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亞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可當他睜開眼時,看到的卻不是自己意想中的地府閻羅,而是他的好兄弟亢龍。只是亢龍這神情著實狼狽,嗚嗚咽咽地哭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他兄弟斷不會這樣哭的。
所以這是地府?
「我,我這是在地府嗎?」胡亞啞著嗓子問道。
聽到胡亞的聲音,亢龍猝然停了哭泣,信息地抬頭,展臂就把胡亞抱了起來,眼淚和鼻涕也一併擦在了胡亞的袍子上。他興奮地同胡亞說道:「恩人,那個救了我們的恩人,她說我可以去當她的屬下!她她她,她欣賞我!」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叫胡亞都聽懵了。
「哪,哪個恩人?」胡亞好生回想了一下,慌道:「是,是小徐大夫救的那個恩人?這這這,這怎麼能讓恩人帶傷出手!她怎麼樣了?可還安好?」
亢龍鬆開胡亞,擺了擺手,說:「那個恩人好著呢,就是先前我送你進來的時候,引了個狗日的進來,我給疏忽了,還好沒釀成大錯,恩人還是厲害,帶傷都能解決了他。」
說著他又嗐了一聲,轉而說道:「瞧我,岔遠了。我說的恩人,就是昨天將你從那幾個狗日的手底下揪出來的人,乖乖——她帶了好多人過來……把那群天殺的打得是抱頭鼠竄!雖然恩人手上也又不少人犧牲,但可比我們城門口那一戰要帶勁得多了。」
胡亞聽得晃了神。
他多少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切,那些英吉利亞人真的可以被打敗嗎?神兵,真的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降臨嗎?果然天佑我端朝啊。
感慨來感慨去,胡亞眨著他剩下那隻眼睛,問道:「那個恩人在何處?她既然能收你,想必也能收我,我想跟著她學怎麼殺英吉利亞人。好弟弟,你可不能丟下我這獨眼龍,一個人學本事去。」
「當然,我我我,我這就去同恩人說。」
亢龍抹了一把臉,連忙撩著袍子起身就往外跑。
就聽得他噠噠噠的腳步聲去而復返,人露了半截身子到屋內,說:「老胡,忘了問,你餓不餓?我給你帶餅子和羊湯回吧!」
接著不等胡亞回答,他就哼著小曲兒出去了。
到李照過來鏢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胡亞昏昏沉沉地睡著,亢龍則撐著頭靠在床邊打瞌睡。他耳朵尖,聽到有輕微的動靜,連忙就睜開眼睛了。
「恩人來了!」見是李照,亢龍一個激靈就蹦了起來。
李照豎著手指朝他噓了一聲,說:「胡亞傷不是沒怎麼好全嗎?小聲些,別吵到他了。」
然而胡亞此時早就已經被亢龍的動靜給鬧醒了。他迷瞪了幾下,掀開被子就要下地朝李照行禮,被亢龍趕緊拽住了,口中喊道:「你注意些,你腰上還有傷呢。」
「不用拘禮,我得謝謝你們,幫我保護好了之前那個姑娘。」李照隨意地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板,微笑著對胡亞與亢龍說道:「之前我同亢龍說過的,如今照樣作數,你們兩個隨時可以到我的德勝軍中來,這是我第一次向外人展示我德勝軍統領的身份,你們可當得起我這份信任?」
「德、德勝軍?!」
胡亞與亢龍幾乎是瞠目結舌,他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地互相看了一眼,異口同聲道:「我,我們願意的!」
亢龍鬆開胡亞,單膝跪在了李照面前,說:「原來恩人您是德勝軍的統領,感謝恩人如此信任我們,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做到最好,絕不會辜負恩人你對我們的信任!」
「之前我沒告訴過你們我的名字……」李照伸手將他拖起來,雲淡風輕地說:「眼下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是李照。」
一記又一記的連環炸雷炸在了胡亞與亢龍的頭上。
李照?
那個瘋傳是李程頤女兒的李照?那個擁有鐵龍騎的李照?!那個被世人瘋傳說練就蓋世武功,乃當世武學奇才的李照?!而她居然是德勝軍的統領!
亢龍的舌頭嚇得都打了結,捋半天都捋不直。
「感謝主子如此信任我們,千里奔襲相救,還坦誠以待。從今往後,我老胡這條命,便是主子您的!老胡願為主子您上刀山下火海。」胡亞坐在床上,抱拳頷首道。
他知道這份開誠布公的重量。
世家們望著這支異軍突起的德勝軍,是想盡了辦法,也要將其啃下來。饒是他們同昌城這樣的邊陲小城,都聽過好些過往的俠客們在閑談間轉述德勝軍的事迹,同時也說著那些世家們是如何使陰謀,行陽謀來找尋這德勝軍背後的真正主人。
然而這份外界求而不得的秘密,此刻居然大喇喇地擺到了他們面前。
這若不是主子信任他們,便是要殺他們滅口了。
想到這兒,胡亞嘿嘿一笑,若要殺他們滅口,主子又何必千里迢迢過來救他們?救了人,告訴這人自己的秘密,最後再殺了他,得是多有病的人才能做得出來的事?
唾棄了自己一番后,胡亞再說道:「還請主子不要嫌棄老胡就剩一隻眼睛就是了。」
「我希望兩位能幫助我,幫助德勝軍在同昌城站穩腳。通常背靠劍南道,毗鄰隴右道,是重中之重的關隘。」李照緩緩說著此行的目的,「若是同昌在如之前那樣被英吉利亞人佔領,那麼將來想要奪回隴右道,便會難於登天了。」
「主子是在擔心什麼?如今同昌城的百姓們當然是歡迎德勝軍入城的……」亢龍改口也改得飛快。
李照嘆了一口氣,抬眸無奈地看著他們二人說道:「英吉利亞人在同昌開山修路,看準的便是同昌四通八達的中樞位置,所以——」
所以他們絕對還會來!
同昌往西百里是沙漠,往北百里是戈壁灘,若英吉利亞人要從隴右道開進端朝腹地,那麼同昌這個點就非佔不可,通鐵路,修無線電亦是這個道理。
胡亞與亢龍一對眼色,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樣的后怕。
「兩位,我仍然可以給你們選擇的餘地。」李照雙手撩著袍子,翹起二郎腿說:「你們可以和其他百姓一樣,遷去劍南道其他安全的地方,安置費我能出……」
「不。」
「不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儘管后怕,儘管惶恐,但無論是胡亞還是亢龍,都不想在畏畏縮縮地就此捱過餘生了。
「我們願意為主子您堅守在同昌城,城在,我等在,城破,我等絕不苟活!」亢龍梗著脖子高聲說道。
李照聽得彎眸一笑,連忙說道:「那倒應該不至於落到那般地步,不過能有這份意志,對於你們將來,也的確是有些幫助的。」
往後的日子,只會更加苦。
「對了,她在哪兒?我得去看看她。」李照說完起身,撣了撣袍子問亢龍。
亢龍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問的是那位女恩人,連忙起身過去,說:「在地窖裡頭,我和老胡商量了一下,覺得那位恩人傷勢還沒好全,所以就沒敢通知她,至今還瞞著她的。」
說到這個,亢龍老臉一紅。
本該是他們守好恩人的,豈料這手忙腳亂地叫歹人鑽了空子,雖然是有驚無險,叫恩人自己親手收拾了,但到底還是讓亢龍覺得十分羞愧。
「帶我去看看她吧,我得謝謝你們救了她,否則……」李照蹙眉住了嘴。
否則她會更加自責。
這個世界上因她而起的苦難太多太多了,雖然不差松無恙這一個,可松無恙到底是她親手領進這場漩渦中來的,再被她牽連至死,她怕是做夢都會難安了。
亢龍不知道李照心裡在想什麼,他想著主子這麼關係恩人,想必是希望了解恩人受傷被救之始末的,於是一路絮絮叨叨地說著松無恙當時的情況,又提到了當時把小徐大夫請過來時,他那一臉震驚的模樣。
「天,受了這傷她是怎麼還活著的?」
他學著小徐大夫的神情與語氣,瞪著眼睛說道。
李照聽得心酸不已,垂在袖籠中的手不自覺就攥緊了,指甲狠狠地扣進了皮肉之中。
地窖路長,一開門,便散發著一股血腥味,上一個死在地窖里的歹人雖然已經被亢龍清理了,但這血腥味卻是一時半會兒散不掉了。
「誰來了?亢龍嗎?」小房間里研磨藥粉的徐聞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傳來,忙一邊問著,一邊端著搗葯杵和罐子跑了出來。
「是我。」亢龍怕他擔心,趕緊先應了一聲。
徐聞出來,看到亢龍之後,目光后移,落在了李照身上。他愣了一下,望著李照道:「這位是——」
「這位是帶人過來救我們的貴人,托貴人的福,城中總算是安全了。」亢龍不知道該不該說李照的身份,便用貴人代稱,且以眼神示意徐聞不要再多問了。
李照站在台階上,朝徐聞深深一禮,說道:「謝謝徐大夫救我妹妹一命。」
「你妹妹?!」徐聞大吃一驚。
快走到底下的亢龍也是十分驚訝,腳下慌得一個趔趄,與徐聞摔在了一起。
「姑且……算是我的妹妹吧。」李照點了點頭,拂袖連跨幾層台階將亢龍與徐聞扶起來,說:「徐大夫當得是妙手回春,就是不知……可有想過去救更多的人?」
這是個好問題。
徐聞單手抱緊了罐子和搗葯杵,另一隻手拍了拍屁股后的灰塵,說:「您這話的意思是什麼?我覺得我留在同昌城裡,也救了很多人。」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顯然是誤會了李照的意思,以為她是在瞧不起自己窩在小地方行醫。
亢龍的靴子碰了碰徐聞的鞋,讓他別說這種話,但徐聞是個有小脾氣的犟大夫,亢龍越是不要他說,他就越要說。於是,在李照還沒回話之前,他又繼續說道:「正是您瞧不上的這小地方,才有一個鄙人,以區區陋術,救了您的妹妹不是?」
凡是看不上徐聞在偏遠邊塞行醫的人,都會招致徐聞的一通臭罵。要不是看在面前這姑娘救了滿城人性命,徐聞此刻就已經丟了讀書人的風度,對著姑娘家口出誑語了。
「徐大夫誤會了。」李照好脾氣地笑了笑,說:「城中百姓不日就會搬遷,我的意思是,徐大夫可願意留下來?」
秦艽是不可能常駐同昌的,清風谷大部分內門弟子都已經被派到了各地去做老師,剩下的幾個雖然可以獨當一面,但總歸還是見的世面少了,令李照多少有些不放心。
而剛才從院子里到地窖的這一段距離,亢龍已經跟她說過了徐聞如何厲害。
既然厲害,那李照自然是生了挽留之意。
「啊……」徐聞的臉噌的一下就紅了,這紅暈一路擴散到耳朵,叫他生出想鑽入地縫之中的窘迫來。會錯意也就算了,他居然還指著人家唾棄了一番,真真是令人羞愧不已。
亢龍嗐了一聲,拉著徐聞將李照往裡面請,說:「小徐大夫醫者仁心,與同昌城百姓素有因緣,一時半會兒叫他舍了留在同昌,怕是要容他好些考慮考慮。我們還是先去看看恩人吧,恩人的傷勢如今怎麼樣了?」
后一句便是在問徐聞。
徐聞紅著個臉,舌頭在嘴裡轉了幾圈,才低聲說道:「好……好了許多了,白日里戴著夾板會疼,所以我便給她開了幾方安神的葯,讓她不至於疼得太過難熬。」
越往裡走,也就越能聞到撲鼻的藥味,這濃烈的味道甚至蓋過了甬道口的血腥味。
稍顯簡陋的房間里,松無恙側身闔眸躺在床上,眉頭許是因為疼痛而擰在了一起。她身上搭著錦被,一隻手露在錦被外頭,被纏得結結實實,其外還套了兩塊木板。
在李照跨進門的那一瞬間,原本閉著眼睛的松無恙突然似有所感地醒了。
「阿姐——?」
她愣了一下,覺得有些不真實,連忙掙扎著要起來。
「好了,亂動什麼?這手上不是還綁著夾板呢嗎?」李照腳下行雲流水,幾個掠步就到了松無恙勉強,俯身將人給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