你當衆辱了,又枷又打,這都是您的軍需後隊,傳出去,得罪多少?尹元長勒敏的臉面怎麼顧全?恆相公,唉……還有南京那頭,瓜牽藤,藤連根,是何種情景?您是專閫大將,不是本省的巡撫,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羅奔的人頭,四川政務這麼一弄,都攪到一處了,不請旨一下子嚴厲處分這麼多人,主子怎麼想?別的軍機大臣怎麼想?這裏的輕重要好生掂量啊……”

    這四條,李侍堯懇懇而言諄諄譬講,有些言外之意只能點到爲止。傅恆沒有聽到一半,已知今日此舉前後思慮均不周備,此時句句聽來都是透心徹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時沒說話,似乎有點艱難地站起身來,拍拍李侍堯肩頭,踱到窗前,象要穿透窗紙似的望着外頭,許久才喟然一嘆,道:“效臬,不要往下講了。鮮于功張誠友斷無可恕之理,由金輝會同臬司衙門審明正法。其餘的人……明天集中會議,訓戒降級釋放吧!”

    “大帥,可容學生插一言?”坐在肖露身邊的龐鳳鳴身子一仰說道。見傅恆揹着身子微微頷首,他抿了一下嘴脣說道:“放人比捉人還難。放出去由着他們在底下放炮砸黑磚透謠言?也就是認承您錯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輝問道:“你是甚麼見識?”“押起來!”龐師爺目中火花一閃,“統由金中丞出面主持,這就成了四川一省政務。金中丞一會帶儀仗出去接見他們,請了大帥的天子劍壓陣,就說金川未滅,聖躬宵旰焦慮,他們身在四川,職在朝廷,遊敖荒嬉,頑鈍無恥,實乃國家之賊!壓着他們寫服辯,有抗着不寫的,明日午時就上菜市,沒人能救他們。寫了服辯①押了手印,先扣押軟禁,知會他原衙門着人認領回去——這邊四門告示,殺鮮于功張誠友,把他們名單開列到佈告上。大帥,您不是要整頓川軍軍紀麼?這麼着切下去,才能四面淨八面光,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歡喜,因爲皇上也要有個整頓吏治的表率呢!”

    ①服辯:即認罪書。

    傅恆聽着已經轉過身來,沉思有頃,徐徐坐回原位,自失地一笑,說道:“侍堯和龐先生都是金玉良言。幸虧今晚我沒有親自出面!聽你們的話真如醍醐灌頂啊!——看來我傅恆歷練世情,遠不及元長啊!龐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棄,我寫信給元長要你過來。”龐鳳鳴笑道:“這是高攀,龐某求之不得的。不過尹公待我很厚,一時不忍離去,且容暫在帳下效勞。我聽人說,爵相從來不用幕賓的,完差之後我還回尹公那邊最好。”傅恆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會薄待了你。不用師爺幕賓,是因爲官做得太大,權也太重,一個用人不當,招惹許多是非。真正人才我爲甚的不用?你在這裏仍不是師爺,作我的中軍參議,吏部票擬出來,堂堂正正的五品官。這仗打下來,我再保舉,你就和他——”他指着肖露笑道,“一樣了。”金輝笑着拍拍肖露頭頂去了。小七子不言聲也跟了。

    肖露原是個客棧夥計出身,因遭官司牽連,先投靠雲南巡撫楊名時,楊名時又着他到張廷玉身邊在軍機處做雜務廝役,又捐官出缺在幾處當縣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訥親二次出兵金川,運糧押餉有功,保舉了道臺,遭際之奇堪稱官場一絕。他雖天資平常,“學問”僅識帳本之無,但誠實無欺膽小藏拙勤謹不怕煩瑣的“跑堂”本色,在宦海中居然也能應付裕如,差使辦得好,頗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漏,人人都能諒解。他所常常相與幫辦的,都是當朝炙手可熱的頭號大臣,懂得不顯能、不搬弄、不顯擺能耐,上司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死有的敗壞,他卻一直穩穩當當壓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官。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庸福”不可奪的“福官”。幾個大人今晚在這說話,他知道自己身份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插,小學生般模糊臉兒傻聽;小七子有時裏外照應不來,就幫着涮涮毛巾、換茶葉倒水,一臉肅穆謙恭侍候照應,然後歸座按膝穩坐,聽傅恆提到自己,肖露忙陪笑道:“在東書房和龐老師說話,在這邊聽大帥和中丞大人李銀臺講論政務,這麼大學問,我都聽懵了!龐老師經尹大人和傅大帥這麼一提攜,保準象人說的,‘蒼蠅一飛,騰達千里’。卑職哪裏敢比呢?我不行,只是個勤快小心、不敢貪錢。學問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亂七八糟不成體統……”

    他話沒說完,李侍堯先耐不住笑得“卟”地一聲將口中茶直噴出去。傅恆和龐鳳鳴也仰臉哈哈大笑。肖露愣着看。傅恆笑得打顫,道:“龐先生是‘蒼蠅’麼?那應該是‘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騰千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是顏子誇獎孔子學問籠罩宇宙、函蓋四方,無所不在無所不達的意思,你真真的荼毒聖靈糟踏學問了!”因見小七子進來,住了笑,問道:“金輝那邊的事辦得順也不順?”

    “回爺的話,順!”小七子道:“金中丞把人都集合到大堂西邊大議事廳,都教他們跪了給天子劍行禮,一開口就說是從大師這裏請來的尚方寶劍,不須請旨,要先殺鮮太——鮮于功和張誠友示衆,肅官緘平民憤——誰不寫服辯,午時一律軍法從事。寫了服辯甄別罪情從輕發落——這會子都老老實實爬在地下寫招狀呢。沒那麼多的硯,大廚房的碗一人一個盛墨汁兒……”想起那羣官的狼狽相,小七子猶自忍俊不禁,“有個官兒唬得當場拉了稀,進屋一股子臭味兒……”正說着,金輝也進來,卻是臉色鐵青,一屁股坐了端茶就喝,把杯一墩,說道:“張誠友哭哭啼啼,伏地認罪,也寫了招供詞,鮮于功咬定牙根,說他沒有支使張誠友去惹事生非,說他趕到金家門外是去制止張誠友的。兩個人在西議事廳裏當面折辯,就在我面前扭打起來。”

    “論起這事,生情造意的是鮮于功,指示行動的也是他,又是當面擒拿,他竟敢如此強辯!”傅恆惡狠狠一拍桌子,“這個刁棍!”金輝道:“確是刁棍!他還攀咬大帥,說您一邊下令大索夜遊荒嬉官員,一邊把個蒙古小妞兒弄到衙門裏自己荒淫……”他看了看傅恆臉色,“還說上回黑查山和匪首娟娟吊膀子遊桃花林,說你一打仗就弄女人……”大約還有更難聽的,金輝嚥了口水沒敢詳述。傅恆猶未及說話,小七子在旁早已勃然大怒:“那會子我在東議事廳,敢情這王八蛋還有這些臭話!我去揍扁了這***畜牲!”

    傅恆的臉脹得通紅,眼中精光閃爍,緊緊咬着牙關,一臉笑容在燈下看去十分猙獰,見小七子躍躍欲試,斷喝一聲:“回來!”不許亂來!”說罷卻不言聲,揹着手緩緩踱步,移時,才冷笑一聲道:“張誠友不是主謀,是個因公攜私的罪,着實叫他寫出服辯,金家鋪子那邊也要取足證,到東議事廳當衆認罪,然後發落到兆惠營裏戴罪立功。鮮于功不寫供詞,我也不要了,也不要金中丞負責,立刻拖出行轅,放炮——殺他!”

    “大帥……”

    金輝還想說甚麼,傅恆擺手制止了他,緩緩從籤筒裏抽出一支令箭交給小七子:“你去,把這個給賀老六,讓他立刻將鮮于功梟首!把頭掛在我的大纛旗下!——去吧!”

    “扎!”小七子接令,飛也似跑出去了。留下屋裏一片死寂,幾個人神情嚴峻端坐不語。默望着院外晨曦中房舍愈來愈清晰,一陣哨風撲門而入,緊張得雙手攥着椅把手的肖露臉色蒼白,不自禁打了個噤兒,便聽儀門外炸雷般三聲炮響,震得屋上承塵籟籟抖動。

    “了卻一件事。”傅恆微微一笑。他的聲音在清晨的朦朧曦色中格外寒冽清晰,象剛剛睡醒的孩子似的臉色那麼平靜,“侍堯說得對,我是來打仗的,不能糾纏地方事務。我也不能押他西市,由着他在牛車上胡說八道敗壞我的名聲。”蹙額又思忖一會兒,無可奈何地一笑,“其他人等既然寫了服辯,佈告上就不再列名刊出,也不要原衙門來認領了吧……京師、南京、漢陽、西安都派人來領人,太掃這些衙門的臉了——還要指着這些衙門給我辦差呢!川軍這些人,每人二十軍棍,處分也免了吧……文官武官,責罰不能太不公等。”

    這全是一片息事寧人的心,和他初時要殺要打要黜那份魄力豪氣相去得太遠了,幾個人都覺得他心思太沉重,但誰也沒有發問,只目不轉睛望着他。傅恆覺得渾身乏力,心裏卻比甚麼時候都清亮,昨晚自己是呈了血氣之勇,想借機整頓好四川軍務政務,爲乾隆清理吏治樹一風標。直到此時他才悟出,未免小題大做了,一旦真做出來,自己立即就會成爲舉朝文武千目所視千手所指的“獨夫”,乾隆會不會以爲自己擅權也是很難說的事……忽而又想到高恆如果不荒嬉不貪婪,就識情處世而論,恐怕還高着自己一籌……沉吟有頃,嘆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難怪太白之詩傳誦千古。兩個月前,金鑊來信,江寧知府母親壽誕,收了六萬賀禮,二百多文武赴筵,也是一舉拿了,審量這些客人,又都放了,他沒讓寫服辯,二十天後就有五六個御史彈劾他,虧得主子聖明,留中不發,還申斥了都察院,才保下了他。

    “何止蜀道難,元長公在西安何嘗不是一樣難?”龐鳳鳴玲瓏剔透的人,立刻聽出了傅恆的弦外之音,“大帥這樣處置不差。有鮮于功一顆人頭血淋淋掛起,震懾一下就成。就是神仙也沒法料理今日世事。還沒有回稟大帥,袁子才已經棄官——”

    “袁枚不幹了?”傅恆問道:“爲甚麼?元長沒有挽留?”

    龐鳳鳴自嘲地一個微笑,答道:“西安駐軍比這裏似乎還要放肆些,不獨是逛妓院,有個千總吃醉了酒,青天白日闖到一家雜貨鋪,叫兵把門,強姦了老闆娘的女兒,老闆娘哭罵叫屈,丟下姑娘跳起,連老闆娘也強姦了。袁枚帶了知府衙門的人當場掩住,當街亂棍打死。咸陽綠營副將叫薩赫,跋扈得很,尋到元長公,說這千總犯的軍法,袁枚是地方官無權處置,元長頂住了,說袁枚是總督軍務幫辦,奉旨來的。那裏青海綠營、寧夏綠營都在西安設有軍需衙門,元長公不是欽差,也沒你這大的權,又不象江南那樣得心應手,竟是在那裏竭力周旋應付爲難!兵士們和袁枚結了仇,天天小打小鬧在城裏胡爲,袁枚一個知府能拿他們怎樣?所以,辭官了……我看元長也有點灰心,贈金放行,辭別筵上兩人噙淚話別……肖露本是除了差使不說話的主意,他和袁枚也相熟,想想彼此處境,也黯然說道:“諸位都是頂尖兒的大官,我在下頭看,這些做官的骯髒,有些人真連青樓裏的王八大茶壺也不如!”李侍堯卻似乎還有點氣概,笑道:“你們一遞一遞說,聽得似乎天下就要亂了。主上正在整頓嘛!事在人爲,銅礦上守軍有一個哨,借過稱弄銅倒賣,我連哨伍十人長一齊屠了個乾淨,還有一個哨,從哨長到兵,全是兔子,夜夜雞姦,我打了軍棍一律下礦當苦力——這都是纔去時的事,如今軍紀上頭我看還好。”

    “又是一個通宵……”傅恆揉揉發紅的眼睛,見賀老六嗵嗵踩着腳步沿超手遊廊過來,親自吹熄了蠟燭,笑道:“睡是睡不成了,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要假寐片刻。肖露陪着金中丞,你們都到西花廳,倚着春凳略息一時。把各自要說的差使理理,撿着緊要的說,我要把這羣人打發了才能見你們呢!”又對小七子道:“龐師爺以後就留咱們這兒了,你要當我的賓客敬待侍候。——還有,那家蒙古人不要住在正衙裏,後邊裏院是金中丞家眷住的,尋個偏院住下,一應伙食隨大夥房吃就是。”

    小七子和金輝兒個人緊張興奮一夜,此時鬆了勁,也都有些乏意,一邊答應着辭了出去。這邊賀老六稟道:“嶽老軍門派人來了,昨晚到的西城驛站。川軍綠營管帶副將格蘇瑪沁方纔要請見大帥,我留他暫在東書房等候。還有幾個地方的知府,要請見,也在東書房等着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藥販子共八個,是個哨長押着來的,就綁在儀門外頭……”

    “小七子,你點一柱香。一柱香燒完,你喊我起來辦事。”傅恆輕聲說道,柔和得有點象女人,“告訴鉻蘇瑪……沁,他的人我一個不殺,但要開導幾軍棍,一會兒就見他。那批藥販子鬆綁,你去撫慰他們,就說我不殺他們,給他們飯吃……”小七子道:“他們賣藥給莎羅奔,是通敵呀!”“不是通敵,是通錢通銀子……”傅恆半躺了下去,閉着眼說道:“以前捉到就殺,其實是我犯糊塗了,我們的人進不去金川探聽敵情,他們能進去,知情,又殺了,不聰明嘛……去吧……香燒完就來叫我……”擺了擺手竟已睡着了。小七子站着盯視自己的主子移時,從香盒子裏取出幾把香,比了又比,尋出一根最長的,小心燃着了插好,躡腳兒掩門退了出去。

    到東書房交待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廳,原以爲金輝他們必定都睡着了,誰知一進院便聽他們正說得熱鬧,卻是肖露在說錢度,“錢老衡和高國舅恰好相反,高國舅是問一說十,恨不得滿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裏頭。老衡是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問甚麼事,點點頭又搖搖頭,問案的都叫他弄糊塗了。只有勒利臺親自見,才肯說話,可也就是兩句:你要還念我們多年交情,奏明皇上請再召見我一次。扯了龍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窩兒兜了,就請皇上降旨殺我——”小七子推門進去,龐鳳鳴還在笑說,“那是個師爺出身,懂得‘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是欽案,不奉旨不能刑,樂得這麼泡着!”見小七子進來,含笑欠身點頭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爲諸位已經睡了,怕這屋冷,過來瞧瞧,誰知道竟這麼熱鬧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堯和小七子熟稔之極,笑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侍候這麼個主子,你也不容易——你聽聽南邊,正在施肉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來,也不得有這定心!”小七子側耳聽,隔着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間空闊,敲撲聲喝罵聲直着脖子的嚎叫聲,活似屠戶家的殺豬湯鍋鋪屋——畢竟遠,又隔一道後山牆,只隱隱傳來,煞是熱鬧……不禁咧嘴一笑,說道:“川軍綠營的兵都他媽是女人託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這麼叫喚!大帥府中營犯過堂,打暈死也不敢哼一聲!”

    龐風鳴還接着方纔的話題說道:“若論起才力,錢老衡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是吃了當過師爺的虧,太精明又返了糊塗,又要升官又想發財,兩頭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着正人君子象傅大帥、阿桂這樣的故交還不足,又結交一批高恆這樣的。品流一雜,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間,甚麼事作不出來?一遞一遞就敗壞了。”李侍堯道:“如今作官的有幾個不發財的?硬是主上英明,軍機處這幾位樞相都是正人,壓着下面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天下一鍋雜膾湯了。錢度是跌進陷阱裏的,也怪他自己不謹慎。哪有一個三品大員自己親自和商人鹽梟銅政上打交道弄錢的?他就當面向我挪借過銅還債,後來才聽說是風流債,欠勾欄王八頭兒的!”說罷哈哈大笑。當下衆人閒說見聞。龐鳳鳴講甘陝駐軍如何跋扈,尹繼善在西安調停軍民兩政捉襟見肘,累白了頭髮,下頭陽奉陰違,仍舊不買這位新任軍機的賬。肖露往來於南京漢陽和成都,見聞更廣,說了官說百姓,又說竇光鼐在儀徵撞樹直諫的事。他卻甚是沒有次序章法,東北葫蘆西北瓢,說說淮北遭水,一望無際的良田衝了,留下沙灘也是一望無際,老百姓吃觀音土,拉不下來屎憋死在溝裏坑裏;又說觀音土“這玩藝能治水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緣和尚、雲遊道士隨身都帶着”;又講及皇上御駕進南京種種儀仗如何威儀堂皇,南京軍民迎駕,家家香花醴酒,滿城煙花爆竹,萬頭攢涌觀瞻禮儀,崩瞎了眼的,擠落在秦淮河裏的種種情態;忽而又說到孝感知府請客,化三千兩銀子從老慶親王府請廚子的……雲裏霧裏說得滿口白沫,忽而東,忽而西,饒是李侍堯那麼精明的人都被他說朦了。因又聽他說山東老百姓吃蕨根、吃草,吃錯了,吃着了“笑矣乎”草,一家子笑死了,因問道,“東扯胡蘆西扯葉,你都想說些甚麼呀?”

    “我也不知道。”肖露抿了抿嘴脣說道,“這是閒聊麼?”

    一陣鬨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該叫傅恆起身了,說聲“你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

    十五捍熱土莎帥議拒敵慰邊將王爺故荒唐——

    嘎巴幾乎沒費甚麼周折就回到了大金川。跟着白順等三個卡子上的兵,撒了手中幾根金條,三個大頭兵立刻就成了他的“護衛”,一路盤查崗哨和他們三個都是熟人,常常問也不問就放行。在清水塘哨卡上住了一夜,從成都帶來的燒雞滷肉花生米糕果子點心,讓卡子上的人都攮搡了個飽。第二日清晨,他說要出外散散心兒,就出了哨卡。白順還派了兩個兵跟從這位初出茅廬一心立功的“割你雞巴”大人,在一片長草茅蘆、巴茅葦塘的沼澤地裏兜了一大圈,嘎巴思量着脫身之計。因見遠處沼澤中流淌的河,指着問:“那裏的河,水裏有魚的?”

    “有的,”一個兵答道:“有一尺——這麼長的——不過沒有油,魚不好吃,腥的!”

    “嗯——腥的沒有的!”嘎巴固執地搖頭,“黑龍江的大馬哈魚,生的、脆的、鮮的、不腥不腥的……”

    突然遠處“卟嗵”一聲,一條不知甚麼魚在水面上打了個飄飛。嘎巴傻乎乎一笑,三下兩下扒掉外頭袍子撂在路上,說道:“看好的,裏邊的金子有!”淌過泥灘就下河,捱河岸往上游摸魚。藏人沿習不吃魚,漢人沒有油吃魚嫌腥,因此這河裏的魚幾乎沒人驚擾過,嘎巴一跳下去便摸到一條,兩手箕張猛的一撩。便撩上岸去,足有一斤多重的一條青鰱在岸上歡蹦亂跳。嘎巴仰臉呵呵大笑,說道:“好好的!不許動!那邊有大的——我捉去的——”順手又捉了一隻老鱉扔給二人,便向遠處趟去。兩個兵看楞了,覺得這蒙古軍官嘎裏嘎氣蠻有意思,在岸上直笑,手張喇叭口歡呼:“格——大人……順河牀走,不要上岸,岸上有泥潭!陷進去不能活命的,不能救你的……”

    “我明白的……”嘎巴遠遠答應着,從嘴裏笑到心裏,越走越遠……繞過一道葦塘,溼淋淋上來,察看了一下週匝的爛泥潭,寂寂不動的灌木叢,蘆葦從和在佈滿亂草水藻的水塘,已是認明瞭道路。想了想,在一篷子孫槐旁拉了一堆屎,任由兩個兵遠遠尋呼“割你……大人……”,得意地做個鬼臉兒,下了水塘無聲無息向金川方向淌去……直到天斷黑,總算抵達了大金川東的堆旺寨。見着了自己人,換騎駱駝,當夜後半夜,便在大小金川中間地帶一個喇嘛廟中見到了統率金川七萬部族的莎羅奔……

    聽完小嘎巴述說營救朵雲成功的前後經過,又聽他講從江浙到湖廣直至金川的一路見聞,莎羅奔久久沒有說話。劈啪作響的篝火旁坐着的仁錯活佛和老桑措管家也都在沉思。殷紅呈亮的火焰照着他們一動不動的臉,雖然有些憔悴,卻都仍十分鎮定。仁錯活佛粗重地喘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傅恆這個人看來很厲害啊!他雖然人在成都,前線上的軍事一刻也沒停,天天是在探路,插了標,接着就用石頭樹標識,用兵看守,一天一天的逼近我們。”

    “是的,他是仔細審量了訥親和慶復兩次失敗的教訓。”桑措蒼老的聲音顯得有些混濁,“所以一邊整頓軍紀在‘人和’上用功,一邊竭力探明道路和我們共佔‘地利’,‘天時’他佔着,三路重兵壓境逼近我們,兆惠海蘭察都是很悍勇很能打仗的將軍……故扎,我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困難……”

    莎羅奔坐在石頭上,公牛一樣壯實的身軀半截塔似的,威猛強悍,只皺着眉,兩隻大手緊緊交錯握得咯嘣作響。良久,才象夢醒似的嗡聲嗡氣說道:“是啊,難還難在他的聯絡手段厲害,用飛鴿傳書——”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過鴿子還有這個用處?三面大軍合圍,無論我們和哪一路作戰,另外兩路立刻就能知道,就能策應……莎羅奔,你畢竟還欠着學問啊!”正說着,一個高大漢子牛皮靴踩得吱吱作響進來,莎羅奔頭也不回,問道:“葉丹卡,東邊甚麼動靜?”

    “今晚的情形不知道。”葉丹卡看了嘎巴一眼,對莎羅奔道:“昨晚兆惠幾處佈防營裏,午夜時分放了很多起火焰花,都是紅色的,爲甚麼放,現在沒有探明。”嘎巴語氣沉重地說道:“這是兆惠新規定的信號:紅色的代表‘平安’,綠色的代表‘有事求援’,中軍見到綠色焰火,要用黃色焰花回答‘知道’,別的顏色還有,是甚麼意思就不知道了。”聽着這話,衆人心頭都驀地一緊。

    莎羅奔點了一下頭,對葉丹卡道:“明天夜裏讓堆旺的兄弟們摸過去,在清水塘南佯攻一下,號角銅鼓都帶上,還有你那裏的十枝鳥銃都打響,打一陣就退,看看兆惠營裏是怎樣動靜,都是甚麼信號聯絡。”

    “故扎要從南路突圍?”活佛仁錯穿一件寬大的紅色僧袍,似乎身上微微顫了一下,“那邊突圍即便成功,等於是在傅恆的腹地打仗,逃亡兩廣是沒有出路的。進入貴州,我們不但要遭漢人四面合圍,當地苗人和我們很少往來,搶佔他們的苗寨,苗人也是不能容我們的。”

    “只是佯動一下,看看傅恆和兆惠是甚麼動靜。”莎羅奔臉上毫無表情,乾巴巴說道:“剛纔嘎巴說,傅恆的前線行營要設在汶州,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個地方通向金川只有一條小路,火槍弓箭在孟瑪一帶把守路口,多少人也過不來,而且中間還有一條河,上游黃河口我們可以屯兵,攔腰一擊,他就全軍分斷,連救援的兵都上不去;傅恆如果想從這裏偷襲,更不該堂而皇之地把行轅地址都告訴下面。這太不可思議了!”葉丹卡皺眉沉思,說道:“也許是爲指揮方便。傅恆用鴿子傳信,汶州處在北路軍和西路軍中間,傳遞起來更快一些,南路軍用快馬傳令也是很快的。”

    莎羅奔從坐着的石頭旁取出一張羊皮地圖徐徐展開,藉着篝火光亮仔細審量,用指頭輕輕點了一下汶州所在,哼了一聲說道:“假的!從刮耳崖到汶州和到刷經寺比起來,遠近只差着四十里不到。對鴿子來說,這點距離根本不算甚麼。他是在迷惑我,或者派一支小股人馬從這裏打進金川,擾亂我們的聯絡!”嘎巴在旁說道:“主人,如果他的行營真的在汶州,我們派兩千人從黃河口乘船過去偷襲,一下子捉到傅恆,搗毀他的中軍行營,他就是又一個訥親慶復!就是兆惠,也來不及救他!”莎羅奔眯縫着眼,冷笑一聲:“小嘎巴說得對,你提醒了我。恐怕這正是傅恆想要我們作的——他不在行營裏,我們佔領了這個地方,兆惠,甚至川軍派三千人馬來攻,我們就只好再乘船逃向他的南路軍大營!”他捲起羊皮又是一笑,“這個人真比狐狸還要狡猾——要把肥羊趕進欄裏任他屠殺!”活佛仁錯點頭,嘆息一聲道,“漢人是太奸詐了,也太無情無義了……我們兩次放掉他們的主帥,爲甚麼就不想想我們的仁義?早知道是這樣,我們上次就該剝掉訥親和張廣泗的皮作鼓面,敲着這面鼓到西藏布達拉宮去見達賴和班禪!”莎羅奔起身一笑:“活佛,敲這面鼓過打箭爐,翻夾金山?過烏江瀾滄江還有雅魯藏布江,然後還有上下瞻對要攻打,再走幾千里路——那是甚麼樣的路啊!老人、女人和孩子,糧食和水……怎麼辦?”他頓了一下,“我們出去看看!”

    出了喇嘛廟,嘎巴才留心到,靠西一帶空場上扎着幾頂牛皮帳篷,都隱在黑鬼魅魅的茂密叢林裏,知道是莎羅奔的親隨衛隊營房。幾個藏兵荷矛持刀在帳房間巡戈,因天色太暗,綽綽約約看不清晰。莎羅奔的步履很沉重,長筒靴子踩在矮草上吱吱作響,高大的身軀上,頭微微俯下。暗夜裏顯得有點陰沉,幾個人跟在他身後也都沉默不語,似乎有些壓抑。趟過一帶潮溼的窪地草叢,來到一帶高岡上。從這裏向北、向東、向南都是開闊地,一眼望去蒼幽幽黑漫漫烏沉沉的泥潭沼澤中,潦水東一片西一片橫亙其間,高矮不等的阜丘上亂草叢樹篷生,在暗夜淒涼的風中不安地搖曳瑟索。只在遙遠無邊的地平線遠處,馬光祖和兆惠環伺的兵營中若隱若現閃爍着鬼火一樣的燈光,連連綿綿互相銜接,給這些軍營上空寵了一層淡褐色的微靄。

    “我們是被博恆包圍在人海之中。”莎羅奔用繳獲訥親的千里眼環旋眺望了一下,放下手,咬牙笑道:“我們金川人只要有一個人活着,一定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一點——並不是豺狼比獵人更高明,而是——”他透了一口氣,“惡狼太多,獵槍太少了。”

    一陣疾風掠過,把幾個人的袍角撩起老高。衆人心中都泛起一陣寒意,仁錯也放下望遠鏡,他的望遠鏡是張廣泗放在刷經寺沒來及帶走的,聽着莎羅奔的話,沉吟良久,說道,“汶州方向的燈火特別密集,我看見了傅恆帥營的大纛下懸着的一串黃燈——和刷經寺前訥親的那一串一樣,都是八盞。”

    “明晚葉丹卡佯攻兆惠,後天是刷經寺,再後天是汶州,都是打一下就退。”莎羅奔冷冷說道:“我們真正的據守地點不能在大小金川,而是在刮耳崖!”他頓了一下,“刮耳崖的青稞和其他能吃的,酥油糌巴、茶,要留出足夠兩個月用的,準備穿越沙魯裏山峽谷時吃用——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走的。”還想說甚麼,卻繃緊了嘴。小嘎巴說道:“在下寨,還有兩尊大炮,大金川也有兩尊,大金川外的泥潭裏還沉着兩尊——故扎!我們有六尊大炮呢!都運到刮耳崖,敵人來了,打他個措手不及!”莎羅奔愛撫地摸了一下嘎巴額頭,嘆道:“大炮太重了,進刮耳崖要乘皮船,我們的皮船會被壓翻的——懂嗎?——再說,我們沒有很多的硫磺和硝,只有幾千斤炸藥,用完了,那就是一堆廢鐵!”

    老桑措在旁插話道:“把這些炮全部炸掉,不然,傅恆會用它們來攻我們的刮耳崖的!”

    “攻打刮耳崖這炮沒有一點用處。”莎羅奔道:“博格達汗有的是炮,並不在乎這幾尊。”他象是突然想起了甚麼,聲音變得有點急促興奮,“把炮全部運過來,就在這裏——六合喇嘛寺。我們要狙擊一下傅恆,火槍、弓箭,和我們全族的男人,在這裏和傅恆血戰一場!”

    “這裏?”仁措問道:“不是要退到刮耳崖山口扼守嗎?如果——如果海蘭察從刮耳崖南麓背後撲上來,我們怎麼辦?”莎羅奔獰笑道:“這裏是北路軍和南路軍通向刮耳崖的唯一通道。我們東打一下西打一下,用漢人的話說這叫疑兵之計,讓傅恆覺得我在試探突圍。傅恆當然不會輕易上我的當,他會想我在聲東擊西,吃掉海蘭察,把金川戰局打亂。他佔大小金川,我佔刮耳崖,久攻不下,乾隆老子發怒,就會撤掉他!——他會想到這些的,所以南北兩路軍攻人金川,他就不會再‘緩進’,而是要從水旱兩路急攻刮耳崖!那時候,西路軍就變成了南路軍,尹繼善會從北邊壓過來,兆惠和北路軍會變成東路軍,總合人馬會超過十五萬!死拼硬打刮耳崖,也是頂不住的!在這裏和他血戰一場,由刮耳崖出兵襲擊擾亂海蘭察,無論大勝小勝,我們乘機退回刮耳崖,全族苦頂到明年春夏之交,如果沒有結果,就只好……到青海去了……”

    無論打勝打敗,大勝小勝,結局都是陰沉黯淡的,莎羅奔說着,心裏也覺淒涼,但他很快就鼓足了勇氣,“我要在這裏教訓一下傅恆。如果,打成膠着形勢要海蘭察增援,那麼乾隆就要殺第三個宰相了!我在內地聽秀才說過,官渡之戰,赤壁之戰,昆陽之戰,都是以少勝多,我雖然不是漢人,爲甚麼不敢和曹操、周瑜和劉秀比英雄?”

    “故扎,曹操是……”嘎巴囁嚅了一下,說道:“是白臉奸臣,您不能比他……”“就是這個話,白臉奸臣還能打勝仗,我是保鄉衛土的正義之師。”莎羅奔道:“我更能打勝仗——現在的事情是,無論白臉黑臉,人家都要打我們,饒他們一次又一次,仍舊不罷手——只有一個字:‘打!’”

    莎羅奔說着,便向崗下走,一邊走一邊吩咐:“明天就用竹子編成排船,把散處下寨和大金川、堆旺的大炮拖到六合喇嘛廟,四門炮口朝北,一門朝東,一門朝南,炮架用石頭在中間支起,炮口要能轉動……老駱駝老羊老馬老犛牛全部殺掉,女人們負責曬肉乾——煮熟了一泡水就能吃的,所有人身上的皮袍都要把毛拔乾淨,一個人要有三件擋寒,絕糧時也能吃的。火藥,告訴看守人,一斤一兩不能受潮,火槍鳥銃的火藥要配足,剩餘的用羊皮袋封好,隨時能運到六合來……七歲以上的孩子,每人要養好一隻羊、一匹馬、一頭駱駱……桑措,三天之內我的指令要大小金川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突然止住了腳步,諦聽着,說道:“蕭!——你們聽蕭聲!”

    幾個人凝神聽時,果然遠處蔥籠幽晴的夜色中悠悠一陣蕭聲傳來。因爲夜深風涼,斷斷續續的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嗚嗚咽咽的婉轉悠長。時而低迴折顫如臨流落花,時而幽噎抑頓似湍溪激石,遊絲一縷沉吟綿長間忽然高拔入雲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開間卻又轉入沉渾,嫋嫋渺渺漸歸於寂。嘎巴早已聽出是父親在吹蕭。他自幼就聽父親吹,卻從來沒有象今夜的蕭聲這樣勾心懾神蕩氣迴腸,聽着已是癡了,滿眼飽含淚水,哽了一聲,說道:“是我阿爸。”

    “不錯,是你阿爸。”莎羅奔點點頭,暗夜裏看不清他的臉色,聲音卻是濁重帶着咽啞,“上次刷經寺鬆崗大戰後,我就釋放了金川所有的漢人熟苗奴隸。”他緩緩移動着步子向回走,徐徐說道,“我曾告訴過你父親,乾隆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你是漢人,可以離開我這裏逃過這場大劫。但是他不肯。他說隨便帶一塊黃金到內地,就可以過上很好的日子,但是那是惡人的天下,他是‘逃兵’,又是‘罪人’,甚麼親戚朋友三老五少都是靠不住的,沒有他的存身之地——漢人,我是知道的,他說的是真的——漢人甚麼都能容納,很多好的我們學不到也容納不了,但很多好的東西我們有,漢人就容納不了!嶽鍾麒老爺子我很敬他,但他說他討厭朵雲,說我和哥哥不該爲朵雲決鬥,還說甚麼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可以換,手足不可斷。好象這世界上愛情,象破衣服一樣可以扔掉。真是奇談怪論!——你阿爸是好人,既然願意留在我這裏,我要把他當我的父兄對待……”邊說邊走間不覺已經回到了六合喇嘛寺外,莎羅奔心事很重,仰臉看着暗晦的天穹,似乎在尋找着隱在雲層中的某顆星胡。暗夜中,他的目光熠然一閃,不言聲走到六個水桶粗的轉經輪旁,捱個用手撥轉,走一道折轉身再走一遭,不停地撥弄那些被人摸得滑不留手的輪子。

    衆人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盯着他們的首領和黑乎乎飛速旋轉的轉經輪。

    “嘎巴,”許久,莎羅奔停住了手,聲音也變得鬆快了許多,站在寺門口問道:“你剛纔回來時,說夫人聽到喀爾喀蒙古的事,還有霍集佔的事,你自己在南京這些地方聽到沒有?”

    “聽到了的,漢人那邊茶館裏有人議論。”

    “能不能詳細一點告訴我?”

    “用漢人的話說,都是雞零狗碎叼着聽來的。”嘎巴笑道。“連夫人說的,也連貫不起來。我們的使命是營救夫人,沒有仔細打探這件事。”

    莎羅奔沉默了,想想朵雲,此刻不知在揚州還是在海寧或者回了南京,她決意要見乾隆,見不到是不會回來的,見到乾隆,她能讓這位“博格達汗”回心轉意嗎?他搖了搖頭,說道:“就是雞甚麼狗碎的,有多少告訴我多少。活佛桑措,你們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嘎巴,你來……”

    莎羅奔確是天分高於常人,他想聽的“雞零狗碎”傳聞,不但傅恆在關心,乾隆在揚州更覺到了西北準葛爾部內亂的震撼。因此,接到傅恆的奏摺,立刻用六百里加緊硃批諭旨,着傅恆將欽巴卓索一家妥送南京,他要親自召見。一面又下旨尹繼善嚴密監視西北軍情政情,命天山將軍隨赫德迅速兼程到御駕行在述職。隨赫德接旨時乾隆尚未到揚州,因此在開封過了惠濟河後便乘騎直下南京,計程七千餘里。一路塵風顛頓,只用了半個月光景。原旨意命他在石頭城驛站等候接見的,過了揚子江就到,隨赫德帶着十名親隨護衛,都是頂尖兒的精壯漢子,一口氣鬆下來,一個個也都累得身疲腿木,拖不動腳步兒。剛剛安頓下來,洗面洗腳水還沒有燒好,驛丞忙忙走進上房,陪笑道:“隨軍門,真是對不住您吶!和親王爺府裏管家來了,有王爺的鈞諭。”隨赫德看時,驛丞身側果然站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適中身材,單眼皮兒掃帚眉,兩撮老鼠髭鬚得意地翹着,灰府綢截衫前短後長,腰桿兒卻挺得筆直,獐頭鼠目的怎麼瞧怎麼不順眼,隨赫德不禁暗笑:和親王爺人說荒唐,果然不假,哪裏尋出這麼個活寶來當管家?卻也不敢怠慢,站起身來問道:“綱紀貴姓?王爺差你來有甚麼鈞諭?”

    “我叫王保兒,”管家毗牙一笑,懶散向隨赫德打個千兒,“五王爺請隨軍門住燕子磯驛站。軍門大老遠萬里回來,還有水酒爲軍門洗塵。”說罷直起身子。隨赫德這才領略到這身袍子的妙用,躬背打千兒請安行禮不但好看,且省了手提袍角這個小麻煩。因累困極了的人,隨赫德實是半步路也不想多走,遂笑道:“我還給王爺帶着幾張天山雪貂皮,羚羊角,還有王爺要的雪蓮,都打在包裏,方纔驛丞說王爺不在南京,要不要打包兒請尊駕先帶回去,等我面聖之後再過去給王爺請安。這點小意思——”他掏出二十兩一錠台州足紋遞過去,“請尊駕收了買茶吃,酒筵免了。說真的,這會子我這羣兄弟身子都是硬的,邁不動腳步兒,腿腳骨節都又硬又木,累得都要趴下了。”王保兒又打一躬,卻不接銀子,笑道:“銀子是好玩藝兒,只是王府家規,保兒不敢玩命。不接銀子也謝爺的賞了!”又打千兒謝過,一臉皮笑說道:“五爺現在故宮西驛站和人議事,他老人家專程回南京迎您呢!說了——老隨我日***!要是不肯來,我就日他他***!誰叫他不賞面子?——這不是我的話,是我主子的話,別見怪您吶!”

    十個侍從護衛和驛丞起先呆楞楞聽着,至此不禁都是一陣狂笑。隨赫德也笑,說道:“我日你媽的——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和先頭三王爺頂過口的王保兒,二十多年過去,仍舊是個砸不爛煮不熟的賴豆兒!——你先去,我們收拾一下就過燕子磯那邊,今晚我準把你灌成一頭走不成路的醉驢!”王保兒笑嬉嬉去了。

    衆人只好打疊精神重新上路。城中御駕雖已去了揚州,但因還要回鑾,滿城關防由圓明園善捕營和九門提督衙門守駐,列戟驛騎金吾巡哨半點不敢苟且,每隔半箭之地都有羽林軍按刀佇立。隨赫德雖是開府建牙的大將軍,到此也不敢放肆,只勒繮徐行,直到出了烏衣巷才放轡疾馳,少半個時辰也就到了燕子磯。隨赫德下馬環顧,但聽秦淮河一帶絲絃笙篁悠揚隱約不絕於耳,搖曳水光中紅燭綠影盪漾不定,河中畫舫樓船遊移如織,揚子江中漁火星星點點,東北邊老城隍廟一帶各色燈火照得一片通明,川流不息的遊人在夜市上隨意徜徉。臨江壓水的燕子磯碼頭襯着東邊滿城萬家燈火江風帶着水氣撲身而來,吹得滿身舒坦,一身勞乏頓時鬆快了許多。隨赫德一眼瞧見王保兒從驛站裏出來,大大伸展了一下,笑道:“你這狗才,倒會選地方兒!從天山到這裏只是攢行趕道兒,乍來一看,真跟做夢似的——餓了餓了,王爺賞的飯在哪?帶咱們吃去!”

    “我們爺就是要請軍門先做個好夢再見。”王保兒笑嘻嘻地,一手讓着,“爺們在天山,一頭擋準葛爾,一頭擋霍部回亂,不容易!請請請……”便帶着衆人往裏走。隨赫德一路進來,見東廂一溜十間房都亮着燈,西邊十間黑乎乎的闃靜無聲,既不見驛丞也沒有驛丁,只有兩個廚子忙活着在上房席上佈菜篩酒,卻都是放了足的大腳婦人。隨赫德一羣人馬刺佩劍磯叮噹作響進上房正間!隔窗瞧瞧後院,也一般的鴉沒雀靜,不禁詫異,問道:“保兒,這他孃的是個甚麼驛站?活似一座廟!”

    “不是廟,是尼姑庵。”保兒笑着請衆人安席,一邊倒酒,一邊解說:“這是五爺特爲衆將軍備的六合同春酒,還有蔘湯。五爺說聖上有旨官員不得酗酒,迎往客人節儉不得奢侈,所以菜也就是桌上這些,軍門體諒着些兒吃飽完事,王爺不定還要過來看望衆位……”隨赫德看時,每人面前兩個碗,一碗酒一碗蔘湯,都是黃澄澄的,各是各的香味,桌正中間一個大條盤放着一隻烤豬,一臠一塊割得方方正正仍舊對成原豬形兒,烤得焦黃的外皮塗着滷油,香得直透心脾勾人口涎。四周除一海碗回鍋肉,一海碗清燉牛肉都是素菜,甚麼清妙筍瓜、涼拌玉蘭片、海哲絲、芥未黃瓜、葫豆四季春之類,倒也滿目琳琅香氣四溢。王保兒見宴席已畢,笑道:“請先用蔘湯,提提精神!五爺說,請衆位不要太飽,酒也留着點量,明兒他還要請,好的就吃不進去了。”

    一碗蔘湯下肚,接着又一碗熱黃酒,被馬背顛得發木的軍校們心裏頓時暖融融的,滿腦袋滿心的馬蹄聲被融得無影無蹤。一個個面紅筋舒臉上放光,精神抖擻起來。他們遠自天山而來,平素一味羊肉,一味蘿蔔而已,一路奔波幾乎是換騎不換人,驛站裏,甚至破廟裏,不拘甚麼吃一口,胡亂迷瞪一會便即飛騎趕道兒,儘自個個腰纏金銀,竟連一口適意的飯也沒得吃上。得着這一餐席,不但在喀爾喀荒漠蒙古,就是內地也難得吃着,觥籌交錯間人人大快朵頤。頃刻間甕底朝天杯盤狼藉,滿案餚核遍桌汁液,所有葷素菜蔬風捲殘雲般掃蕩殆盡。兩個廚娘在旁看得抿着口兒笑,卻不再添菜。王保兒也笑,說道:“你們咧着闊嘴只管笑甚麼?隨軍門就在東廂,下餘軍官東廂裏去,你們帶他們各屋裏解乏去!”

    軍將們一臉迷惘起身跟着兩個婆娘出去,王保兒將手一讓,更是笑得眼睛擠成一條縫:“隨軍門,請了您吶!——這屋裏解乏……”

    “媽的,甚麼名堂?”隨赫德笑道:“喝酒還不能解乏?”一把挑起簾子闖進屋裏,這位牛高馬大的將軍頓時愣住了,東廂屋裏綠紗幕榻,兩枝絳燭高燒,西牆卷案上放着各色水果點心福橘蘋果香蕉荔枝一應俱全。東邊榻前,齊整站着三個妙齡女郎,年紀都在二十餘歲。一個個妙目俏腮,頻眉雲鬟,一色的水紅薄蟬翼紗長裙泄地,朦朧綽約皆是絕色,通身上下,一覽無餘,香臍聳乳都隱約可見,再向下看,隔裙模糊,一團紫微絨亦是毫無遮掩,竟是赤條條裹着一襲薄紗衣……正愣着,王保兒在外問:“軍門,小的有事先出去一下,還有甚麼吩咐沒有,”“沒有了沒有了!”隨赫德興奮得鼻翼翕張呼吸急促,說話也有點怪腔怪調,“你忙你的!回頭我賞你個***!”說着,一屁股坐了椅子上便解佩劍,目不轉睛地打量着三個女子,問道:“你們叫甚麼名字?”

    三個女人雙手扶膝向他蹲個萬福,中間一個俏肩纖腰雪膚凝脂,嫣然笑道:“奴奴叫曼曼。”左側一個婷秀嫋娜巧致玲瓏,靨生渦暈道:“奴奴叫婷婷。”之右側一個年齒略長,也只在二十七八歲間,收拾得風寰霧鬢輕盈如仙,眉黛春山間流眄一盼,巧笑道:“我是媽媽——帶她們來侍侍爺的……”

    “媽媽親自上陣了?”隨赫德看看這個,乜乜那個,覺得哪個都好,都是軟香溫玉,三株解語花皆是忘憂草,幾千裏奔波勞乏頓時春風掃盡,脫着袍子淫兮兮瞧着三個婆娘,嘻笑道:“怕她兩個禁受不得爺的軍棍?”

    那鴇兒看來不知從哪個行院裏選出的尖兒,風月場上的領袖,淫樂園中的都頭,不粘不滯不慌不忙浪得風擺塘荷般過來,自鬆了領邊鈕子,蹲身替隨赫德脫靴,口中笑道:“見識過那許多人,‘軍棍’還是頭一道聽見。爺真風趣……”隨赫德塞外風寒戈壁邊陲軍營駐守的軍將,久曠在外的人乍入溫柔之鄉,哪裏禁得她這般軟紅圍繞百般柔意兒,隔領便伸手摸進她懷中,腰下那話兒倏地彈起,直綽綽硬梆梆掏橫出來,一手揉摩着她溫潤柔膩地乳頭乳房,一手扯過她素手把握那話兒,笑問:“這不叫軍棍叫甚麼?”那婆娘香腮偎倚,笑着用手輕輕打了一下道:“叫烏龜,叫雞……雞,叫怒蛙,叫‘半根夏小藥’,有的秀才叫‘紅霞仙杵’……”隨赫德被她把玩揉捏得連笑帶抽冷氣,兩手嗤地一撕那紗衣,鴇兒一身頓時色相畢露,剛笑說了句“爺這麼猴急的……”,已被隨赫雙手一掬,嬰兒般抱起放在懷中。曼曼婷婷早已趨步過來吹燈。隨赫德道:“不許吹燈,一人上陣,兩人觀戰,有臨陣畏縮者斬,敗而求饒者軍棍侍候!”抱起鴇兒向牀邊走,口中兀自吮她乳豆兒,含糊不清說道:“大將軍二將軍都已經勃然而怒挺身而起!本軍門今日先拿你軍法從事出出火氣!”那婆娘膠股糖似粘纏在他身上,小手捏弄着,“好親達達哥哥也,真個小棒槌似的!怪不的苟才那龜孫說爺是天驢星下凡叫我先上,怕姑娘們太嫩,承受不起……我才三十不到,他就說我老,說‘老……屙去火氣……’”“說什麼老窩嫩窩,本軍門看着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隨赫德渾身慾火如焚,三把兩把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挺戈貫革直入,大口喘氣兒縱送,問道:“你這玩藝叫甚麼?”那婆娘又疼又舒坦,淫心如醉,越發浪得渾身沒有骨頭,嬌嗽吁吁蘭馥香麝說道:“叫……爺緩着點……叫豆蔻火齊,寶蓋峯尖……還有說兩腿裏夾個柿餅的……好!爺真英雄……”婷婷曼曼兩個女子都還在稚齒之間,起初見隨赫德粗胡大漢叫驢似的行貨,都有點心怵膽寒害怕不堪承受,“媽媽”白身露相親作榜樣,淫言浪語百般奉承模範,既見且聞,不覺都面紅耳熱心跳脈急……

    王保兒只出驛虛轉悠一圈,到燕於磯碼頭買了幾張軟面捲餅心,叫上一個賣油茶的託了一大壺跟着,蹭搭蹭搭回了驛站。叫賣油茶的站在驛站門洞裏等候,經自穿堂過院,卻從偏西兩廂夾道過去直北進了後院,登正房入內。但見八支胳膊粗的紅燭煌煌炬照如晝,和親王弘晝仰在安樂椅上,雙腳泡在貯滿熱水的大銅盆裏,兩個丫頭一邊一個跪着替他捏腳丫子按腿,兩個丫頭坐在雙肩邊替他揉臂摩身子,椅頂頭還有個剃頭的也是女人,是親王六側福晉屋裏侍候的通房丫頭叫紫菊的,一邊給他小心刮剃,一邊說笑話兒:“我們鄉里有個嘎秀才,寫詩寫詞兒都沒的說,一寫八股文章就玩完兒。又愛吃酒,吃醉了就滿口柴胡。有一回大白日喝得醉貓似的,肚裏五味不合,暈頭鴨子似的徉到彭員外門口,再忍不住‘譁’的一口吐了個滿世界都是,彭家那日祭祖,剛剛拾掇得乾乾淨淨,門房見弄得黃湯綠水滿地酒臭,就罵:‘野殺才,哪個茅廁裏不能吐,就衝我家門口拉稀竄鞭杆兒!’嘎秀才說:‘不是你門口衝着我的口,我還不噁心呢!’門房笑說:‘日你媽的,我們大門一向就在這,又不是今年纔有!’嘎秀才晃晃頭,指着嘴說:‘老子的嘴一向也長在這,也有年頭了!’”

    弘晝閉着眼,聽得吞地一笑,幾個丫頭也笑。聽見王保兒也笑,弘晝用手指指額角,示意紫菊剃刮,問道:“叫驢過來了?事辦妥了?”

    “回主子王爺話,”王保兒有楞有角向弘晝一躬,說道:“奴才頂的名兒,叫苟才。一個翠香樓,連鴇兒朱倩倩共是二十二位,隨軍門三個,其餘一人兩個,化了五十兩金子,辦得湯水不漏,這會子——”弘晝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指指頭頂對紫菊道:“再細刮一遍,剃頭的拍巴掌——玩蛋——剃,說——”“就說剃頭的,”紫菊笑道:“有個財主最是小氣,要剃頭,跟剃頭的說,‘好生剃,給你三合米,拉破一道血口兒扣你一合。’他有心坑人,剃一會兒猛的一咳嗽,糟———道口兒!過一會子又一個噴嚏,糟——又一道口兒!堪堪剃完,頭上剛好三道口兒。那財主心裏滿得意,白剃了——剃頭的幾天沒生意,餓得肚裏咕咕叫,一陣陣邪火直攻,索性一索性,咬着牙笑說‘爺這頭真得好好侍候’,也不分說,立起剃頭刀頭上拉劃,把三道血口兒曲裏拐彎連成一道兒……”說罷收刀,竟在弘晝光頭上輕輕一拍,笑道:“玩——爺的頭了!小心着點,防着奴婢在爺頭上也劃道兒

    “哈哈哈哈……”弘晝大笑起身,趿了鞋適意地跺了幾步,一個丫頭臉蛋上擰了一把,道:“你肚子不餓,我不咳嗽打噴嚏,怎麼會有那種事?”他象忽然想到甚麼事,神情變得有點沉鬱,緩緩說道:“如今圓明園,熱河八大處,紫禁城真正是佳麗三千。我已經請旨,二十五歲以上一律放歸本家。不知道辦了沒有,得催催內務府。宮女們餓急了,準不定也幹剃頭匠這一手!”王保兒笑道:“王爺說笑話了不是?宮裏人還能餓着了?”弘晝搓搓光潤的臉頰,道:“那可指不定。人,不光肚皮會餓,別的地方餓起來也不得了!明武宗時候,幾個宮女一商量,弄條白綢子要勒死主子,幸虧她們張致慌忙,打的是個死結,沒弄成,不然,史筆一載,‘武宗爲宮人所弒’,那是甚麼好名聲?”

    他雖說得漫不經心,衆人卻誰都沒有讀過史書,幾個丫頭想到常隨福晉晉見皇后的那個陰沉沉的宮闕里,一百多年前深夜居然發生過這樣的事,必定爲了甚麼事絕望沒有活路,幾個宮娥密議殺皇帝,怎樣撕白練,怎樣慌不迭挽了死結,怎樣套上拉不動,驚動了武宗……那是怎樣的情景?……思量着,心裏都起疹兒,竟都呆住了。王保兒道:“爺呀!還真有這種事!武宗爺後來怎麼料理那幾個淫賤材兒的?”

    “武宗是個淫昏之君。這結局可想而知。”弘晝似乎不想沿這話題多說,“無非碎剁,凌遲,剝皮而已,嬪妃都牽進去好幾個呢——保兒,咱們前院裏去。”說罷拿起腳出房,保兒緊隨跟着,屋裏留下幾個女人兀自發呆,身上起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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