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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旅人 - 第4章 699號公寓(4)字體大小: A+
     

    699號公寓(4)

    晚十點,那麼還早。

    宗瑛擱下信紙,走回沙發重新拿起薛選青給她的煙,從雜物盒裏翻出打火機,在滿室的晨光裏點燃它。

    樓下的自行車庫裏響起清脆鈴聲,隨即是開門的聲音,保安講話的聲音,又有馬路上公交車急剎車的聲音。

    宗瑛沉默地坐在沙發裏抽菸。

    煙霧繚繞中,她突然擡起袖子聞了聞,又低頭嗅了嗅領口。

    滌綸面料的制服襯衫並不透氣,所以有一點難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點現場帶來的血腥氣,再有就是很常見的藥水味道。

    她並不覺得有多麼的難聞。

    抽完煙,宗瑛低頭卸下衣服上的警號警銜,進浴室洗澡,將衣服全部投入洗衣機。

    打開淋浴開關,驟雨一樣的水聲瞬間就掩蓋了滾筒運轉的聲音。

    水汽蒸騰,隔壁早起練琴小囡一遍遍地彈Donna Donna,等她彈到歇時,宗瑛關掉淋浴,世界安靜了一瞬,滾筒開始高速脫水。

    她取過毛巾擦乾身體,換上乾淨T恤和家居褲,回廚房拿了藥箱,處理好手上傷口,進臥室給手機接上電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隻LOGO。

    開始充電了,宗瑛想。於是她躺下來,閉眼補眠。

    終於得到舒展的脊柱與肌肉爭分奪秒地休息,客廳裏的座鐘不辭辛勞地將時間往前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將日頭推到地平線下。

    宗瑛是在手機鈴聲中醒來的,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宗瑛沒接,任它響到自動掛斷。

    她躺在牀上,天已經黑了,窗簾沒拉,城市夜色被狹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數塊,昏昏的光投入室內,明暗交錯。

    宗瑛翻個身,重新拿起手機,右上角顯示電量爲100%,滿了。

    手機的電量可以從0迴歸100,那麼人呢?

    宗瑛將近一整個白天沒有進食,餓在所難免,於是拿起電話叫外賣,等飯送來的當口,她查了剛纔那個陌生號碼——

    從搜索結果來看,這應該是位麻煩的媒體從業者,宗瑛把他丟進了黑名單。

    食物來得很快,這是屬於城市的便利。

    熱氣騰騰的一份套餐,量過足了,宗瑛吃到一半吃不下,就連同盒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晚上八點整,還剩兩個小時。

    她起身晾了衣服,刷了牙,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

    紀錄片,五月份的拉普蘭德,航拍鏡頭掃過去,成羣結隊的馴鹿在狂奔。解說詞講:“結束長達八個月的雪白冬季後,拉普蘭德終於迎來了春天。”

    冬季這麼長,是個乾淨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歡冬天。

    距晚十點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宗瑛關掉電視,將證物袋逐一擺上茶几,同時在對面放了一張椅子。

    她只留了玄關一盞廊燈,其他全部按滅。

    屋子裏再度黯下來,她點了一支菸,就坐在樓梯口等。

    室內座鐘鐺鐺鐺響了十下,宗瑛手裏的煙燃盡了。

    她聽到輕細的開門聲響,但聲音來源卻是樓上,緊接着是下樓的腳步聲,穩當沉着,動靜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這時候倏地擡起,就在對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間,反擒其右臂,同時破壞對方重心,教他摔下了樓梯。

    還沒待他反應,宗瑛已用一次性約束帶反捆了他雙手。

    “宗小姐,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來人出聲艱難,懇請她鬆開約束帶。

    “你現在就可以講。”宗瑛並不打算中止這教訓,壓制着對方,閉眼一字一頓道:“姓名、年齡、籍貫、住址。”

    “盛清讓、三十二歲、滬籍、住址——”他稍作停頓,講話困難卻和氣:“就是這裏。”

    “這裏?”、“是這裏。”

    簡直不可理喻,可宗瑛這一句還沒能講出口,手突然就鬆了。

    疼痛如炸彈突襲,整顆頭顱彷彿四分五裂。

    呼吸愈急促,額顳青筋凸起,宗瑛幾近失控,而盛清讓終得機會起了身,用力掙開了約束帶。

    然而下一瞬,他卻俯身詢問:“宗小姐,請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宗瑛痛得幾乎目不能視,雙手指腹緊緊壓着頭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緊張得根本無法張口出聲,他便又問:“是止痛藥嗎?”

    得不到迴應,他迅速後退兩步扯過沙發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她送回沙發。

    他記得廚房有一隻藥箱,遂又快步去廚房將其取來,隨後快速翻出止痛藥,與茶几上的水杯一起遞過去。

    宗瑛連也水也不要,從他手裏抓過藥片徑直吞下。

    七月天裏,她顫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覺得冷。

    因此他又從躺椅裏拿了一件外套來給她蓋上,之後不再擾她。

    變天了。

    夜風推撞窗戶,發出哐哐聲響。

    盛清讓走上前,剛閉緊窗,一道閃電就劈進來。

    轟隆隆一陣雷過後,室內只聞得走鐘聲與宗瑛沉重的呼吸聲,隨後雨點密集撲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盛清讓關上窗簾,打開一盞頂燈。

    靠窗一長排書架裏,陳放着醫藥相關書籍,以及各類證書與獎盃。所有者顯示是同一個人——宗瑛。

    書架旁是碩大一隻舊相框,裏面密密麻麻貼滿照片。

    除童年幾張外,之後的宗瑛始終將嘴脣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半點笑意。

    靠牆一大塊白板,貼滿剪報、病理解剖圖片與報告,角落裏立着一具骨架模型,嶙峋中透出幾分陰森。

    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的時候,便默認屋主是個瘦削冷酷、板正固執的人。

    他突然湊近書櫃,隔着玻璃,在角落裏發現一枚極小徽章,中央印着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 Sports Association”字樣——

    極限運動協會,是新發現。

    他又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一壺,打算燒些熱水。

    接上電源,壺中水很快咕嚕咕嚕起來,是熱鬧的聲響。

    他突然嗅到一些餿味,一低頭,在腳邊的垃圾桶裏發現了敞着口的外賣盒,食物已經開始變質。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當,外面的驟雨也歇了。

    宗瑛再次從沙發上醒來已經是凌晨五點四十分。

    她夢到自己在拉普蘭德白茫茫的雪地裏坐雪橇,馴鹿跑得飛快,拉丟了雪橇,她就留在難以辨別方向的雪地裏,好像是凍死了。

    這種死法也不錯。

    宗瑛坐起來,看到盛清讓就坐在茶几對面看書,頭頂亮着昏黃的裝飾燈。

    她的視線移向茶几,上面除了她擺出的“物證”外,多了一隻公文包,一隻皮箱,還有一隻保溫杯。

    她身體前傾,拿過水杯,旋開蓋子,有微弱熱氣浮上來,水還是溫的。

    盛清讓放下手裏的書,等她飲完水才說:“如果你的身體允許,那麼現在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燈光將他臉映得十分柔和,宗瑛斂起戾氣,將毯子疊一疊鋪在膝蓋上,示意他講。

    盛清讓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摺疊文書,當着宗瑛的面展開。

    最右用繁體字寫着“賃房合同”四個大字,往左數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標的物正是699號公寓大樓中的這一間躍層套房,立契時間寫着——民國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

    這座公寓自1931年落成以來,進進出出,住客不斷,這份過期合同除了有一點文獻和收藏價值,沒有其他意義。

    宗瑛仔細審閱,實話實說:“現在是公元2015年,民國法律也不再適用當今的中國。盛先生,這份合同是無效的。”

    “在宗小姐這裏或許它是失效的。但在我這裏,它仍在有效期內。”盛清讓說着抽出另外一份文件,“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開會記錄。”

    他將文件轉過來示向宗瑛,手指移到日期處——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說着擡起頭,看向宗瑛。

    宗瑛斂起眼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她放緩語速求證:“你從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來?”

    “的確是我經歷過昨天。”他很快確認。

    宗瑛本來稍稍前傾的身體,這時往後略收了一些。

    盛清讓看一眼手錶,確認自己還有時間,便接着講:“十點之前,我還在自己的公寓裏做事,但十點之後,周圍一切都會變得不同。”他環顧四周:“變成這樣。”

    宗瑛一聲不響。

    “我亦覺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還無解。”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宗瑛因爲接連兩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幾日,此間沒有回過家。

    “照這樣講,你每晚十點會來到這裏,那麼——”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你爲什麼會出現在出租車中?”

    面對她的“審訊”,他有條不紊答道:“夜間通常我會在公寓,偶爾也在別處。但不管我身處哪裏,總會準時來到宗小姐所處的時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辦事,十點整又來到這裏。當時位置距離公寓似乎很遠,步行太慢,我需要藉助交通工具。叫車並不容易,後來走了很久的路,幾乎拿出全部的現金,最終纔打到一輛車。”

    那麼就是她昨天搭上的那輛出租車了。

    宗瑛問:“付了多少?”

    “二百五十元整。”他說,“我已經記錄在簿子中了,宗小姐沒有看到嗎?”

    宗瑛當然看到了,她只是覈實。

    同信紙裝在一起的那本薄冊子,裏面記錄得密密麻麻,鉅細無遺。

    她記得第一條記錄是:“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取用宗小姐現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車費,未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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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用簡體字書寫,他在照顧屋主的習慣。

    所以昨天她並無必要同他道謝,畢竟支付車費的錢是她的,他纔是非法取用。

    盛清讓這時候講:“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財物,的確失理在先,懇請宗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作出補償。”

    宗瑛卻不着急糾纏此事,反而是問了一句:“二百五,你坐了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現在的汽車,很快。”

    “你應該叫他打表。”宗瑛說着垂眸,將手中的保溫杯放回茶几:“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來做什麼嗎?”

    “樓下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明碼標價,我去過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據,“對照日用品的物價,大約能對現在流通貨幣的購買力有個概念。”說完從文件袋中取出一張小票遞給宗瑛,買的是一盒三塊八的牛奶。

    他接着說:“二百五十元的車費從行駛里程上計算或許並不合理,但當時深夜無他法,只能如此。”

    他講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說了一句:“你還拿了我的備用鑰匙。”

    “以防萬一,畢竟一旦被關在門外,我便無處落腳。”

    “那爲什麼鎖了樓上房間的門?”宗瑛擡眸看他。

    “這正是我要說的。”他這時終於取過案几上的皮箱,打開後轉向宗瑛,其中分列陳放着金條、美鈔、銀元及法幣:“想必銀元與法幣已經不再流通,美鈔或許可以,但黃金應仍屬於硬通貨,其中總有一項可以支付。”

    他想得這樣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間公寓處處老家賞,對宗小姐來講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宗小姐將它出售。樓上房間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宗小姐能暫時將那間房租給我。”

    他言辭懇切,看向宗瑛的目光亦真摯可信。

    天將明未明之際,昏光籠罩,室內談話猶如夢中片段。

    他又說:“你認爲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復低頭看錶,不急不忙:“不過很快就可以證明我所言非虛。”

    指針指向五點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當公文包,穩坐着擡起頭:“每天早晨六點,我會從宗小姐的時代消失。”

    “那麼如果這樣呢?”宗瑛目光冷峻,上身前傾握住了他的手。

    一陣涼意傳遞,室內的老座鐘滴答滴答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盛清讓一貫從容的臉上浮閃出焦慮,竟嚴厲給出警告:“還有三秒,請你鬆開。”

    宗瑛沒有鬆手。

    作者有話要說:盛先生:我目前還不會使用拼音查字法,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夠學會。

    幾個說明:

    1.一次性約束帶的束縛力略弱,一般要多用幾個一起捆,不然有點力氣的,一掙脫就開了。不過有時候出警帶這個很方便,畢竟單警手銬數量很有限並且不能亂用。

    2.盛先生口中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應該是620號的那家Family Mart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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