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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旅人 - 第20章 699號公寓(20)字體大小: A+
     

    19.699號公寓(19)

    門打開的剎那,一個強作鎮定,一個擡眸審視。

    薛選青挑眉問:“找誰?”

    盛清讓從聲音辨出她就是先前撬鎖的那位女士,於是立刻尋了個藉口:“抱歉,我可能走錯了樓。”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薛選青瞥一眼他手裏的鑰匙,講:“不對吧,這把鑰匙就是這裏的。”緊接着繼續揭穿他:“大概不是走錯門,而是不曉得鎖換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盛清讓避無可避,索性不打算避了。

    他收起鑰匙看向薛選青:“那麼請問,宗小姐是否在家?”

    薛選青沒料到他問得如此理直氣壯,但還是如實回:“不在。”

    盛清讓問得委婉:“我記得這是宗小姐的房子,是她邀請你來的嗎?”實際卻是同樣在揭穿薛選青“不問擅闖”的事實。

    薛選青冷不丁被將了一軍,顯然不爽,冷眼反問:“她邀不邀請我同你有什麼關係?你是她什麼人,怎麼會有鑰匙?”

    “朋友。”盛清讓如是答道。

    “朋友?”薛選青藉着門口廊燈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個人從頭到腳透着一股老派作風,連公文包都是復古風格。她問:“哪種類型的朋友?”

    “比較特別的朋友。”

    說法敷衍但值得深究,薛選青下意識覺得他同宗瑛最近的異常表現有直接關係,因此側身讓開,請他進屋:“既然都是朋友那就進來坐坐,說不定宗瑛過一會兒就回來了,你說是伐?”

    “是。”盛清讓在這個時代除了這間公寓外本就無處可去,當然贊同她這個提議。

    他從薛選青身邊走過時,薛選青敏銳捕捉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氣味——火藥味、血腥味,甚至消毒水的味道。

    薛選青察覺到其中怪異,低頭瞥了一眼他褲腿,隱約可見血跡。

    她默不作聲關上門,進廚房取了一隻透明玻璃杯洗淨擦乾,往托盤上一擱,拎起水壺將杯子注滿。

    薛選青將盛着水杯的托盤往茶几上一放:“不要客氣,喝水。”

    盛清讓道了聲謝。

    薛選青摸出煙盒點了一支菸,擡眼看向茶几對面的盛清讓:“貴姓?”

    盛清讓不落痕跡地抿了下脣:“免貴姓盛。”

    “名字呢?”

    “這不重要。”

    “那麼盛先生是伐?”薛選青抽着煙,開門見山地問: “大晚上來找宗瑛有什麼事?”

    “這屬於範疇,我是否能不回答?”

    “那你早上是不是和宗瑛在一起?”

    “你是在審問我嗎?”

    薛選青的確一副審問架勢,但這審問沒有任何強制效力,對方完全可以拒不作答。

    她看他拿起水杯,原本繃着脊背突然稍稍鬆弛,放任自己陷進柔軟的沙發裏,問話態度亦委婉了一些:“盛先生,我也是宗瑛的朋友,今天既然遇見你也是難得,不妨認識一下,留個電話?”

    她說着已經掏出手機,盛清讓卻擱下水杯,答:“抱歉,我沒有電話。”

    沒有電話怎麼可能?薛選青掐了煙說:“你在開玩笑嗎?”

    盛清讓穩穩坐着,有理有據答道:“我從法國回來不久,因此沒有國內的號碼。”

    “那法國的號碼呢?”

    “房子退租了,不方便透露房東的電話。”

    “法國的手機號?”

    “停用了。”盛清讓說完從公文包裏取出手記本和筆,翻開一頁空白朝向薛選青:“不如你留個號碼?”

    反客爲主。薛選青垂眸盯了片刻,最後拿起筆,唰唰唰在空白頁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

    寫完擱下筆,薛選青端起托盤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廚房燈沒有開,一片暗沉沉。薛選青從櫥櫃裏抽出一隻保鮮袋,背對着盛清讓,面無表情地將托盤上的空玻璃杯放進去,封好口。

    她又隨便找了個紙袋裝好,轉過身說:“盛先生,既然宗瑛還沒有回來,這裏也不方便久留,我們還是走吧。”

    盛清讓卻坐着不動,他講:“我想再等一等。”

    “這不好吧。”薛選青看出他留意強烈,可她偏偏不想讓他如願:“你能進來是因爲我開了門,那麼如果我要離開,你又怎麼能留在這?我既然開了這裏的門,得保證走的時候裏面和我來之前一致。你說是伐?”

    盛清讓見識過薛選青的執着。只要她想,最後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離開。

    他不想同薛選青有太多糾纏,也不想給宗瑛添不必要的麻煩,因此起身,同意了薛選青的提議。

    薛選青目的達到,提着紙袋走到門口,當着盛清讓的面重重將門一撞,頗爲故意地鎖了兩道,將嶄新鑰匙收進包裏。

    盛清讓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兩人一道坐電梯下樓,薛選青去取車,盛清讓就在699號公寓門口的梧桐樹下站着。

    他身無分文,一整天沒有進食,在這個時代,無處落腳。

    薛選青坐進車裏,打開手機,翻出剛纔偷拍的照片,擡頭望窗外,就能看到樹底下的盛清讓。他原地站了很久,看起來居然有一種無助的茫然。

    她斂回視線,瞥一眼副駕上的紙袋,發動汽車駛離了街道。

    比起盛清讓,留在盛公館的宗瑛要安逸得多。

    她睡了一覺,醒來時凌晨四點多,小妹就睡在她旁邊,手裏還抓了本書。

    宗瑛坐起來,驚動了對方。盛清蕙擡手揉揉眼,啞着聲音講:“宗小姐你醒了啊。”大概是沒有預料到自己竟然就這樣睡着了,清蕙解釋道:“我坐着來着,後來好像太困就睡了……”

    宗瑛仍隱隱頭痛,但並不礙事,她看清蕙下牀,又聽其絮叨完,纔開口問:“盛先生呢?”

    “三哥哥嗎?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盛清蕙坐到梳妝檯前整理頭髮,“二姐昨天還因爲這個事在走廊裏罵了好一陣呢。”

    看來自己又被留在這個時代了,宗瑛想着,揉了揉太陽穴。

    她低着頭問:“二姐似乎對盛先生有不滿?”

    盛清蕙撇了撇嘴,扭過頭壓低聲音講:“那麼當然了,畢竟二姐和三哥哥有過節的。”

    宗瑛“恩?”了一聲,清蕙遂接着說:“二姐夫同二姐快訂婚的時候,二姐夫家的工廠攤上個官司,三哥哥恰好是那些工人的辯護律師,二姐夫家因此敗訴,然後就得罪了二姐夫,順帶得罪了二姐。這個樑子一結,關係就更差。二姐覺得三哥哥就是翅膀硬了回來報復——”清蕙似乎並不喜歡二姐夫一家:“可二姐夫家做得是不對,換成我是三哥哥,也一定循法幫理不幫親的。”

    “是麼。”宗瑛以爲他會無原則無條件幫家裏人的。

    清蕙聽出她語氣中的懷疑,馬上問:“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三哥哥看起來很和氣很好欺負?”

    宗瑛不答,只換了詞語評價:“他很周到,也會忍讓。”

    “你也這麼覺得呀?”清蕙別好頭髮,“我聽奶媽講,以前給三哥哥起名字的時候,爸爸隨口講了個‘讓’字就定了下來,好像天生就該‘讓’一樣。他後來果真成了一個處處爲別人考慮的人,好像不太計較一時的得失,什麼事都斂着,貿一看就是很容易吃虧的樣子,但他畢竟有底線的。”她一字一頓總結道:“底線之內,一切好談;突破底線,一切免談。”

    宗瑛從她眉飛色舞的臉上看出她對盛清讓的喜歡,因此問道:“你覺得你三哥哥好嗎?”

    “那麼當然了,三哥哥是家裏最講道理最聰明的人,而且一點也沒有依靠家裏,他是我的榜樣。”她講完站起來,迅速地岔開話題:“宗小姐你是要再睡一會兒,還是吃點什麼?”

    “不睡了。”宗瑛答。

    “那麼我去廚房找點吃的來。”盛清蕙說着走向門口,迎面撞到一臉焦急的傭人。她問:“怎麼了?”

    傭人講:“大少爺燒得可厲害了!剛纔量出來的溫度簡直要駭死人!二小姐叫宗醫生快去看看。”

    盛清蕙扭頭,還沒來得及講話,宗瑛已經走到她身後:“走吧。”

    兩人進入房間,宗瑛無視了二姐的抱怨,重新給大哥量了體溫,又檢查了創口情況——感染非常嚴重。

    手術條件差,術後護理環境也不理想,最關鍵的是藥物作用太有限了。

    二姐在旁邊追究責任:“不是吃了藥嗎?爲什麼還會這樣子?是不是手術出了差池?!”

    盛清蕙在一旁聽着,覺得十分尷尬,她餘光悄悄留意宗瑛的臉,但宗瑛並沒有生氣,只緊抿着脣,像在思索。

    突然,宗瑛發表意見:“需要換藥。”

    二姐聲音愈高:“那麼快點換!”

    “藥不在這裏。”宗瑛看一眼二姐,沉着應答:“應該在盛先生的公寓。”

    “馬上去取!”二姐已經無法冷靜,都未細想這其中緣由,就直接吩咐:“快叫小陳開車,去法租界取藥!”

    盛清蕙說:“小陳昨天開車送大哥去華懋飯店,被炸死了。”

    二姐滿臉焦躁:“那麼叫別的司機啊!”

    盛清蕙暗中抓了一下宗瑛的手,示意她一道下樓。

    兩個人出了門,盛清蕙叫傭人去準備汽車,又問:“三哥哥那裏怎麼會有藥的?”

    宗瑛之前給盛清讓準備過一個醫藥包,她解釋道:“有一些我帶回來的藥,效果很好。”

    盛清蕙沒有懷疑,宗瑛說要去洗個臉,獨自去了一樓的洗手間。

    她擰開水龍頭,洗了個冷水臉,擡頭在鏡子裏看到自己,覺得有些陌生。她沉默着擦乾臉,推開門,盛清蕙就在外面等她,她講:“好了,走吧。”

    只有宗瑛和司機上了車,清蕙留在了家裏。

    車子在闇昧晨光中駛出去,颱風還未撤離,天氣依然糟糕,到處睡着難民,巡警看起來力不從心。

    好在時間早,道路還算順暢,一路開到盛清讓在法租界的家,六點鐘還不到。

    宗瑛走到服務處,葉先生看到她就講:“宗小姐呀,今天的牛奶送來了!”

    宗瑛沒有時間煮奶喝,只問他:“葉先生,服務處有公寓的備用鑰匙吧?”

    “有是有的。”葉先生蹙眉問,“盛先生不在家嗎?”

    “他不在。但我有急用物品在他公寓,必須現在取。”宗瑛語氣懇切,“葉先生,人命關天,請務必幫忙。”

    葉先生猶豫半晌,取出備用鑰匙,親自帶她上了樓。

    打開門,宗瑛進屋,他就一直在門口待着,聽裏面悉悉索索的動靜。

    宗瑛最終在臥室找到醫藥包,她翻出一些藥品裝進紙袋,臨出門又打開玄關櫃,裏面只剩兩塊錢,她全部拿起來塞進口袋。

    葉先生瞥一眼她袋子裏裝的東西,說:“藥片啊?宗小姐你是醫生呀?”

    “算是吧。”宗瑛沒時間多做解釋,關上門道了謝,快步下了樓。

    她坐上車時,天色已從暗藍轉爲灰白,風很急,路上行人也多起來。

    車子越開越慢,到後來乾脆停了。司機是個新手,他看着前面密集的逃難人羣,毫無把握地講:“好像開不過去了……”

    “還有別的路可走嗎?”宗瑛問。

    “那麼可能需要繞個遠路了。”司機皺着眉答道,“快一點大概一個小時能到吧。”

    這裏的路宗瑛不熟,她只能將決定權交給司機。

    司機調轉車頭,打算避開密集人羣,從別的地方進入公共租界。他往東開,宗瑛留意着一路掠過的街景,幾乎沒有一處是她熟悉的,過了大半個小時,又遭遇逃難人羣,宗瑛問:“現在到哪裏了?”

    “現在、現在是……”司機支支吾吾,緊張得額頭冒出密集汗珠來,沒能給出答案。

    宗瑛意識到他可能迷路了,深吸一口氣問道:“這裏是不是華界(非租界區)?”

    司機不答,宗瑛說:“趕緊想辦法繞回去,還記得原來的路嗎?”

    司機擡手擦汗:“只能試試了。”

    外面風更烈,將街邊懸着的各色外國國旗颳得烈烈響,華界的居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進行一種自我安慰式的保護。

    車開了半個小時,隱約可見租界入口,這時車子卻突然熄火,司機轉過頭,小心翼翼同宗瑛講:“沒油了。”

    宗瑛下了車,疾風幾乎要將人吹走,她只看到鐵門外更擁擠絕望的人羣——

    租界的入口被關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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