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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屋恨 - 第六 卷歌盡浮生一五一一曲清歌盡浮生字體大小: A+
     

    一五一 一曲清歌盡浮生

    陳阿嬌在西殿與劉陵下着圍棋,雖面上一片漠然,心裏還是有些牽掛。劉陵刷的一聲,將棋盤拂落,嘆道,“阿嬌若是不放心,便去看看吧。總好過人在此,心不在此。”

    她愕然片刻,苦笑道,“我到底還是在意了。”放下棋子,心思煩亂。不欲過去看正殿裏二人如何相處,亦不想坐在這兒長吁短嘆,霍然起身道,“陵兒陪我去騎馬吧。”劉陵知她心裏不暢快,搖頭道,“算啦。你自己出去透透氣吧。”

    她從行宮馬廄牽了馬,自出行宮。宮人不敢相攔,連忙向皇帝所在正殿稟報。楊得意聽了不敢怠慢,連忙掀簾進來,在劉徹耳邊輕輕道,“陛下,陳皇后騎馬出宮了。”

    其時劉徹正放下趙盈眉的手,趙盈眉跪的離皇帝極近,近到可以看見皇帝冕服下襬細緻的玄色針腳,隱隱約約的聽見那人在皇帝耳邊說了些什麼,中有皇后字眼。陛下輕輕“哦”了一聲,淡淡一笑,那脣角勾起的笑容,若她未曾看錯,竟有着半分歡欣味道。

    一顆心忽然慢慢沉下去。

    她的父親,曾是未央宮皇門守衛官。母親產下她後,父親不知因何緣故,受了宮刑,任中黃門,最後因坐罪,處死於帝都長安。

    那是母親口中車水馬龍遍地繁華的長安。

    幼時,她常聽母親說起遙遠長安那座人間最綺麗莊嚴不過的未央宮。妃嬪們每日洗下的胭脂,能將渭水染成緋紅的色澤,宛如桃花。父親當年笑着對母親說。母親是個堅強的女子,既然失去了丈夫,就將丈夫生前說地話都說給女兒聽。以期女兒能多對父親有些印象。

    而她一日日的長大,花容月貌,方圓百里。無人能及。而同她的美貌一同成長地,是她的心機。

    她嚮往着父親口中地那座宮殿。只是,她若要進,斷不肯如父親般用奴婢的身份。要做,就做那座宮殿的主人。那樣如花似月的容顏呀,要她甘心老死於鄉野。太難。

    能養出她這樣的女兒,母親又何曾是個簡單婦人?來之前,母親撫摸着她地容顏,神情冷硬,“我就不信,”她咬牙道,“陳皇后已經如許年紀,能比的過我的盈眉。”

    是啊,她剛過了及笄年紀。年輕的氣息,讓她的美貌,張揚在每一寸肌膚。而陳皇后。聽說,尚比陛下還要大着兩歲。

    再美的女子。到了這個年歲。早該凋謝了容顏。

    她從來沒有想過,陛下看不上她。

    爲了踏上這座宮殿。讓陛下一窺她的美貌容顏,她們母女賠上一生做一場豪賭,擺了一個那麼盛大的噱頭,付出太多代價,若一無所收,等待她們的,將是什麼樣地下場?

    從殿門裏照進來的光線,在陛下側臉上留下一道暗影,弧線無情的優雅,淡淡一笑,道,“既如此,得意就隨朕去尋朕地皇后吧。”負手將出,楊得意愕然喚道,“陛下,這位趙姓女子如何處置?”

    趙盈眉尷尬的跪在殿上,聽皇帝漠然回過首來,俯望着她,一雙眸漆黑如看不見底地黑碳,冷酷道,“此女意犯欺君,着期門軍帶下去,即刻賜死。”大驚失色,委頓在地,面上淚下,悽然道,“陛下,民女何敢如此?”臉色泛白,梨花帶雨,惹人憐惜。怎奈劉徹並無半分意動,冷笑道,“怎麼?你若是不敢,何至於質疑朕意。”

    未見此女之時,劉徹心便已動殺機。一介民女,驅動地動如是力量,可見心思絕不簡單。而他既無法納之,就定要斬草除根。否則,雖此時大漢在他的統治下穩若泰山,若此女爲有心人利用,藉着天降奇女地名頭,未始不會生出些事來。

    他身爲帝王,從來是寧可錯殺千萬,不肯放過一人的。“而且,”劉徹沉吟道,“那彭通胡言亂語,一併賜死就是。”三言兩語處置了二人性命,再不說話,徑自走了。

    陳阿嬌騎了駿馬,一路向黃河行來,策馬奔馳,不去管身後跟着的侍衛,只覺北地風霜撲面,泠泠的吹的人精神舒爽。而所有被傷病奪去的凜冽生命力,就在這暢快奔馳中盡皆迴歸。

    不過片刻,便聽見黃河波濤翻涌的聲音,漸漸的,宛如響在耳邊的時候,也就窺見了滔滔黃河水。勒馬停駒,啞然失笑。

    何必那麼多愁善感呢?且讓這黃河水滌去所有胸懷裏的鬱郁塊壘。這天地有如許多壯觀景象,是她心太拘束,所以不曾看見。

    而這時代太早,黃河還不曾如後世那樣混濁,清濁交加,咆哮着,向前流去。黃河水的聲音那般大,她聽不見嗒嗒的馬蹄聲,卻忽然心中一動,回過頭來,看見自遠方馳來的大隊人馬。當先一騎駿馬,毛色烏黑,分外神駿。而她看見馬上的人,略一怔忡。

    除了他,還有什麼人,出行一躺要這麼多人隨行?

    她方纔方說了要放開己心,此時卻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歡欣。那笑意那麼美,讓劉徹看的幾乎癡迷。

    隨行的侍衛在三十米開外齊齊勒住了繮繩,只劉徹一人催馬前行,在她身邊停下了腳步。

    “嬌嬌,”他微笑道,“朕其實很開心,你終於還是將朕放在心上。”

    他的聲音並不輕,只是黃河近在咫尺,濤聲蓋住了他的聲音,阿嬌便沒有太聽清楚。但看着他的神情笑意,竟也猜的出

    十三年了,從元朔六年重逢到元封元年巡狩,已經整整過了十三個年頭。

    這十三年裏。她一直冷眼看他來來去去,寵辱不驚,並無悲喜。終於在度過了十三個年頭後。學會了再次在意。哪怕那在意遠遠不如少年時徹底執著,彼此卻都清楚着它的意義。

    畢竟。她若不是對面前這個男人心懷愛意,又何至於這樣在意?

    她默然半響,問道,“你將……?”

    問了半句,忽然住口。畢竟。他已經出現在這裏了,一切,都不必再問。

    然而劉徹卻似知道她地意思,淡淡道,“嬌嬌不會再見到她了。”眸中閃過一絲淡淡的殘酷。阿嬌怔然片刻,隨即領悟,詫然道,“又何必呢?”

    那個女子雖然野心太大,但也罪不至死。

    但她並不是太善良的人。何況想想也明白劉徹地意思。劉徹的帝王尊嚴,讓他容不下有膽量算計他地人。何況,那算計。早已不是一個單純的女子希望進獲寵幸。

    黃河水波濤洶涌,遠方的侍衛聽不見他們的話。就是他們彼此。也要大聲些才能聽見對方。劉徹乾脆策馬趨近。伸出一隻手臂,將她抱到自己身前。他們身下那匹黑色駿馬嘶鳴了一聲。搖搖尾巴,似乎不滿自己背上又增添了些重量。然而阿嬌卻是極輕的,輕地他覺得凌空抱起她的時候,手中輕飄飄的不費力道。

    “劉徹,”阿嬌安靜的依在劉徹懷中,輕輕喚道,然而此時他們彼此聲息可聞,劉徹便聽她道,“你看這黃河,水勢洶涌,一旦襲上岸,數千裏的田園,便都毀啦。人災猶可避,天災不可爲。在天災面前,人的力量,其實很渺小。”

    劉徹沉默片刻,道,“朕卻是相信凡事都有可爲的。治河之事,就算在朕的手上無法完成,還有子孫萬世呢。朕相信,大漢江山傳承在朕和嬌嬌的子嗣中,總有一日,會將此事解決。”

    她在他懷中嫣然笑開,明知道治河之事,千秋萬代,縱在千年後都無法妥善解決。但這人總是這樣自信地。自信在他身上,煥發出一種別人再也難及的光彩。

    劉徹,她在心中慢慢道,既然你能在此時來到我的身邊。那麼,我也能退一點。從今以後,我會真心當你是我夫我君。敬你,愛你……信你。

    我期待等到我們白頭地時候,重新想起這一生的時光,永生不忘地,是什麼?

    是少年時地傷害,還是如今黃河河畔不息止的風?

    到了那時候,也許就連傷害,都可以微笑着想起。

    只要你不負我,我便,永不負你。曾經地傷害,存在就無法消逝。我也不能將它們抹去,只是,從今以後,我會將它們塵封在記憶裏,只要你不掀,我就不去看。

    就讓我們來看看,時光,會不會模糊記憶吧?

    生命,都慢慢老了。

    他們坐下的馬匹,沿着黃河岸慢慢的走着,腳步平穩。身後數十丈後,無數侍衛緩緩的綴着,保護着大漢帝國的帝后。

    是的,帝后。

    她放鬆自己,輕輕靠在劉徹的懷中。劉徹的胸懷很是寬廣,讓她相信,若有風浪,他可將她護住。多麼奇怪,她一生的驚濤駭浪全部來自這個男人,這一刻,她卻莫名覺得,他會替她擋住風雨。

    忽然想起少時在古書上看到的一句詩,山有木兮木有枝。“徹兒,”她忽然動了心思,回首道,“我唱支歌兒給你聽,要不要?”

    他微微低下首來,看着她若有所得的笑靨,慢慢道,“好。”

    黃河上的風悠悠的吹過來,將她的髮髻吹散了些,些微凌亂的美。她想了想,慢慢起了個調子,其音清越。

    “綠兮淇水漪,君自長慼慼;心之憂矣,唯以風相送。”

    她的一生,聽過太多首情歌,臨到最後,還是選了一首有古意的。那一年,她穿越千年的時空,來到這個古香古色的朝代,何曾料到。會是這樣一種結局?

    “考盤在澗過,三歲越三秋;惜顧無名,今朝再回首。攜手同偕老。死生何契闊;月下箜篌鳴,對影成三人;千年已過。夢醒人消瘦。”

    從黃河岸一路望過去,莽莽皆是一片平原。初夏的時候,入目皆是綠色,生機勃勃。

    而她漸漸信了,命運裏牽扯地因緣。

    “綠兮柏舟起。隨波逐浪行;亦泛其流,不記五州候。”

    被迫陷在命運的漩渦時,她也曾不服過。憑什麼,大千世界千萬萬,偏要是一個她呢。而在每一個轉折點,如何取捨,亦沒有什麼對錯。生命埋藏着太多變數,只是聽憑心意作選擇,然後。仔細經營着自己的選擇。

    至於結局,不必太在意。

    “請和我一起,地老天荒白頭。風不息不休帶走所有憂愁。聞舊日往事前塵一夢遠走,憐今日眼前地人再不放手。”

    可是呢。她還是希望。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可以白頭偕老,可以不記憂愁。可以……永不分離。

    而這樣地希望啊。是不是太貪心呢?

    但有些奇蹟,總是要有人先相信,纔會存在。她在一片祥和的溫馨中擡起頭來,沿着黃河,前方很遠,似乎有牧童再吹着曲,曲聲俚俗,但洋溢着一片歡樂。

    人要是相信歡樂,便會幸福很多。

    而漢武一朝最綺麗的一段故事,就在這歌聲裏,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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