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巽並沒有在客棧久留。
在他走了之後,陸陸續續有三四封信傳入客棧之中,但心中紛擾頗多的李照此時並沒有什麼心情去看。她歪在長毛毯子里,抱著那本厚厚的書,神色懨懨。
人一走空,她就無可避免地又重新開始想那些可能被自己遺忘的事,想執行人的身份,也會想裴朗明,這些事在她的腦海中瘋狂湧現,一個個喧鬧著彰顯存在感。
她攥在掌心裡的那顆小白球被汗液浸濕,不知什麼時候就消失了。
緊接著,在一片昏昏沉沉的混沌中,她睡了過去。
李照並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她醒來時,客棧已經空了,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沒有一個人,連往常大堂一角蒙著白汗巾發獃的夥計都不在了。
「阮姐姐——」
「阿懷——」
「林宇屏——」
兜著客棧裡外反覆走了兩圈之後,李照喊得都有些口乾舌燥了,便乾脆歇了,溜達回來坐下,提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明明沒人,茶卻是滾燙的。
李照轉動茶杯,還沒抬杯,就聽到了一道十分熟悉的聲音。
聲音只是最單純的機械女聲,不帶任何感情,並且是在李照的腦海中迴響,但她在聽到之後,卻像是被激發某些被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一樣,愣在當場。
「義體重新裝載中——」
什麼義體?
猝然聽到這句話的李照猛地起身,茶杯里的茶灑了一手,但並不燙。
緊接著,又是兩句話。
「義體裝載成功,系統進入重啟。」
「系統重啟成功,請執行人輸入口令。」
愣住了的李照並沒有及時回復,所以那個聲音又再次重複了一遍:「系統重啟成功,請執行人輸入口令。」
口令是什麼?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照扯著嗓子喊了一句:「李照!口令是李照!」
「聲紋識別通過,口令識別通過。」
李照雙手撐在桌上,頭低垂著,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背脊上一點一點被撐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痛感在身體里緩緩延展。
隨後她就看到了自己面前出現的操作面板。
面板整理呈現出一種泛著白色柔光的朦朧感,左邊顯示著作為執行人094的各項指標,右邊則是任務明細。
伴隨著操作面板出現的,還有如潮水一般湧現出現的記憶。那些記憶是一個又一個的碎片,沒有排序,沒有銜接,將李照的大腦擠得滿滿當當的。
啊——
李照慘叫了一聲,撲倒在地。
她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間天旋地轉,變成了一個純白的,像是研究室一樣的房間。房間里擺滿了各種看上去十分高級的儀器,而她身邊站著西裝革履的裴朗明。
裴朗明面容帶笑,垂頭俯視著躺在地上的李照。
那笑容無懈可擊,卻叫李照心中一毛,手腳蜷縮在了一起。
「阿照,哪兒不舒服?」裴朗明俯身將李照扶起來,略帶關切地問道。
我想起來了。
我想起了一切!
李照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和力量,奮力將裴朗明往外一推。她雙手撐在地上,大口喘息著說道:「狗東西,別碰我。」
聽到這一句話之後,裴朗明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撣了撣西裝上並不存在地灰塵,站起身,冷漠地睥睨著李照道:「看來你的確是擁有百年難得一遇的優秀意識體,既然想起來了,那麼就得送你再去一次創傷應激修復所了。」
說完,裴朗明打了個響指。
房間的門無聲地開了,從外面走進來一個擁有著銀色皮膚的高挑女人,女人垂頭並手走到裴朗明跟前,不置一詞。
「送她過去,提交的申請書上記得寫清楚,這是094再次犯病,讓他們把劑量加大。」裴朗明抬起一根手指,吩咐道。
女人應了一聲是,語調冰冷。
她走到不斷朝後挪動的李照面前,纖細的手臂在揪住李照的身體之後,一股電流自她掌心傳遞到了李照身上。
李照痙攣了一陣之後,眼歪口斜,嘴角流著誕水。
「阿照,清醒對一些人來說並不是福報,當一個忘記前塵的人不好嗎?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我不捨得殺你。」裴朗明走到李照面前,捏著個不知從哪兒拿出來的帕子溫柔地給李照擦著嘴角的口水。
他的眸子里是極近纏綿的愛意,若是不知道他是始作俑者,單看這一副場面,只會覺得這個人情深義重。
「有本事就殺了我……」李照努力地組織著自己的臉部肌肉,重重地朝他唾了一口,「否則……我會盡我、所能的……毀了你。」
滋——
電流再度席捲李照通身。
她翻著白眼歪倒在女人懷裡,口中汩汩冒著白沫。
被李照唾了一口的裴朗明沒有生氣,他摸了摸李照的臉頰,抬眸對女人說道:「趕緊送過去吧。」
女人頷首應是,抱著不省人事的李照往外走了。
屋外是充斥著霓虹燈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之間,有和抱著李照的這個女人一模一樣的人,她們快速地低空飛行而過,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冷漠。
李照目光空洞地窩在女人臂彎之中,她想起了自己的大腦被裴朗明取出之前的人生,亦想起了這之後遭遇的種種。
這個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的光污染城市叫做知北游。
知北游獨立於各個時空之外,自成一隅,有自己的法律法規,而其中樞的Time治安與維和中央管理局是以維護各時空的治安,糾正被穿越者擾亂的世界線為己任的存在。
生活在知北游里的只有兩種人——Time治安與維和中央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和被招募而來的執行者。
工作人員可以細分為三種,首腦、科研組、監督組。
裴朗明就是監督組的一員。
李照現在看自己,那就是一個綠油油的新鮮韭菜。
她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入裴朗明的眼,更不清楚裴朗明口中的那個擁有百年難得一遇的優秀意識體是什麼意思。
她唯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作為被招募來的執行者,是有更迭周期的。
目前知北游里的執行者序號已經排到了八位數之後,只有她,只有094這個稱號,是唯一一個留延續至今的。
因為任務失敗了的執行人會受到懲罰,大多數的執行人在失敗幾次之後,便會因為承受不住懲罰而崩潰。
這裡的崩潰並不是指意識奔潰,而是指主腦崩潰階梯。
那是徹頭徹尾的死亡。
李照在每一次任務結束后,都會被裴朗明以創傷后應激障礙為由帶去相應的修復所進行治療。治療之後,她的記憶會歸零,起點是她最開始那個世界的死亡。
如此反覆。
Time治安與維和中央管理局的條規里有一個紕漏,那就是作為執行人的監督者,在執行人任務失敗之後,有權代為管理其積分,並接管其所接任務位面。
裴朗明就是這樣,通過對李照任務的干擾,十中挑一,接手李照的相應任務積分。這樣既保證了李照不會每一次都需要去接受懲罰,也確保了他自己的收益。
知北游里的積分可以在中央主腦的授權下一次次為所有者升級,到最後,所有者可以任意兌換自己想要的東西。
包括離開知北游,重獲新生。
當然,將知北游里的東西帶出知北游是違法的,一經發現,就會被下達誅殺任務。
在想起這些之後,李照感覺到自己的大腦在戰慄,這是源自內心深處的畏懼。
抱著李照的這個女人,是仿生體。她們被配調給像裴朗明這樣的工作人員,為裴朗明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保證裴朗明有充足的時間去完成工作相關的任務。
女人抱著李照離創傷應激修復所越近,李照就越發地害怕。
她知道自己曾在那裡遭遇過什麼,也知道自己從那裡再次走出來時,依舊會變得乖巧,並且對過往一無所知。
裴朗明,我不會讓你永遠這麼順利的。
李照閉著眼睛調出了自己下一次任務的概況,在看到任務目標的名字之後,她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所有的積分換成了一枚思想鋼印。
咚——
一聲巨響響徹在知北游上空。
-「照兒?照兒你怎麼了。」
這一聲十分溫柔的聲音像是被中央廣播播報出來的一般,回蕩在李照的腦海之中。
原本蜷縮在女人懷裡的李照猛地睜開眼——
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知北遊了,而是回到了客棧里,只是她身邊空無一人,有的,只是她剛才灑落的茶湯。
而那一道屬於阮素素的聲音還在說著話。
-「這麼燙,難道是感了風寒?阿懷,你快些去叫大夫來。」
聲音來自頭頂。
李照活動了一下手腕,想要從地上爬起來,但她剛撐著地面坐起來,就因為突如其來的刺痛而重新癱軟了下去。
這裡是夢,知北游里同樣是夢。
她想起了一切,代價是那些以往承受過的痛苦洶湧著復甦,全都加諸己身。
-「大夫,怎麼樣?」
-「沒什麼大礙,脈象平和,不像是生了病的樣子。」
-「那她怎麼會高熱不醒?這都兩天了。」
-「要不,我先開幾方安神的方子出來,內服外用,看看能不能有效果。」
-「好,謝謝大夫。」
聽著阮素素與那個略有些蒼老的大夫交談,李照躺在地上,有些哭笑不得。
原主的身體的確已經沒什麼毛病了,大夫檢查不出是正常的,畢竟出了問題的是李照自己的意識。
眼下她能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個夢,但卻無法醒來。
為什麼?
李照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視野範圍中的操作面板上,左邊的各項指標中,除了李照在那個研究所見過的那些以外,還有七項。
其中六項分別是智力、力量、敏捷、幸運、耐力與意識強度。
六項之下是一個六邊形的雷達圖。
她並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樣的,但看著自己這規規矩矩的頂格六邊形,也就清楚為什麼裴朗明這個狗東西會逮著她一個人薅羊毛了。
雷達圖下面是積分。
如今那裡明晃晃地顯示著0。
「如果說我這一次任務途中清醒是因為我花費了所有積分而兌換出來的那枚思想鋼印,那麼裴朗明知不知道我用了思想鋼印?」
「如果他知道我用了思想鋼印,知道我已經清醒了,那麼他會做什麼來預防我反殺?」
「還是說……不管我有沒有清醒,最後這個任務只要失敗,他都有理由接手我此次的評級積分,並將我重新送到那個創傷應激修復所去進行記憶清零,所以他根本不怵。」
「我在這個世界里殺了他,應該是不算徹底將他抹殺的,得回到知北游之後殺了他,毀了他的主腦,才叫徹底抹殺。」
「嘶——這樣說來,我就算任務成功,但只要是在這裡暴露了我對他的殺意,回去之後不就處於劣勢了?」
「這麼說我得想一個主觀一點的矛盾點,淡化我可能清醒了的這件事才行……」
李照想著想著,對裴朗明的恨意就更上了一個台階。
-「要不……我們還是寫信,去請秦大夫來吧。」
-「不用請,秦大夫已經在路上了,小照上次冒險跟著何玉然出去的事一傳到羌浪驛,海叔他們就已經收拾東西往殷州來了。」
-「如此甚好。」
有人抓住了李照的手。
原本被疼痛糾纏得有些崩潰的李照突然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股溫暖包裹,接著便感覺到有暖意以點狀在她臉頰上擦拭,這是有人在給她擦臉。
所有外界的觸感都能準確地傳遞進來,但李照就是沒辦法醒。
隨著她回憶起每一次任務的始末,那股疼痛便會一次又一次的疊加。她疼得開始在地上打滾,疼得對時間的流逝都失去了感知能力。
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李照的頭頂突然傳來了一陣針刺般的疼痛,接著就是手肘、小腿外側、內側、足背。
這疼痛並不如何劇烈,卻能在發起之後取代李照本來的疼痛,其順序更像是有人刻意在主導。
這下李照清楚,應該是秦艽來了。
-「小照這應該是驚厥失神,眼下我已經行了五針,足以醒腦開竅,若是還不能喚醒她,怕是——」
秦艽的聲音裡帶著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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